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走回到鼇拜宅邸門口時, 天色已向晚了。
宅子門口有一棵老楊柳,細而長的枝條上蹲著一輪缺了一弧的月亮,映在大門口的兩頭石獅子腳下。
梁九功已經等在門口了,鼇拜府的下人牽著馬, 人和馬都在靜靜佇立著。
玄燁轉過身, 對著挽月道:“你也到家了, 我也該回去了。今兒心情舒暢了?”
挽月笑著連連點頭。瞧到了自己心心念念想瞧的熱鬨,哪有不心滿意足的道理?
見她笑容無暇, 發自肺腑, 絲毫不像身邊那些其他人似的要麼恭敬、要麼虛情假意,玄燁的心情也好了不少。私心裡想道:若是能天天瞧著這樣的笑, 任誰都能活到九十九吧!
“我真的走啦?”
挽月同他揮了揮手,“走吧走吧!”做罷忽然想起這道彆的方式不合規矩, 於是重又站立,畢恭畢敬、端端正正地蹲了一個福禮, “爺慢走。”
玄燁翻身上馬,勒住馬韁繩轉頭爽朗一笑, 道:“宮裡宮外, 數你膽子最大!挺好哈哈!”說罷,便同曹寅策馬向胡同口而去。梁九功踩上馬鐙子時卻猶豫著扭頭打量了挽月一下, 若有所思地在心裡道:這位挽月小姐, 將來恐怕是要不一般哪!
待那三人遠走,挽月方轉身走上門口的台階, 在萬寧家的熱鬨勁兒還令她意猶未儘。一個活潑的身影就立在悠然居垂花門外, “小姑姑!去了那些日子,你可叫我想死了!”
花盆底鞋踩著石階咯噠作響,挽月向她一伸手, 二人歡歡喜喜地攜手進了門。
“今兒我跟你睡!”樂薇高興地同挽月坐到靠窗前的榻上,阿林嬤嬤見這對形如姐妹花的姑侄也十分欣然,給端來了幾碟子點心。樂薇伸頭向前探了探,儘是些雪花酥、桃片糕、杏仁凍、栗子餅之類的,不由大失所望,“瞧你這兒,也沒幾樣好吃的。還想同你下盤棋呢!”
挽月笑笑,同阿林嬤嬤道:“去溫一壺酒,再弄兩碟小菜來。”
阿林嬤嬤故意虎著臉,“二小姐,不是老奴多嘴,這都什麼時辰了,您吃了回頭晚上不克化,睡可睡不好。”
樂薇幫挽月說話,衝阿林嬤嬤擠擠眼,“沒事兒沒事兒!你也不用費老鼻子勁讓小廚房給做小菜了,給咱們送一盤子新鮮糖炒栗子來,多放些黃糖,炒得香一些。得是新鄉的栗子!”
“這個好辦!”阿林嬤嬤笑盈盈地下去了。
樂薇搭著挽月的手,同她道:“我今兒去香山賞楓葉,嗨!葉子還沒全紅呢!是安親王嶽樂家的孫女兒慧玉格格叫的我。我聽到她們在傳你在南苑獵場的事兒。”
挽月一愣,胳膊肘子支撐著榻上的小桌,神態微詫異,“我能有什麼事兒?”
樂薇湊近她,特意放小了聲音,“說皇上教你射箭,你要進宮當娘娘了。”說完後,她便一直瞅著挽月,見她也看著自己,平心靜氣地喝完了杯中的一盞茶,樂薇反而挑眉好奇上了,“你倒是說呀。”
挽月將茶杯放回到小桌上,“嗯,是都是謠言。謠言止於智者,所以到你這兒就不要再傳了。”
分明是欲蓋彌彰嘛!樂薇壓根就不想停止於刨根問底,挽月這番說辭她就更加不願意相信了。“你拿我當外人!”
挽月見她生氣,忍不住笑了,正巧阿林嬤嬤也端著新鮮的糖炒栗子上來,還有剛出鍋的栗子餅,支走了其他人,兩個人說著悄悄話。
“聽說你替郡主解圍,草原來的僧格可汗為難你,皇上又替你解圍,手把手地教你射箭。有這回事兒沒?”末了樂薇朝挽月一指,帶著些許慍怒道:“說實話,不說實話,往後我可沒你這個小姑姑了。”
挽月被樂薇逗笑了,輕輕拍了一下她的手腕,“這事兒是真有,不過我是為了郡主,皇上是為了大清顏面。換個旁人上去,皇上也依舊會這麼做。”
樂薇見她神情不似作偽,將信將疑道:“真的呀?”
對面的挽月被昏黃的油燈熏得有些困了,眼神迷離歪靠在紅迎枕上,淺笑著點了點頭。
樂薇凝視著自己的小姑姑,見她在燈下臉頰膚如新荔,竟是增添了幾分平日裡見不到的旖旎風情,她手托著腮十分好奇道:“小姑姑,這皇上到底長得什麼樣子呀?”聲音忽然小了下去,“我聽說,皇上小時候得過天花,是個麻子臉,真的還是假的?”
挽月嗤嗤一笑,刮了刮樂薇的鼻子:“上次在佟家後花園,你不是見過他一回麼?是不是麻子臉你不知道?”
樂薇怪不好意思的,“當時光顧著看他和馬齊打架了,我去扶你,然後就聽你喊皇上,當時我嚇得頭都不敢抬,哪裡會去看臉?你就告訴我嘛!”
挽月仔細回憶了下,指了指左邊臉頰靠近鼻翼處,“這裡有一個坑,額頭好像有一個淺淺的,又像是痣,彆的沒瞧見。”方才在門口離得很近,但燈籠與月光不是很明,看得也不真切。
樂薇皺眉,“不可能!得過痘的人怎麼可能不是麻臉?”說著她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的臉頰,不可置信。挽月愈發想笑,“就那麼巧,所有痘都長到臉上來了?那不成一個大燒餅了?許是身上有吧!”
樂薇想象了一下,嘖嘖歎道:“癢都不撓,是個狠人。口無遮攔!口無遮攔!皇上恕罪!”
挽月卻也在心裡無比讚同這句話,是啊,是個狠人。不狠能八歲登基麼?能在龍椅上坐得住麼?能在面對比自己年紀大許多,威望高又資曆老的舊貴族們面前不動聲色,韜光養晦麼?
樂薇半晌想起來突然又興致盎然追問了一句,“那皇上長得好看嗎?”
挽月徹底哭笑不得,“我可說不上來,下回有機會,我讓他站你跟前兒,你自己瞅去吧!”眼前卻漸漸浮現出一個影子,方才在萬寧家他不滿地展開扇子扇風;在南苑獵場握著她的手射箭;在佟國維家,被她揪住辮子。
“都說去宮裡陪格格讀書,是極容易被皇上瞧中的。小姑姑,你生得這麼美,若有朝一日得了聖心,也不稀奇呀。”
“你希望小姑姑成為嬪妃嗎?你說這事兒究竟是好是壞?”
樂薇先是點頭,想了想又搖了搖頭。“按理說,八旗人家適齡女子,到了選秀的時候,就得給內務府遞上名字。皇上這幾年都沒有選,所以我才能躲過。
有人家想躲,也有人家巴不得把女兒送進那紫禁城裡頭去。對她們來說,那是為家族爭榮耀的好事、幸事。赫舍裡索尼家,就送了孫女進宮。同為輔政大臣,咱們家身份不比他們家低的。”
爆了個燈花,挽月低頭瞧了瞧自己的絹子,聽樂薇繼續慨歎道:“可我覺得她們可憐。孤身一人進到那深宮裡去,為宮外頭的人爭個體面,自己苦楚向何人訴說?若外頭的家人獲罪,自己也會失寵。前朝後宮都是連在一起的。”
挽月也歎了一口氣,惋惜地看向牆角一盆之前開落了的花,喃喃道:“可不是麼。一個人有罪過,全家跟著受過。伴讀裡有個叫馬佳令宜的,聽說她就被抄家過,現在又起複了,皇上重用她哥哥圖海。”
樂薇喝了一點甜酒,“這事兒我聽說過,她哥哥過於剛直,在刑部的時候斷案得罪了權貴,先帝免了他的官,全家都受牽連。”
“樂薇,你怕麼?”
“怕什麼?”
“怕不怕咱們有一天也遇到那種境遇。宦海浮沉,官場鬥爭波譎雲詭,誰也不敢保家族百世榮光。”
樂薇笑嗬嗬地又呷了一口,“那就今朝有酒今朝醉,活在當前!即便到了那麼一天,也不遺憾!好就照好日子過,差就照差日子挨,咱還有好日子裡的甜可回憶不是?已嘗過了就是福!”
初聽一愣,漸漸挽月也笑了起來,“說的是!不遺憾來一遭,認得你們!”
二人嘻嘻哈哈一陣,轉而樂薇歎道:“其實我就想像我阿瑪額娘那樣,生兒育女簡單過一生。唉,額娘就是太財迷了,你說咱家也不缺銀子,好端端地去放什麼利錢!”
“利錢?什麼利錢?”挽月清醒了困意。
樂薇瞪大眼睛,“你不知道啊?我以為阿瑪同你說過呢。我額娘就這點不好,愛聽奉承話。早先有閨中手帕交知她手裡銀子多,拿出去放利。其實這也不是什麼稀奇事,京中很多貴婦都私底下乾這個。管一大家子吃喝拉撒不容易,交際應酬多,銀子流水似的出去。光指望俸祿能有多少?咱家算好的,瑪父是一等公,每年賞賜也多,他不讓我額娘做這事……”
挽月一抬手製止,“你等會兒!你是說我嫂子放利,然後出事兒了?”
“倒也沒有,就是近來布莊生意不好,進賬少了許多,她拿出去的本兒少了,心裡不痛快。少賺了本兒又影響她進而賺,所以著急上火……哎,姑姑你去哪兒?”
景明軒東屋還亮著,納穆福點了個煙袋鍋,一會兒屋裡便煙霧繚繞的。溫哲沒好氣道:“我上火了,你還抽煙。”
納穆福卻沒有接她的話,“你猜我剛剛在門口看見什麼了?我看見皇上跟咱小妹站在一起,你看我,我看你……就跟咱倆年輕時候一樣!皇上指定對小妹有那個意思。”
溫哲直哼哼,“有意思好哇!那索尼家能送女兒進宮,咱們家有什麼不行?指不定小妹比……”
“大哥!大嫂!”
窗外廊下有人悄悄喚道。
納穆福一驚,煙袋差點燙著手,“是……挽月呀?這麼晚了你不歇息,來找我們有要緊事兒嗎?”
溫哲白他一眼,含含糊糊道:“沒眼力的,指定有啊!春喜,快迎二小姐進來。”
挽月邁了進來,眼神複雜地看看溫哲和納穆福二人,不確定是不是要當著大哥的面。
溫哲猜出了她的心思,“沒事兒,你大哥又不是外人。你有什麼就說。”
“嫂子,你是不是收宋掌櫃私下孝敬您的銀子了?”
屋裡嫋嫋煙,安靜得不尋常。溫哲的反應,挽月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溫哲半邊臉還腫著,嗓子也沙啞了許多,和平日裡乾練利落的樣子相比狼狽了不少,“問這個乾什麼?”
挽月突然間門想哭,她知道曆史上鼇拜不是正面形象,但曆史是任人打扮的姑娘,真實情況很難評判,而且這又是個和她所了解的曆史有出入的平行時空。從她的了解中,康熙和鼇拜早年之間門權力爭鬥大於實際罪過,否則晚年,康熙也不會後悔,重新追封一等公,他的繼任者雍正還追封了超武國公,重新任用了他的孫子達福。
可有權在手,又有幾個真正做到乾淨?她想儘力挽回點,平衡點,就算鬥輸了,過得潦倒點也好過沒命過。可如她和樂薇剛才所說,一人獲罪,全家跟著倒黴,在這個時代太常見了。
“咱家這麼多錢,您缺那銀子麼?”她就坐在那圓凳上,伏在四仙桌上,又氣又急。
溫哲坐起來了,“呦,月兒,你這話說的嫂子就不愛聽了。誰會嫌銀子燙手?再說了府裡人多,哪樣不花錢?你侄兒結交權貴,將來你和樂薇出嫁,不需要厚厚的嫁妝震懾夫家嗎?”
納穆福收了煙杆,挽月見他毫不驚訝,沉默不語,冷笑道:“哥你也都知道?”
“小妹你是聰明人,哥不說哄人的話。越咱們這種人家,權越高越害怕!就得用銀子籠著人心,人越多越好,擰成一股繩子。”
“然後就和江寧織造貪腐官員擰到一起去了?”
納穆福溫哲面面相覷,異口同聲,“什麼江寧織造貪腐?”
挽月捂了捂臉,她放下手來,搭在桌子上,說出了一個名字,“劉德彪。”
“劉德彪?耳熟,我阿瑪應當知道。”
“我也是偶然,稀奇京城綢價貴,外頭都傳咱家故意抬價,可賬上進賬一如往年,甚至不如前幾年。宋掌櫃說,南方鬨血月教,勾結槽幫和水匪,又亂糟糟的,影響了綢布成本。可我是江南來的,未覺得江南如此不太平,就算有也不至於此。便暗中留意宋,發現他出入神秘,在海澱有大宅不止一處,疑心是咱家蛀蟲。順藤摸瓜,竟曉得天大的事。
江南官商勾結,低價從絲農手裡購入,後產出成品翻倍賣出,大綢商賣貴價,小本生意的不敢不抬,慢慢地被擠壓無法生存,進而繼續被吞並。於是綢價抬高,運到京城再翻一番。宋鑫這人也不知怎麼搭上劉德彪了,他以未翻倍的便宜價進,翻倍售出在京城,仗著咱家的勢用同樣的法子欺壓其他小布莊。惡名兒咱家擔了,銀子他黑大頭。”
“嘿呦喂!”溫哲哀嚎一聲,竟是半邊臉到頭都疼了。“黑心的刁奴!虧得我以為他家三代為我們做事,是個規矩人。說是他有法子進低價,但賬面不能寫,額外的銀子不進公中,私底下給我。”
挽月沒好氣問道,“給你什麼價?”
溫哲豎起兩個手指頭。
“貴了!他還吃了一半不止。”
“嘿這孫子!”
“您慶幸隻是三成,拉您下水不深吧!”
納穆福皺眉,“你怎麼知道這麼多?”
“那你甭管了,反正我曉得。”她本不知道那麼多,賭了葉克蘇愛鑾儀衛事業如命,以將來的支持換他嘴裡一句話而已。
她當時同葉克蘇說道:“我知道你最忠心你那皇上表弟,我也不是讓你背叛他。世人都道鑾儀衛指揮使葉克蘇辦案,旁人斬草除根,您是連草底下的泥也得鏟一鏟子走。您放不放過草,全憑您是非明段,我就是那泥,您高抬貴手,彆刻意鏟了。既是交易,也是忠告,您手段太過,像今天這樣的刺殺,往後還會有。”
納穆福知曉自己這個妹妹,如今同皇上,幾個權貴子女交情都不淺,也不多問了,竟是商量的語氣同她道:“依照你看呢?”
她目光惻惻,“冤有頭債有主,明兒帶幾個身強力壯的抄家夥,大嫂同我走一遭,鬨得動靜大些才好!同那姓宋的撇乾淨嘍!大哥你去趟商會。”
溫哲從床上爬起來,“必須去!把那孫子頭擰下來!”
挽月卻沒那麼義憤填膺,明兒有場硬仗要打。宋鑫敢這麼做,背後絕對有大人物授意,他離開了鼇拜家,暗地裡投靠的誰?
燈花又爆了爆,她看了一眼,希望能平安吧!彆再節外生枝了。
雲遮住了皎月,烏鴉叫了幾聲。
玄燁回到宮裡不早了。
小太監為其脫下龍靴,顧問行笑道:“呦,您這是去哪兒了?一腳的泥。”
若是其他人問行蹤,玄燁必定大為忌諱,但對顧問行他不會多想,隻頗為得意地笑而不語。
顧問行也憨憨笑了,“皇上不說,奴才也能看出來,一定是給您留下了愉悅的印象,是好地兒,遇上了有意思的人,有意思的事兒。”
是挺有意思的,不,有意思極了!
玄燁平躺下來,前所未有的放鬆,他望著頭頂帳子,回想起胡同、彈珠、孩童、夕陽下三個人的影子、充滿了市井氣息的飯菜濃香,心裡道:若是能一直過著那樣的日子該多好啊!
不知怎麼的,明明她阿瑪同自己是對頭,怎麼每次一看見她,回來後就還想再見呢?就像令人意猶未儘的酒,濃烈又清冽,如火燒心又勾人再飲。明媚,濃烈,還有點紮人的刺兒,那是他以前對她的看法。
今兒去萬寧家,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自在,同她說話很自在。有時她同他說話明明也有奉承之意,可就是不那麼令人生厭,不那麼端著,她會擺手說“你去吧去吧!”進而正經下來,再說一句,“恭送皇上。”
同你能上高台受萬眾矚目,也能同你散步老街邊胡同裡。她都可以。
稀奇稀奇!
顧問行瞧見皇上笑得都快嘴咧到耳根了,有日子沒見皇上這麼高興了。他讓三福提起靴子,玄燁卻忽然坐起來,“不許拿走洗了腳底的泥!”
“這……”
“收起來吧!留著!”
顧問行心道:得!這到底是去了哪兒?見了什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