49. 秋千 那自然蘇克薩哈是忠,鼇拜是奸……(1 / 1)

木芙蓉紅粉相間的花林中, 影影綽綽走出來一個人。

挽月看清來人後,先是驚詫,忙從花樹間放下手來, 同對方福了個禮。“見過吳二少爺。”

還和上回在南苑見到時一樣,因著天也涼了,吳世璠的面色看起來似乎比上回更加蒼白。即便在這麼好的豔陽下, 也難見紅潤血色。

因著自己方才出言製止,吳世璠微揚薄唇,向挽月解釋道:“此花是木芙蓉, 一日三時開不同顏色,是隨日照而變。然清晨花瓣純白, 最為純淨;到了快晚上,花瓣深紅接近紫色,就和晨間不大一樣了。

花本無毒, 但若被采擷下來, 不小心觸碰到傷口, 是會使得傷口不易愈合。尤其是晚間的這種, 越是深紅越要小心。當然了, 若采擷之人並無任何皮肉破損, 小心嗬護,或是簪花於發間作為裝飾, 也是無妨的。”

見挽月未言語,他又自嘲一笑, “怪我多管閒事, 說的又多了。我自幼身體弱,因此處處小心翼翼,挽月姑娘莫要見怪。”

挽月不動聲色地打量, 目光隨之落在他貴紫色的錦袍腰間係著的玉佩和荷包之上。

她對吳世璠淡淡笑道:“您這說的哪裡話?吳二少爺好言提醒,挽月謝您還來不及。上回在南苑聽郡主提起過,您精通藥理。沒想到對花草也頗有心得。您真是博學。”

吳世璠背著左手,右手輕輕拂過一根花枝,淡然一笑道:“想必姑娘也必定在民間聽說過這樣一句話,叫病秧子賽神醫。某與妹妹一樣,是娘胎裡帶來的不足之症。其實我比靈珊身子要更弱一些,從小便是泡在藥罐子裡長大的。

久病成醫,自己也漸漸對各種藥理、醫理類的雜書古書有了興趣,妄圖有一日,興許老天垂簾,能讓我找到秘方將這副破敗的身子給醫治好。已經這麼多年過去了,想必也是癡心妄想。”

他說話很慢,聲音也輕柔緩和,好像稍微用點力,亦或說的時間長一些,隨時都會喘不上來氣似的。

觀察他神情不像是作偽。如果是假,那隻能說此人極其善於偽裝。

可吳應熊一家已然是困在京城的籠中雀,他這麼做,能興起什麼風浪呢?

挽月想不明白。

“在南苑的時候,多謝吳少爺贈與那兩枚盛有藥草的荷包。才讓我和婢女能夠避免了林間蚊蟲的侵擾,我們這些姑娘家可最怕這些東西了。”她莞爾一笑,同吳世璠言謝,刻意並未提及自己將此物送給了馬齊和阿瑪鼇拜。

吳世璠也並未有疑,頷首笑了聲,說:“這有何值得言謝?你一向維護靈珊,聽靈珊說,你與她已成閨中密友。若是需要,隨時都可與我言說。”他突然頓了頓,笑著搖了搖頭,繼而接著道:“我都忘了,如今深秋即將入冬,這是皇宮不是南苑,驅蚊蟲的草藥包姑娘是需不上了。改日我讓靈珊給你轉交,送你兩個提神醒腦的吧。”

挽月抿唇,“如此便多謝吳二少爺了。”

忽然,她發覺在不遠處的花木間,假山石頭後面,似乎都有人影在朝這裡窺探似的。這裡是皇宮,難不成是皇上或者太皇太後的人在監視她的行蹤?

這讓她心生警惕,更為不愉。

卻見吳世璠也微微半回首,繼而語氣稀鬆平常地同她道:“挽月姑娘莫見怪,這些人都是留意我的,與你並無關係。”

“留意你?”挽月大為驚詫並不解道。

吳世璠嘴角勾起一抹清淺的笑意,“是啊,留意我。都是鑾儀衛,‘老朋友’了,我和父親、哥哥隨時都可出入皇宮,不過也隨處可見這些探頭探腦的人。都習慣了。讓挽月姑娘見笑了,沒嚇到你吧?”

嚇是沒嚇到,驚到是驚到了。挽月的確沒有料到,皇上對作為質子的吳應熊一家竟然一直派鑾儀衛提防著。

如若這樣,上回的藥包要真是吳世璠作梗,恐怕早就被鑾儀衛給查了出來。也不會容他好好待到今天。

想想吳靈珊的處境,也的確令人同情。若非父親是吳應熊,好端端的長公主之女,父親便是京中隨便一個京官,也不至於身份尷尬至此,連蒙古來的公主也能隨意輕踐。

但她也僅僅隻是惋惜一句罷了,自己尚且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哪裡還有心思心疼旁的人?

便也隻是禮貌一答,“宮中人人身不由己,又何來嚇到一說?”

吳世璠似乎沒想到她會這麼說,倒是有些微驚訝,轉而一笑,“挽月姑娘好心態,怪不得我見你怡然從容,與宮中其他人的匆匆都不同。”

“吳二公子何嘗不是如此?每每遇上您,總是有股子藥香。上回聽您的琴音,很有幾分世外之人的高潔。”

吳世璠半無奈半慨歎,垂眸莞爾:“我這些年癡迷藥理,一心隻想多撐著活幾年,這也算是我唯一的盼頭了。”

挽月想起自己要做的事情,也不免心生幾分感慨,“日子總是要有盼頭的。興許堅持,就能成呢?”

吳世璠淺淺一笑,頷首算是讚同。

二人並未再過多攀談,不過寒暄兩句後,各自便禮貌離去。

回到昭仁殿,今日下午的課已經授完了。還好不是徐乾學大人講學,來的是為教琴的先生。

她不擅長彈琴,也不是很喜歡,如若教棋,倒是勉強可以聽上一二。

見她遲遲才歸,教琴的先生難免有些不滿。但一則叫她出去的是乾清宮的人,二則她是鼇拜家千金,他便是再清高自傲,也沒有幾個膽子敢明面上教訓。

挽月躬身,向琴先生致歉,也是做全了禮數。

隻是其他伴讀女學生看她的神情都有些古怪,大抵是看見曹寅今日兩次過來找她,曹寅是皇帝身邊的貼身侍衛,那便必然是替皇上而來。下午又去了那麼長的時間,任誰都會想多。可誰叫人家生得模樣好,又托生在那樣一個權臣之家裡?羨慕不來!

從挽月一進殿,塔娜便用忿忿的眼神目不轉睛盯著她,仿佛她去做了什麼十惡不赦之事。奈何上午皇上剛派曹寅過來敲打,晌午回去後,她又被額吉說了一通。這會兒隻好按捺住性子,催促女使快些收拾好東西,一刻也不想多留。

挽月倒壓根沒有把這人放在眼裡,隻徑自回到自己的座位。她本來就沒打算掩飾自己想接近皇上,大家都是差不多目的進宮的,有什麼好裝?

淑寧郡主探過來,關切地問道:“可是因為早晨的事情,皇上為難你了?都是我不好,本來身份就尷尬,自己性子又軟,還平白連累你替我出頭。我去同表哥說說吧!”

挽月揚起臉,對吳靈珊笑道:“沒有的事,皇上尋我是問我家事。”

“啊?是鼇拜大人的事?”吳靈珊說出口後,便也沒有多問。她雖不諳世事,但多少也聽說過挽月的阿瑪鼇拜,雖是輔政大臣中權勢滔天的一位,卻與皇上關係不睦。京中儘是關於他囂張跋扈、擅權自專的傳聞。

“我方才在禦花園中遇見郡主您的二哥哥了。”

“二哥今日在宮中嗎?”吳靈珊倒是驚喜。

挽月淺笑,點了點頭。

“他都同你說了些什麼?”

“他讓我不要隨意摘宮中過了晌午的木芙蓉,說花瓣汁液若一不小心弄到傷口,不容易愈合。還說若我需要,回頭讓你轉交我兩包提神醒腦的藥包。”

靈珊輕輕抿嘴一笑,“我二哥哥就是喜歡擺弄他那些草藥。”卻也忍不住慨歎,“可他這一輩子也就這些可指望了。”

挽月將琴收好,也不由莞爾,“有指望總比沒指望的好。”

吳靈珊拉了拉挽月的手,“今晚你到我宮中用膳吧,我吩咐禦膳房給你準備你愛吃的菜。”

挽月一怔,想起剛剛在勤懋殿皇上最後同她叮囑的話,隻得推脫道:“恐怕得辜負格格美意了,今日挽月有些疲乏,想早些歇息,便不過去了。”

吳靈珊打量了一眼她,既沒有不高興也不多問,隻依舊清甜一笑,露出一對梨渦,“都隨你。”

“瞧瞧,有的人呀,咱壓根兒也爭不過。不但與格格同進同出,還和皇上也說得上話。看來什麼都是遲早的事。”說話的正是伊爾根覺羅氏巧蓉。

錦春也跟著附和,“是啊,怪不得人家上回壓根就不願意插手理會咱們的事兒。這陪格格讀書隻是個幌子,許是要不了幾日就能入宮為主子嘍,哪裡還在乎誰教?咱們是不是錯了?應當去巴結巴結?”

薑蓮眯了眯眼,“錦春姐姐若想去巴結,也不是不能。我就算了,橫豎我是個漢軍旗,我是當真來為各位姐姐做陪襯的。能做格格伴讀,已經是令全家高興的幸事了。哪敢奢求其他?”

錦春最聽不慣她這副面上笑眯眯,說話不陰不陽半死不活的姿態,但也懶得搭理。她與薑蓮屬於兵碰秀才,話不投機。卻想起另外一個人來,“慶琳姐姐,您阿瑪遏必隆大人也是輔政大臣,與挽月家世相當,便是將來有機會入宮,您也是極有希望的。您還是鼇拜大人義女,怎自伴讀以來,從未見你與她來往呢?”

鈕祜祿氏同她們不疾不徐走在甬道,“我是鼇中堂義女不假,但也隻是同他的嫡長女敏鳶大小姐關係親密;府上這位二小姐,是今年五六月份才接到家裡的,以前從未見過。又談何交情?”

“啊?是這樣。怪不得先前沒有怎麼聽說過這個人。”

“我倒是聽說,她連庶出都不是。”

“那又如何?鼇大人終究是她的親阿瑪,誰還敢低看不成?”

“說的是啊,若得入宮的妃嬪,母家身份尊貴尤為重要。可說是母家身份,說到底看的還是其父兄有無在朝為官,族中子弟有無出息人士。坐到她阿瑪那個位置上,是從嫡福晉肚子裡生出來的,還是旁的,已然不重要了。”

慶琳的臉上掛著冷冷笑意,不願與她們這幫子人再拉拉扯扯,隻淡淡說道:“我說錦春妹妹,你一下午亂彈琴的,坐你旁邊我耳朵都要震聾了。你這哪兒是春江花月夜?分明是金戈鐵馬戰西山嘛!”

一席話惹來幾個貴女一通哄笑,錦春怪羞赧的,卻也無奈,“我就說我不該來,我阿瑪非要把我弄進來。這丟人了不是!本來還尋思換個先生,這下倒好,徹底沒轍了。慶琳姐姐,就勞累您跟我受罪了。”

“我說你呀,也是個一根筋。求瓜爾佳氏不成,何必死鑽這一條路?”

錦春不解道:“可淑寧格格性格清高,未見其除了瓜爾佳氏,還與誰有交情。”

慶琳淡淡瞥了錦春一眼,道:“那就不找淑寧格格呀,咱這兒如今又不是隻有一位格格了。”

錦春登時恍然大悟,“是呀!這科爾沁的公主,論身份可比淑寧郡主尊貴多了。”而且若說更有可能入宮,被封為高位妃嬪,塔娜公主的可能性可比瓜爾佳氏還要大得多。博爾濟吉特氏是太皇太後和太後娘娘的娘家人,可出過不止一位皇後。

“錦春多謝慶琳姐姐指點!”

正巧晨間塔娜公主和淑寧郡主起衝突,她們都未出聲,也能借此找個由頭去道歉套套近乎。那位蒙古公主,看起來就是個喜歡逞能的。

夜幕降臨,新月如一彎鉤子,掛在枝頭。白日豔陽高照,晴空萬裡,到了此時也是繁星滿天,散步在浩瀚蒼穹。紫禁城顯得格外空曠,星辰低垂得仿佛就在琉璃屋頂。

“皇上。”梁九功從外頭匆匆走進來。

“講。”

“蘇克薩哈大人進宮了,去了太皇太後慈寧宮。”

玄燁一頓,竟是合上手中的書,重重地擲到眼前桌案上。

時至今日,這些重臣,都還是同他之間隔著一層,大事都去與太皇太後回稟。他這個皇帝,隻要一日不親政,就一日不算真正的皇帝。

可要想親政,最大的阻礙恰恰就是他們這幾個老臣!尤其是鼇拜!

屋裡懸掛的西洋時鐘,報了時辰。梁九功想起顧問行囑咐的話,知曉皇上待會兒要去習武堂。他也跟隨皇上不少年月了,多少也摸清了主子的這點脾氣。但凡有什麼不順心的事情,他便會去習武堂,痛痛快快地與容大爺、曹大爺他們打上一通,回來後也就龍顏舒展了。

這回,不知道又是什麼事情惹著了他。

主子不悅,他們這些當奴才的差事也不好乾,更不敢多問。

玄燁靠著椅背沉思,一提起鼇拜,他就頭痛欲裂,心煩氣躁;可看見時鐘,想起自己酉時在習武堂,還有一個人要見。偏偏她與鼇拜關係還最為親密。說起來,也真可謂是一件奇事。

去吧!不是他自個兒想同她說說話的嗎?

還能怕她吃了他不成!

玄燁從龍椅站起,同梁九功吩咐道:“派人盯著些,看看蘇克薩哈什麼時辰進去的,什麼時辰出來的,出來時候什麼神情;太皇太後那裡可有什麼動靜。”

“嗻。”

說罷,玄燁便大步流星出了勤懋殿,往習武堂的方向走去。

樹影婆娑,儘管星子照路,路上也時不時有侍衛走來走去巡視。挽月隻身提燈前來,到底還是有幾分忐忑。

習武堂?這什麼鬼地方!

她仗著膽子,問過了一位好心指路的公公,走了幾步之後。她索性偷偷給那位公公塞了一個銀錁子,請他帶路。那小公公見她衣著華貴,宮中這個年紀的小主子沒有,猜猜就曉得定是如今住在儲秀宮中的伴讀,便也不敢收,倒是恭恭敬敬地引著她,將她一路帶到了習武堂。

宮裡的奴才都知道,那是皇上和幾個禦前侍衛的地盤,常人不得靠近。便將挽月領到此,不敢再往前走了。

“嗯哼!”

忽聞背後人聲,挽月差點嚇得魂飛魄散,幸好早有心理準備,才不至於過於慌神。“皇上吉祥!”

玄燁鮮少見她面上有驚慌之色,上回見到還是在舅舅佟國維的後花園,她頭一回知曉了他的真實身份。

涼風習習,她穿了一件帶雲肩的秋香色披風,卻仍是小臉被風吹得雪白,像隻受了驚嚇隨時找機會溜走逃跑的兔子,還不時地往他身後打量。

“瞅什麼?今兒就朕一個人,容若和曹寅都不在。你怎麼隻身一人便過來了,也不帶個宮女。”

挽月沒好氣,“臣女哪兒知道皇上是想讓臣女悄悄地來,還是大張旗鼓地來?”

玄燁輕笑,這她也能反怪上他?“又不是讓你做賊,你心虛什麼?”說話間,忽然靠近她的身旁,在耳畔輕聲說道:“你是不是怕被人瞧見你與朕待在一起、說你意圖引惑聖心?”

低沉的聲音冷不丁過耳,挽月隻覺不由自主一陣迷亂,忍不住向後撤了半步,抬頭瞧見他戲謔的笑意,反而不懼地迎了上去,“誰先叫的誰出來,就是誰先引得誰!”

玄燁一怔,這是反將他一軍!不由恨得牙癢癢,這是今兒第二次他輸在她跟前了,一指不輕不重地戳了戳她的腦門中央,“膽兒不是挺肥?那怎麼剛才瞧你一路走過來,跟在個小太監後面,鬼鬼祟祟、顫顫巍巍!”

挽月委屈上了,“這是您的家,又不是臣女的家。到了晚上,四下裡沒人,又大又空曠,臣女自然會害怕。”

玄燁不以為然,“胡說!朕的家有什麼可怕?哪兒都燈火通明、又有侍衛巡視。趕明兒朕要是去你家,朕才不會像你一般膽兒小。坐哪兒?”

挽月光顧著聽他前面那一通言辭,末了聽他問道,才反應過來,他竟是問自己想坐在什麼地方。還真是閒聊!

她環顧四周,見院中有一處花架子,看樣子上頭原先爬的是藤蘿,這個季節藤蘿花敗,隻剩纏繞的枯枝,下面卻被人支了兩個秋千,與習武堂格格不入。

不由一指,“就那兒吧。”

她想坐秋千?

玄燁挺想笑,卻也應允了。

挽月同玄燁一邊一個,二人扶著秋千並排坐了下來。玄燁忽然發現她選的這地兒還挺好,沒有座位的拘束。

“這秋千還挺好,就是有點兒小了。”

“這是朕兒時,和曹寅經常來玩兒的地方。秋千也是那個時候讓顧問行給朕紮的。”

原來如此!這是皇上和小槽子小時候玩兒過的!挽月樂了,一個人悠悠蕩著,還挺起勁。卻發現玄燁微微低著頭,似乎一肚子心事。

“曹寅的額娘,是朕的乳母,朕同他從小一塊兒長大,認識很多年了。等他阿瑪曹璽去江寧上任,許今後再見就難了。”

挽月胳膊環著秋千的繩子,“臣女是今年才被阿瑪家裡從江南接過來的,分離的時候,舅舅一家也很舍不得臣女。臣女當時坐在赴京的船上,暮靄沉沉,也有很多悵惘。不知前路如何,不知京城裡的家人是否待我很好。忐忑自然是有的,可來了之後,發現家裡人都待我極好。還認得了許多新的人。”

她若有似無地瞧了瞧身旁的玄燁,發現他竟靜默不語,似很認真地在聽她的閒言。心裡一股被願意傾聽的暖意融融縈繞,淺顏微笑道:“聚也好,散也罷,都是上天的安排。有人從江南到京城,自然也會有人從京城到江南。若真心在一處,山也不高,水也不長,總會再見的。”

玄燁靜言,心間卻回想起剛剛她才說過的那句話,“有人打江南到京城,有人打京城去江南”,頓覺世間緣法的確新奇,他在去見皇阿瑪的光華寺,認識了這個與他從血月教人手中劫後餘生、她阿瑪還是自己最大政敵人的女子。而此刻,他們二人竟然還能坐在一起。

果真如容若所說,有的人注定如纏絲,剪不斷。

他輕歎一口氣,“你和容若一樣,很會寬慰人。曹寅這點就不如容若,他們倆同為禦前侍衛,卻明面上總愛較著勁。想想也是有意思。”玄燁忍不住笑著搖搖頭,“你知道麼,容若如今老大不小,他阿瑪明珠在愁他的婚事。朕也屬意要為身邊年輕的臣子指婚,朕瞧著,與你一道為伴讀的幾人中,就有適齡的人選。”

恐怕這不是您真正想說的吧?挽月心一凜,給年輕臣子指婚,無非也是一種君想讓大臣之間聯姻的方式。通過聯姻,由皇帝出面指定結盟,共同為他效力。這是一個訊號,皇帝打算用拉攏新臣的方式,對付像她阿瑪這樣的老臣,逐漸瓦解他們的勢力。

如若這樣,有好處也有壞處。倘若往好了發展,便可用這種方式抑製住像她阿瑪鼇拜那樣專權的老臣們,包含蘇克薩哈、遏必隆、班布爾善之流;若是往壞了發展,就是這些老臣不滿皇上如此,看出了他的心思,便開始提前行動,遏製皇權。那便會激化君臣矛盾。

她擔心的事情會不會就要來了。

玄燁未能留意到她捏著秋千繩的手微微收緊。

隻接著說出了自己今日真正想同她說的一個人,“太皇太後想讓朕為戶部尚書米思涵之子指一門婚事。”

挽月一愣,不由扭頭看向他。見他目光深邃,正認真看著自己,一下明白過來,今夜他尋她來說話的真正目的。

原他是怕自己多心了。

她微微低下頭,接著迎上他的眸子,“您是不是一直認為臣女心裡有馬齊?”

玄燁彆過臉去,沒有看她,隻盯著自己眼前的腳下。

挽月淺淺笑道:“且不說臣女心中是否有馬齊少爺。臣女來同您說一段馬齊少爺與臣女之間說過的話吧。其實米尚書並不中意讓臣女與其子相配,我阿瑪身份特殊,並非京中所有朝臣都願與之結交,也有避之不及的。想必皇上心裡比臣女更清楚。

馬齊說,咱們這些權貴人家子女,既托生於此,享得了尋常百姓沒有的榮華富貴,便當去擔不得已的一些家族使命。皇親聯姻、公主和親,自古就有,何來怨言?便是您真為他指婚,他也必當遵旨。這是他的原話。”

她頓了頓,“若有一日,皇上為臣女指婚,臣女也如此。皇上,也有皇上的無奈與不易。”

玄燁倏然抬起頭,側過臉來,凝望向身邊人含笑的眼眸,心中大為動容。他忽然間有點懂得了皇阿瑪曾經同他說過的話語。

她懂他……

她果真是懂的!

她嘴角笑意猶在,卻眨了眨眼睛,道:“剛剛是公,現在所私心。若單說心意呢,臣女當真沒有對馬齊少爺動過心。”

秋水如被吹皺,漣漪在心間一層層襲來。玄燁按捺住內心的微瀾,聲音一如往常平靜,“為何?”

“不為何?為何一定要對他動心?皇上是替他問的,還是替您自個兒的疑問?”

玄燁深吸一口氣,見她目光不似作偽,雖有竊喜,卻輕咳一聲,“好奇。朕同你也算相識一場,尋思假若你真喜歡,朕也可以指婚啊!”

挽月知道他言不由衷,輕輕一笑,道:“他是赤誠的,鮮衣怒馬的少年,打我那日在前門大街看見他在馬車揮手,我便知道跟不是一路人。”

她微微垂眸,盯著自己衣領間的扣子,“臣女心眼兒多,配不上那麼好的人。請您為他指一門相配的好親事,若您念及米大人忠誠,也不妨請事先同馬齊說一下人選。”

玄燁從容一笑道:“罷了,朕也就是這麼一說。是太皇太後有矚意的人選。依朕看,人選朕可以提,但最終還是交由米思翰他們自己家去看吧!若是怨侶,就如當年你那大姐和蘇克薩哈長子的婚事,弄得那麼難堪,兩家成仇,反倒適得其反。”

他忽而心生逗弄之意,話鋒一轉,“那你呢?你想讓朕給你指個什麼人家?”

挽月眸色動了動,旋即一笑,“我呀?臣女想找的人,要比我阿瑪勇猛,比馬齊銀子多、比容若有才學、比曹寅說話有趣兒。”

玄燁笑了,“要求還挺多,怪不得曹寅說你心眼兒多。你是把你身邊的人都比了個遍,是不是夫君還要比葉克蘇冷酷心狠?”

“那不行!我挺怕疼的,指揮使大人總是冷著一張臉,不懂憐香惜玉,對誰都跟審犯人似的,還是尋個溫柔一些的。”

秋千本一前一後,玄燁慢慢停下後,忽而二人並排停下了。夜色如水,她的臉近在咫尺,他的目光停留在那張總是說出令他又氣又沒法子又偏偏愛聽的唇上。想起下午在勤懋殿,她吃那苦苦的洋點心,自己突然心生的一個好奇想法:她真的能把苦得嘗成甜的?還是因為……她本身就是清甜的滋味?

玄燁猛地從秋千上起身,向前走了幾步,背對著挽月,“人不大,要求還挺多!朕看你不好嫁!”

挽月望著玄燁的背影,得意地笑笑,“您還沒找呢,就說沒有,敷衍!”

涼風灌耳,玄燁感受到一陣難得的清明,忍不住回頭丟下一句話,“老實待著吧!”他剛要走,又十分不放心地停下步子,“彆亂跑,等著,朕叫梁九功送你回去。”

背後的秋千架下傳來微微輕笑:“那您呢?”

玄燁轉身,眉眼間多出幾分繾綣,“朕在自己家裡,不用你憂心。”說著,便大步離開了。

挽月從秋千上下來,清風吹起旗袍的裙角,她攏了攏披風,唇角綻放笑意。

梁九功果然在前面提燈等候,“奴才送挽月姑娘回去。”

挽月嫣然一笑,“有勞梁公公了。”

繁星浩瀚,燈火熹微,挽月在想,她想走的這條路,也許沒有那麼長了。

皇宮裡從來不缺耳報神。總管太監梁九功送淑寧郡主伴讀瓜爾佳氏挽月回儲繡宮的消息,沒個一炷香的功夫便傳了個遍。

等到了慈寧宮,蘇麻喇姑從宮女口中得知,她先是驚訝不已,接著扭頭望了望太皇太後屋裡,蘇克薩哈大人還在議事,未出來。

“你日落後到此,想也是思來想去沒了法子,才找到哀家。想讓哀家替你求求情。”

蘇克薩哈這些日子日漸衰老,胡子也白花了一圈,“老臣年事已高,如今皇上已正直年華,足以獨當一面。我們這幾位輔政大臣,也該還政於皇上,讓皇上親政了。”

太皇太後歎了口氣,“哎呀,這有的人手裡頭護著權,你想讓他掏出來,他愣是不掏;這像蘇克薩哈大人呢,就比較通情達理了,心裡記掛著皇上,也體諒皇上。若一個個兒的,都跟你似的,哀家和皇上的日子也就過得舒心多了。”

蘇克薩哈自然知道太皇太後前者說的是誰。“可……老臣上回已經跟皇上在朝上提起過,想要還政。鼇拜偏不允,那樣子,簡直跋扈,沒有一點臣子模樣。甚至當廷就與老臣爭執起來。皇上也隻得撫慰了老臣,讓老臣暫緩交權。”

“哼!哀家知道鼇拜怎麼想的,他是怕你身為輔政大臣,還權於皇上;那大家就會盯著他的舉動,若他執意不交,那便是獨自攬權。他是既想做這個事兒,又不想讓天下人唾罵他。所以也隻好把你和遏必隆也留在輔政大臣之列。”太皇太後摸了摸龍頭手杖的頭,笑意中帶著輕蔑。

“還是太皇太後看得透徹。這便是鼇拜的心思。”

“聽說他最近因為鑲黃旗和正白旗圈地一事,與你鬨得也凶?”

蘇克薩哈提及此,亦是滿臉愁容。“這是個遺留問題。當年攝政王多爾袞在時,正白旗占了鑲黃旗的地。如今鑲黃旗的那幫子人有了鼇拜撐腰,又鬨到他跟前去告狀,想要把以前的地給要回來。可現如今農民都用這地中上了莊稼,誰還願意還回去供旗人世家子弟用作騎射馬場?”

“這事兒哀家是得跟皇上好好說說。這不是兩旗的事,這是百姓的事。至於你,今兒同哀家說了,哀家也知道了你的意思,你是惹不起想躲得起,著實不想在這朝堂上同鼇拜摻和下去。想請哀家開口,允你歸家。”

蘇克薩哈拱拱手,“太皇太後聖明。”

太皇太後理了理膝蓋上的衣袍,“恐怕哀家開口,也得皇上點頭,這事兒鼇拜攪和,也難辦。你們倆這仇怨,不是一日兩日了。”

“老臣原先的確是跟隨攝政王,可如今也是忠心耿耿跟隨皇上,輔助皇上登基至今的。當年有當年的身不由己……太皇太後您最能理解。”

太皇太後一抬眸,眼神淡淡瞥過蘇克薩哈滿是風霜的老臉,“你的意思,哀家懂了,也不早了,先回去吧。哀家會同皇上說。你也不用刻意繞過皇帝,單獨來找哀家。不是都說皇上可以親政了嗎?”

“是。”蘇克薩哈欲言又止,“近來,老臣聽說,皇上同鼇拜大人家的千金走得很近,老臣是怕……”

“兩碼事!”太皇太後忽而朗聲道,“皇帝分得清公與私,那也不過是個女人。她是她,她阿瑪是她阿瑪。皇帝不該手軟的時候,不會心軟;該心硬的時候,也能硬的起來。你不該質疑君主這點。”

“是老臣該死!”

“行了,且回吧!”

“老臣告退!”

蘇克薩哈出了慈寧宮,蘇麻喇姑方從外頭進來,正好聽到那麼一點子對話。心道:這位蘇克薩哈大人也太不會說話了。太皇太後最介意彆人提起當年與多爾袞攝政王的舊事,為了兒子,甘願讓權,母子倆倚仗小叔子,這本就是一段屈辱時光。他倒好,說自己身不由己。難道當年他不是攝政王陣營的、後待攝政王死後,又主動出來揭發罪證,站到順治爺這邊?

見到蘇麻喇姑,太皇太後也輕嘲道:“你說這忠臣和奸臣也真是難辨。要說忠吧,鼇拜對先帝那是鐵錚錚的忠,可對先帝的兒子——咱們現在的皇上,那是霸占著權不放;要說奸吧,蘇克薩哈站多爾袞,背叛舊主又站到先帝這邊,可對玄燁呢,又是忠誠輔助一直至今,如今又要還政。”

“要奴婢說,從皇上這頭看,那自然蘇克薩哈是忠,鼇拜是奸。”

“是啊!要麼怎麼說一朝天子一朝臣。”

“太皇太後,外頭傳,剛剛,皇上讓梁九功送瓜爾佳氏回儲秀宮。那可是總管太監。”意義大不一樣。

果然,太皇太後也有所反應,緊皺眉頭道:“有這等事?怪不得蘇克薩哈方才說出那等話。哀家上回問過他,知道他對那丫頭的心思,可沒想到他竟是一點都不避諱了?”

“您先彆急,皇上不是愛美人不愛江山的主兒。”

太皇太後目色平靜,想了想,“明天把瓜爾佳氏單獨叫過來吧,哀家要單獨與她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