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月下 挽月揉了揉手背,……(1 / 1)

挽月揉了揉手背, 將方才玉屏塗抹藥膏的地方再次抹勻了勻,便趕忙起身,從榻上走下來。郡主宮裡的內監已經過來了, 是個年紀不大的,柔聲細氣同挽月道:“奴才給挽月小姐請安, 禦膳房給送了新做的炙羊肉,格格想讓您過去一道用午膳。”

淑寧郡主喊她一起吃飯?

“敢問公公, 格格是請了各位小姐, 還是就單留了我?”

“格格隻讓奴才來請您,並未提及其他人。”小太監答道。

挽月眼前不由浮現出那個走路如弱柳扶風,眉目間總有化不去淡淡愁雲的身影,一點都不像滿人的格格。她還記得選伴讀那天, 皇帝走後, 郡主便連多同她們客套幾句都不願意, 便打發她們各自回去了。

眼下竟然要邀請她一道共進午膳!是因為上午她在僧格台吉存心刁難的時候主動站出來、算是解了圍嗎?

她入宮做伴讀,抱著的是近水樓台先得月的目的,並未想過要與吳靈珊交好。隻因吳靈珊的身份太特殊了, 說句不好聽的, 屬於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其他伴讀恐怕多半也是這麼看的,所以表面上對郡主雖然恭敬,卻都並不十分巴結討好。

僧格惡意刁難那會兒,她挺身而出,純粹是出於身為臣子之女的本能,並沒有想過多。

想不到吳靈珊卻記住了。

郡主邀約,自然是要去的。

因著下午是賽馬,所有會騎的男子、女子皆可去草原馳騁;不會騎馬的人,也可以去觀賞比試, 或請教馬術的師傅指點一二。

她一不會騎,二上午“風頭”出得有點過,並不想再次活躍於眾人眼前,是以下午連觀賞比試都不打算去。一回留芳閣便讓南星給她換了件鬆快的家常氅衣,繁複的旗頭也拆了下來,隻留了頂上一圈和燕尾。

得!又得重盤一次!

“公公,勞您稍等。我換件衣裳便來。”

對方眯了眯眼,笑著說:“那奴才在院子外頭等您。郡主說了您不用著急,慢慢兒的,也沒什麼要緊的事兒。”

“有勞公公了。”

玉屏笑盈盈地將對方請到院子裡先去喝茶,挽月這邊忙讓南星幫自己重新挑了一件秋香色褂鑭換上,並梳了個簡單的小二把頭,戴了一支粉色海棠絨花和一支燒藍點翠蓮葉蜻蜓紋簪。

玉屏往她手上套了一隻水藍玉鐲,本是極能襯得皓腕如雪的,偏那手面上被壓青的痕跡在白皙的柔荑上顯得格外突兀。

挽月皺了皺眉,以前怎麼沒發現自己皮膚這麼嫩?跟豆腐似的,隨便碰一碰就紅了青了。還是說上午被握得太狠了?

她不由又想起要拉滿弓時,玄燁突然握緊她手的那一下子。若不是因為當時情形緊張,隻怕她都能當場掉下眼淚。

就不能憐香惜玉一點嗎?挽月有點埋怨之色,落在南星眼中,並不知道此刻她心裡埋怨的是誰,隻當她是怕就這樣去見郡主,儀容不夠端莊。於是便寬慰她道:

“小姐金尊玉貴,稍微磕碰就會青紅。不像奴婢皮糙肉厚的。我去拿粉幫您遮一遮。” 南星反倒好奇了,“您今兒去乾什麼了?怎麼手碰青了?”都是宮裡的人,又不會有推搡,小姐走路也是很有規矩,不會大幅甩手,爬高上低的。

挽月打了個哈哈,“沒乾什麼,不小心碰木樁子上了。”

南星:“什麼木樁子立在人走的道兒上啊?立得人真不長眼。”

挽月:嗯……其實是個長眼的,會動的,活的。

南星邊幫挽月撲粉邊道:“南苑這些日子又有射箭又有騎馬的,您就離得遠些看。上回和大小姐打架,您倒是忘得快,胳膊膝蓋不也疼了好幾天麼?”

“也是。”挽月這才想起,上次同敏鳶打得火熱,還被她捏了臉,當天腮幫子就出來個月牙印子。她隻當是敏鳶手勁大,下手沒輕重的。不過敷一敷也就下去了,就是頭幾天有些難看。

趕緊穿戴好後,挽月便出了門,隨那小公公一起去了郡主的漱玉宮。

“你來啦!”吳靈珊較之之前的冷淡,對挽月熱情了許多。挽月仍是恭恭敬敬同她福了個禮,“郡主萬福。”

“一起過來坐吧!”

“臣女謝公主恩典!”

招呼她一同坐下後,挽月倒也不扭扭捏捏。

吳靈珊見她舉手投足間皆是高門貴女的大方儀態,身上更有一股灑脫,想到她阿瑪是權臣鼇拜,不由心下羨慕起來。至少她比自己多擁有太多自由。

“上午僧格刻意為難,多虧你解了圍,不然我不知該怎麼辦才好。”吳靈珊眼中似有蒙蒙水霧。

挽月聽說過這位郡主是個多愁善感的性子,既不謙虛,也不邀功,誠懇地回答道:“就算當時臣女不站出來,也會有其他人站出來。絕不會對您坐視不管的。臣女隻是儘了一個子民應該儘的本分。”

吳靈珊識趣地搖了搖頭,輕聲一笑,意味深長地看向牆角多寶閣上一隻琺琅雙耳花瓶,“會不會的,我心裡其實清楚得很。我究竟是什麼身份處境,他們也都清楚得很。說好聽點是你們的郡主,其實就是隻籠中鳥罷了。”

站在桌邊伺候的貼身奶媽子福嬤嬤心裡驚得砰砰跳,頭先格格說要邀瓜爾佳氏的這位小姐過來,她就不同意,那可是鼇拜家的閨女!時下坊間皆傳聞他是個大奸臣!

可格格非說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像這位小姐這般俠義心腸肯挺身而出的人,整個宮裡都沒幾個。於是便隻好遂了格格心意。

但怎麼能在這位小姐跟前講話如此不避諱呢!要知道人家完全也能扭臉去皇上面前告她一狀,邀個大功啊!

福嬤嬤拚命使眼色,想要提醒。

吳靈珊卻仿佛壓根就沒看到似的,隻讓宮女布菜,“這羊肉你嘗嘗。”

桌上皆是山珍海味,還有清蒸鯽魚,山藥燴火腿,京醬肉絲之類,吳靈珊卻隻揀那些清淡的吃。

挽月霎時間便明白了,她身子弱,人也清瘦,雖在北方出生長大,想來卻是不大愛吃濃鹽赤醬的菜式,然父親身為質子,母親也就是個被當作犧牲品的非嫡非高貴不得寵長公主,就連被帶進宮裡陪伴太皇太後,也是皇家帶著選妃目的,附帶著把她這個工具人叫進宮裡的哪裡會有宮人對其格外上心?

她也寄人籬下慣了,所以處處小心翼翼,不大敢支派禦膳房。

一想起曆史上吳桂造反之後,吳應熊和長子被殺,長公主也淒淒慘慘同其他子女被囚禁府中,沒幾年便潦倒死去的結局,挽月就不免唏噓。

也許在那個時空裡並沒有淑寧郡主這個人,也可能是沒記載。但在這個平行世界裡,假如吳家依然這麼發展下去,她們一家下場還是不會好到哪裡去。

吳應熊是否無辜不知道。但個從一出生便幾近軟禁在京城裡的孩子,的確很可憐。

這就是權力爭鬥的殘酷。在這樣的環境背景下,她同淑寧郡主一樣,都如塵埃般渺小,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當下她也隻是在奮力掙紮、求得一線生機罷了。

她想起來從太倉王家來的時候,額爾赫把一個做江南菜手藝極好的廚子給帶了過來。於是便對吳靈珊道:“郡主,臣女家中有一名廚子,乃是蘇州人士,尤擅長做江南口味清淡的菜肴。我瞧郡主雖邀我來吃炙羊肉,但自己卻並不偏愛那盆肉,鬥膽猜測郡主恐怕不愛大腥大膻之物。倘若您不嫌棄,我便將其推薦到您的府上,能為郡主增味一二,也是他的福分。”

吳靈珊心下一酸,舉起的箸也停了下來。

福嬤嬤心裡道:若這位瓜爾佳氏小姐是故意阿諛奉承,那未免也太圓滑會做人了些;假若也有幾分真心,那她倒真替格格感到高興了。小主子在京中出生長大,自打記事時起,便無時無刻不生活在爹娘的惶惶不可終日當中。

長公主當年下嫁吳桂之子,本就是不情不願。雖婚後駙馬溫和體貼,但無異於是刀架在脖子上度日。是以後生的世璠少爺和小格格都有娘胎裡帶來的弱症。

小格格受長公主影響,也常悲憫感懷。她打心底裡渴望能有個人能拉格格一把,哪怕是哄哄她。

她怕再過一會兒,格格怕又要落淚,於是忙給碗裡夾菜,笑道:“格格,您嘗嘗這個。還有挽月小姐,您多用些。”

“好!”心驚膽戰了一上午,又折騰到現在,挽月還真有點餓了。

看她吃得大快朵頤,吳靈珊頓覺有趣,微微歪著頭對著她笑道:“你和我認識的那些人都不一樣。”

挽月不明就裡,腮幫子裡此時還鼓鼓的,忙咽下去恭敬問道:“還望格格賜教。”

吳靈珊卻伸出手來,用絹子柔柔替她擦去了唇邊的一粒米,“你不裝。”不像那些人,明明看不起她,還要裝作很在意尊敬的樣子。

挽月看著吳靈珊清澈的眼眸,心頭湧上一陣愧疚:不,其實我也很裝的,比那些人還要裝。我在你面前裝恭順、在鼇拜面前裝貼心、在馬齊面前裝不在意、在你皇帝表哥面前裝溫柔,說不定以後還要低頭裝孫子……我最裝了,無非就是為了活著二字。裝,不可悲;想裝都沒命裝了,才可悲。

現下,她尚不願意在淑寧郡主面前撕下自己的那層面具。

吳靈珊抿嘴笑笑,“看你吃飯香,我也都有點餓了。”

福嬤嬤給兩個人各盛了一碗素清清的湯,今日淑寧郡主破天荒吃完了一碗飯。

午膳用罷,挽月同淑寧郡主坐在窗下,看她平日裡謄抄的那些詩稿。她這才發現,這位郡主寫得一手好字好詩詞,是個不折不扣的才女。

翻看了幾頁後,挽月拿起了書桌上的另外一摞,隻看了幾眼便如發現了什麼天大的好東西一般,“格格,這是您寫的話本子?”

吳靈珊登時粉臉一羞,將那摞紙頁從挽月手中奪回來,卻被她一抬手收到了背後,“讓臣女看一眼!”

“你……你大膽!放肆!”

挽月狡黠地凝視著吳靈珊,“那臣女便舍命也要放肆一回了!”她飛快地將手從背後抽回,還沒等吳靈珊拿到手,偏迅速看了起來,“才子佳人?”挽月推測道,見吳靈珊不說話,她撇撇嘴搖了搖頭。

看了兩頁之後恍然大悟,“原來是個面冷心熱的郎君,偷偷在戀慕著一個美貌動人的女子。”

吳靈珊故作惱怒,一手奪了過來,“蘭心,不是讓你把本宮這些書稿都收好麼?”

宮女俯首,“奴婢該死。”

挽月替宮女說話道:“我看都看啦,您要怪罪就怪我好了。但臣女毫無悔意!在這兒怪悶的,還隻能看些聖賢書,要麼就是《女則》、《女訓》,若能天天都看到格格寫的話本,那該是臣女的大幸事!格格何時寫下一章回?”

吳靈珊眉間悵惘,自己做不到的事情,便叫話本中的人代替自己恣意活一回了。眼前卻不自覺地浮現出那日選伴讀在禦花園,皇兄悄然而至,目之所及卻是秋千架下紅衣佳人。

佳人如今就在自己身側呢……

挽月忽然感覺吳靈珊看自己的眼神有點怪怪的,好像在看一朵花、一幅畫、一件藝術品?

“我寫,你會願意看麼?”

“隻要格格寫下去,挽月便日日等著看格格寫的故事。挽月家中在京城最繁華的前門大街有一處酒樓,叫做八方食府。底樓有個台子,每日都有人唱曲說書,好不熱鬨!等到格格寫完,我便找說書人,將您寫的演出來好不好?”

她寫的話本能演出來?

“那真是很美的一件事情。”希冀如爛漫春花盛開在淑寧郡主貧瘠乾涸的心田,她仿佛有了點生活的盼頭,這盼頭還挺甜。她朝挽月望了望,目光中也流露出一絲狡黠來,心裡道:那盼我皇兄同你之間也要有所進展哦。

“你的手怎麼了?”吳靈珊輕輕拉過挽月的左手,仔細端詳。

挽月怪不好意思的,“許是碰著哪兒了吧,無礙的,已經上過藥了。多謝格格關心。”

吳靈珊輕歎了口氣,“是上午的時候拉弓不小心傷到的吧?”

挽月驚歎吳靈珊敏銳的觀察力,“我是病秧子賽神醫,何況家裡還有一個病秧子呢。你這兒不趕緊擦些管用的藥,明兒就不是發青會發紫的,一碰就會疼了。沒個十天半月地好不了。”

說話間,從大門口走進來一個人,再素不得的一身月白色長袍、玉帶束腰什麼玉佩裝飾都沒有,懷裡抱著一把長琴信步走了進來。

見到來人,吳靈珊忍俊不禁,“說曹操,曹操就到了。這就是我那病秧子二哥世璠。”

挽月忽而想起,那日她在佟國維家後院同馬齊一起與皇上鬥在一起,末了阿瑪和米思翰帶他們兩個進宮負荊請罪去。從宮門口駛出來一輛馬車,馬車裡坐著重重咳嗽了幾聲的便是這位。皇上封吳應熊為長留侯,長子吳世琳為世子,於是她便躬身福禮,喚了他一聲“吳二爺”。

吳世璠並未多看挽月一眼,隻抱著琴徑直走向原本就在這屋裡的一座琴架。挽月這才發現這靠牆放著的琴架子是空的。

他背對著她們倆,將琴小心翼翼地放置好。

剛走進來的那一刻,挽月幾乎要擔心這麼重的琴簡直能把吳世璠這身子骨給壓爬地上了。

“小妹怎麼也不告訴我,你這裡有客人?那我便不來了。”

吳靈珊輕輕笑道:“我與月兒一見如故,以後便當做自己人了。”

聽到小妹難得笑得真摯又愉悅,吳世璠也會心一笑,彎了彎嘴角,旁若無人地坐下來,專心致誌地將琴弦調試了起來。

挽月自知雖北方民族繁文縟節沒那麼重,但畢竟這裡宮人多,人多口雜的,傳出去畢竟不好。於是便同淑寧郡主請辭道:“不叨擾格格同吳二爺兄妹相聚,臣女便先回去了。”

吳靈珊急了,“怎麼才剛用完膳就走?你可是下午要去觀賽馬嗎?”

挽月赧然一笑,“我不會騎馬,所以也不去了。”

吳靈珊心道:你不去,那我也不去了。這時,她立馬想到了什麼,吩咐福嬤嬤道:“去,到藥匣子裡給挽月取一瓶活血化瘀的好藥膏來。”

挽月剛想推辭,卻見福嬤嬤已經速速過去了,不一會兒,手裡便多了一個藥瓶,“格格,此次來南苑倉促,隻帶了這一瓶。”

吳靈珊將此物朝挽月手裡一擲,莞爾一笑道:“你且拿去用,很快就消腫散瘀了。回頭我再讓二哥找郎中配一些。咱們家這些年最不缺的就是郎中了。”

琴音起初輕顫,繼而婉轉空靈,那雙細如竹節的手在琴弦上隨意撥弄,動作行雲流水,從彈琴之人的面上也可看出似乎對調試後的琴音頗為滿意。唇邊綻放一抹無奈地笑意說道:“打我進門起,你便在旁人面前編排我是個病秧子回了。看來小妹是非要讓我這病弱形象深入人心才肯罷休啊!”

吳靈珊同挽月不好意思地笑笑,知道他是在說笑,並非真的怪她。

挽月同吳靈珊、吳世璠再次道彆,福禮後便出了玉漱宮。吳靈珊卻格外舍不得,非要同她一起走到院中。剛邁出正堂門,便見幾位其他伴讀聘婷而至。

鈕祜祿慶琳見到挽月也在此,而且正被淑寧郡主挽著手,腳步和笑容皆一滯。但很快便恢複如常神色,對淑寧郡主蹲了個福,“格格萬福!臣女們前來等候,同格格一起去賽馬場觀賞。”

淑寧扭頭看了看挽月,見挽月不說話,想起她方才說的不想去騎馬,於是便道:“那挽月不去,本宮也不去了。”

慶琳一驚,挽月更是驚得眉毛都要掉下來:我的格格小祖宗!您這不是把我架在火上烤嗎?

果不其然,眾人目光頓時微妙起來。

慶琳淺淺笑笑,“既如此,那臣女便告退了。”

福嬤嬤在一旁小聲提醒郡主,“您這樣不妥,會讓挽月小姐為難的。”

淑寧一急,衝著那幾個人的背影道:“都給本宮回來!”

“本宮不去,你們也彆想去了!”

話音一落,慶琳和薑蓮幾人便面色難看,本來上午就當了背景板,風頭都被這個瓜爾佳挽月給得走了。都是十五六歲的女兒家,平日裡拘束在家中,難得有機會出來玩,還能光明正大地見著那些出類拔萃的世家子弟,郡主一句話,就叫她們失了這個機會,實在是令人難以接受。

見那幾人方才還看自己眼神憤憤,現下更急更可恨的事情出現了,也就顧不得看她了。挽月對吳靈珊的舉動很是想笑,又覺得解氣。末了同吳靈珊小聲道:“格格,讓她們去吧。平素大家都不容易出門,難得一起玩。我是身子不適,不然定同她們一起。”

說罷便仰面直視,看也不看她們幾個一眼。

吳靈珊立馬柔聲細語道:“行,那就聽你的。”旋即同慶琳她們幾個道:“你們去吧!”

幾人面面相覷,什麼叫“都聽她的”?現下連淑寧郡主也都聽瓜爾佳挽月的了嗎?

有人眼中是羨慕,有人眼中是嫉恨,也有不流露出分毫喜怒的。不過唯恐郡主再次改主意,一行人紛紛福禮後告退。

吳靈珊同挽月抱以歉意,“我是不是差點給你添麻煩?”她雖長在公主府,因爹娘地位尷尬,幾乎不怎麼出去應酬交際,對這些人情世故也不很精通。

挽月同她笑笑道:“沒有,格格很率真,我喜歡格格。”她才懶得同她們生氣扯頭花。惹急了她就真當一回奸臣之女,讓她們好好見識一下什麼叫鼇拜。

吳靈珊欣然地笑了,“那晚膳過後見,聽說草原上的傍晚風吹著可舒服了。”

待那些人走遠後,挽月便同吳靈珊告退,回了自己的留芳閣。

屋中,流雲如瀑布般從琴弦上傾斜於靈巧指尖,兩手驟然停下猛地摁在了琴弦之上,琴音戛然而止,屋內瞬間寂靜無聲。

“小妹還想要活血化瘀的藥膏是吧?”

吳靈珊愣了愣,點了點頭。她的這位二哥哥,平素待她是極好的,就是這兩年有點令她越來越看不透。他不像大哥,有什麼喜怒都會同她與爹娘說一說,二哥是個什麼事都愛往心裡藏的人。上次大哥說想鼓動她去接近皇表兄,二哥發了很大的火,是她想也沒想到的。不過她還是從內心裡同這個自小便護著她的二哥更親近,比跟爹娘還要親。

吳世璠抬了抬眼眸,“我回寢宮去取給你吧。”

“多謝二哥。”

見妹妹臉上仍舊洋溢著笑意,吳世璠心生憐愛,“雖說防人之心不可無,但你能交到朋友,二哥也很替你高興。不必想太多了,常與你那些伴讀出去走走吧。”

“嗯。”吳靈珊乖巧地應允道。

不用去看賽馬,挽月便徹底在寢宮裡放飛了自我,先是美美地睡了一覺,醒來後日頭已遲。斜陽正濃,照在東牆之上,牆邊一株銀杏樹扇子般的金葉熠熠灼人眼。

晚膳,她便隻要了些清淡的,因著午膳在淑寧郡主宮裡吃的羊肉太肥膩,還喝了一碗羊肉湯。再吃些大魚大肉下去,非得口中起潰瘍不可。

南星給她舀了一碗小米粥,就著一碟子切得細細的醬菜,旁的一概不要。

不一會兒,漱玉宮裡的福嬤嬤過來了,手裡捧著個托盤,“挽月小姐。”

“福嬤嬤您怎麼親自來了?”一看她手裡的東西,挽月便知定然又是淑寧郡主派的,再這樣下去,她可就真的要受寵若驚了。

福嬤嬤笑道:“方才格格想要多給您一瓶活血化瘀的藥膏,但此次來南苑倉促,老奴並未準備太多。格格特從二少爺那裡多要來一瓶,令有兩個荷包,裡面放的是驅蚊蟲的草藥,還有安神凝神的功效。這南苑草木多,格格說了,挽月小姐皮膚白皙又嫩,若是叫哪隻不長眼的蚊蟲叮了,定又要起大紅包,到時候她的藥膏就不夠您用到回宮了。”

挽月忍俊不禁,更十分感念淑寧郡主的掛念,於是便同福嬤嬤道:“代我謝過格格厚愛,我的手已經好多了,明日一定就能好。”

福嬤嬤極懂規矩地沒多說什麼,便退下了。

她仔細端詳著手中的荷包,一看便是宮裡繡娘的手藝,一個寶石藍繡柳下雙飛燕,一個是薔薇粉繡並蒂紅蓮開,都是吉祥喜慶的花色。拎起來聞聞,隱隱有薄荷瑞腦茉莉花的清香。

南星笑道:“方才奴婢還憂心這裡樹木草木多,會不會有蚊蟲。回頭小姐若被咬了起紅包可該怎麼辦?這下好了,郡主想得可真周到。”

“是啊!”挽月心裡更生愧疚,隻可惜她自身也難保。倘若瓜爾佳氏鼇拜一族能平安度過此劫,她願意儘綿薄之力,讓淑寧郡主後半生能過得好一些。

“那咱們要出去遛遛食兒嗎?您都待了一下午了,想那些騎馬賽馬的人也都回來了,咱們這會兒出去,一定人不多。”

挽月讚同地點了點頭,“走吧!”

過了九月,秋後的天入晚得更早。臨出門的時候,天邊還是五彩錦緞般的晚霞,待挽月走到草原之上,已經起了風,天邊變得絳紫深藍,使人想起大漠落日的蒼涼。

“小姐,您跑慢點兒!”南星在後面追著,挽月卻如撒了歡的小馬,這裡的草比她想象得要高多了,幾乎要到她的膝蓋,跑起來並不容易,她卻忘我地向前奔著。

不知名的小花在前方不停向她搖曳,遠處安營紮寨的地方傳來悠揚的馬頭琴聲。

“是月兒嗎?”

天邊下的小山坡,有個少年騎在馬背上,衝她拚命揮了揮手。

挽月停下了腳步,南星終於追了上來,也同她一起遙望著,“小姐,好像是馬齊少爺。”

南星似懂非懂地看著小姐臉上的神情,她始終不明白,馬齊少爺不是同小姐挺般配的,待小姐也真心,可為何小姐似乎總對他回避著呢?

馬蹄聲漸近,待臨到她跟前時,馬齊勒住了韁繩,“籲!”

潔白的駿馬嘶鳴了一聲,乖乖地停了下來。馬齊翻身下馬,“一下午都沒尋著你,你去哪兒了?”

挽月想了想道:“我壓根就沒來。困了,睡覺了。”

馬齊想起上午比箭時,皇上教她拉弓時的情形,箭矢過他的頭頂,仿佛穿過的是他的心。有些情愫,注定如這荒草,隻能任由其在心中野蠻生長。但是結不了果。

“那明天狩獵,你回來看嗎?”

挽月鈍鈍地點了點頭,“嗯,會吧。郡主去,我就去。”

馬齊也點了點頭,“那我走了。”

少年牽著馬的背影在落日下格外孤寂落寞。

挽月面露不忍,低頭撫了撫快半人高的荒草,手觸及處摸到一樣東西,她心頭一熱追了上去,“等一下!”

馬齊回過頭來,隻見挽月手中捧著一隻寶藍色的荷包。

她轉念又想,這是郡主賞賜,荷包又不是一般的物件,萬一給有心人利用了,彆傳出不清不楚的謠言來。她可不能到頭來害了馬齊。

忽然靈機一動,指了指他腰間的荷包,“這是淑寧郡主贈給我的,說裡面是驅蟲的草藥,我倒一些到你的荷包裡。明兒你不是要狩獵嗎?可彆被叮得滿頭包。”

馬齊欣慰一笑,“好。”

“月兒彆倒了,再倒就盛不下了。”

待馬齊那隻略小些的荷包快裝不下來,挽月才停手,看他荷包鼓鼓囊囊,挽月很有成就感似的,衝他一笑道:“看看你明日能打回多少獵物來。”

“那一定多,我是大清新第一勇士麼?”

“那舊的是誰?”

“你阿瑪鼇拜呀!”

駿馬嘶鳴幾聲,動了動馬蹄。不遠處,匹駿馬馳騁而來。

馬齊順著扭頭過去看了一眼,旋即又看向挽月,“你的天子來了。”

挽月臉一紅,“你胡說什麼呢?誰的天子?”

馬齊笑道:“既你已經心有決定,那便全力以赴。雖我也不明白為何你那麼執著於此,不過我也能理解的,咱們這些人的婚姻本就難以自己做主,多為了家族榮耀聯姻。隻不過倘若你願意,我能願意為了你同阿瑪額娘跟前放手一搏。”

挽月心道:但我不是為了家族榮耀,是為了家族不要血流成河。我阿瑪是個奸臣,將來在清算他的時候,你阿瑪米思翰也會站在對立面。所以我們注定不能在一起,我對你也沒有你想得那麼喜歡。

至少現在,我更在乎的是我自己和我的家人,兒女情長排在後面。

那原本要靠近的棕色馬卻在半途中打了個彎,停了停,遠遠地看了這邊一眼似的,旋即調轉馬頭向相反的方向離去了。

“他走了。”馬齊也有些不解,“會不會是……誤解了。”

挽月抬頭看了一眼玄燁離去的方向,“不知道。那我也走了,總歸叫旁人瞧見了也不好看,免得生出許多是非來。”

曼妙的身影隱沒在草地間,向一隻消失的野兔。

遠去的棕色馬不知跑了有多久,才停留在山坡。納蘭容若和曹寅拚命地追趕,許久才終於跟上,見玄燁已翻身下馬,獨自一人站在落日餘暉下,仰面飲了一口水,最終一言不發挨著他心愛的小棕馬坐了下來,拔了一根草,吹出笛音。

曹寅不解地問容若道:“他怎麼了?”

容若搖搖頭,說了四個字:“癡男怨女。”

曹寅想了半天,也沒想明白:他內帑和國庫裡那麼多銀子,想要什麼買不到?還惆悵個什麼?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