燁娘子, 還葉娘子呢!他怎麼不說他叫火先生?虧他想得出來!等事成之後,他若是曉得同他打交道的“嶽先生”就是她,不知道會是個什麼光景?保管眉毛都要驚掉了。
想想這一幕, 挽月就覺得好笑。
不過這一口茶噴得倒好,正濺在溫哲吩咐人給送來的、明日進宮面見太皇太後和郡主要穿的旗袍上。
“我的小姑奶奶!”阿林嬤嬤忍不住輕呼,趕忙跑過來查看, 一看心下不由一緊,那茶湯本就是有顏色的, 選的衣裳又是石榴紅, 胸前如同“開出”一朵藍紫色的花兒。
瑞雪瞧著一陣心疼, 昨兒她用香料熏了許久呢。阿林嬤嬤惋惜地搖了搖頭, “換一件吧!”
瑞雪趕忙轉身去挑另外的,“還好大奶奶給咱們備下了好幾件, 小姐, 要不擇這件薔薇色的吧!要麼桃夭色, 全都嫩嫩的,襯得皮膚白, 又顯得恬靜。”她可喜歡看自家小姐穿粉色、黃色一應淺色了,端坐在那裡像畫中美人。
阿林嬤嬤也邊理衣裳邊轉過頭來道:“大奶奶昨兒差人送人衣裳過來的時候, 意思也是想讓您先選這兩件薔薇色、玉色的,明兒進宮不比平日裡去宴席、遊園, 什麼鮮亮穿什麼。太皇太後年歲大了, 定是喜歡恭順乖巧的小姑娘,穿紅太過張揚。”
挽月走過來, 摸了摸其他幾件衣裳的袖子和衣擺,一口回絕道:“不要!就要那件赤焰色。”這爹都狂拽成那樣兒了,閨女還裝什麼小白兔?她就是打扮素淨得如一個村姑, 在康熙和布木布泰那祖孫倆的眼中,也是一披著兔皮的虎崽子。還不如不遮掩算了,反倒符合彆人眼中的人設。
瑞雪苦笑,將那件赤焰色地單獨拎出來,裁剪得倒也合身又精妙,縷金牡丹紋雲錦的旗袍,墨色滾邊繡著靛色蝶紋,正好壓得住紅色,不至於太過花團錦簇。
挽月看了又看,很滿意。
阿林嬤嬤忍不住提醒道:“小姐,待日後到了宮裡,您可不能像剛才那樣,一個沒忍住就就大笑出聲甚至噴出口茶來。雖也不是讓您笑不露齒,可您多少也得端著些、拘著些禮。”
挽月白皙的面上浮上一層紅暈,“知道,嬤嬤放心,我心裡有數、有分寸的。”實在是忍冬說的那事兒太過於有意思,她才忍不住笑出聲來。
瞥見阿林嬤嬤正無奈又嚴厲地嗔著看她,挽月隻好肅容,正襟端坐起來,尋了個由頭,把忍冬叫到自己平日裡習字書畫的屋中。
“明兒我也就是去宮裡走個過場,回來後離正式進宮做伴讀還有些日子。不過在那之後,我便得小半月都不能回家一趟了,這布莊一應的事情都得你去做。”
忍冬手一哆嗦,“小姐,我一個人不行……您饒了我吧!”
挽月拉起她的手,握了握,“你行的。你瞧,你按我是的吩咐去學、去做,不是一樣把事情辦得妥妥當當?實在有急事應付不過來,就去尋我阿瑪,讓他找人給宮裡的我傳話。你聽好了,明兒你就把雲繡坊所有的織品都開賣,以低於京城市面上一成的價格去賣。彆人家一匹買一百兩,咱們就賣九十;賣五十兩的,咱們就賣四十五兩。等過了七天,所有品類再降一成,越往後越低,意思你懂了麼?”
意思是懂了,但意圖忍冬還是不明白,“小姐,您這樣不是會虧很多麼?”
要的就是虧啊!不虧怎麼賺?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嘛!
“什麼喜事兒笑眯眯的?”
挽月聽見是嫂子溫哲的聲音,溫哲一邁進屋,便見瑞雪她們在理一件赤焰色的衣裳,其餘都都推到一旁去了,便曉得這小姑奶奶又是自己選的,輕笑一聲,這倒也對她的脾氣。
姑嫂兩人挨著榻坐下,溫哲同挽月道:“你放心,宮裡我都打點好了,淑寧郡主那邊,我也送了禮。待選那邊沒什麼,也就是過個場,明兒同太皇太後、郡主她們見上一面而已。往後進宮伴讀,同淑寧郡主相處的日子久著呢。聽說那位郡主,性子孤僻,話不多,身子又弱成日裡病怏怏的。說好聽的是郡主,其實……京城誰都知道。你也不必太拿她當回事兒,但也不能不把她當回事兒,分寸得掌握好了。”
挽月點點頭,“大嫂對我最好,連這些細節都替我提前思量清楚了。”
溫哲眉眼笑得彎彎,“先不多說了,旁的待你明日回來再細講吧!”
旁的?還有什麼旁的?細講?還要細講什麼?挽月聽得一頭霧水,但見溫哲笑容曖昧,意味深長,瞧得她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還沒待她問,溫哲已經從榻上挪下去了,“早些歇息,明兒可不能腫著眼睛去。”
挽月起身,送溫哲出門。走出悠然居門時,看見不遠處抄手遊廊站著一個意想不到的身影。
“吉蘭姑姑。”挽月知她在府裡資曆比阿林嬤嬤還要深,威望也高。並不曾因為和敏鳶之前的一些齟齬,同她一個下人為難。
吉蘭不卑不亢地向挽月行了一個福禮,“二小姐,聽聞您明日待選郡主伴讀,老奴特來提前恭賀。”
“多謝姑姑了。”挽月淡淡笑道。
吉蘭抬起頭,恭敬同挽月道:“奴婢來就是同您說一聲,您此次入宮做伴讀,切記莫要同遏必隆大人家的慶琳小姐走得過近。”
挽月抬眸,打量著吉蘭,這個常年跟在喜怒無常大小姐身邊的下人,有種不同於阿林的睿智和超脫。
吉蘭也看著挽月的眼睛,“慶琳小姐跟您不一樣,不是個心地純良的。瞧著圓滑,實際也圓滑。雖他阿瑪同您阿瑪在朝為官,私交甚篤,但這回您二位一道進宮,立場便不同了。您多少提防著些沒壞處。”
這些誠然挽月也想到了,並非是她清楚那個慶琳的為人,隻是她們這些人都是帶著家族使命來的,說白了就是競爭上位者。真不爭的人就同樂薇一樣,叫家裡尋個要嫁人的借口縮在窩裡了,但凡整淡泊名利形象的,便都是假象。更不用說在後宮裡談什麼純友誼了,隻有盟友,沒有朋友。隻要不是敵對關係,就都是好關係。
不過這話從吉蘭口中告誡出來,她還是有些意外,挽月手中捏了個帕子,兩手交疊坐在了遊廊的歇息處,“這麼說,你其實也一直看得清,鈕祜祿慶琳的性子。那為何不對大姐加以勸阻呢?”
吉蘭歎了一口氣,道:“沒人玩兒唄!這麼多年了,也就慶琳小姐這麼一個忘年交。大小姐是個可憐人,雖說同她性子也有一定乾係,但幼年起便沒額娘疼,阿瑪也不上心管的,也不若納穆福大爺可以成日裡出門,在朝為官。她不曉得如何同人交往相處,趕走了兩任夫婿,名聲不好後,更不願出門了。您彆看她同老爺不睦,其實心裡在意著呢。”
挽月隨手晃了晃帕子,看了眼不遠處一株開得如火如荼的紅楓,莞爾一笑道:“要說可憐,誰不可憐?打皇城外頭去瞧瞧,順著京郊再往西瞅瞅,吃不上飯的人比比皆是。能托生在咱們這樣的家裡,就莫要矯情了。若說沒爹娘疼愛,那身上穿戴的綾羅、嘴裡吃的珍饈,不是爹娘給的,又是從哪兒來的?人不能總指望著旁人拉自個兒一把,掉到井底的時候不用人拉就會掙紮著往上爬了。”
說到底還是好日子過多了,真要到了抄家沒落那一天,這些小姐公子哥兒的,不定怎麼活呢!當然了,自己也沒見識經曆過,想象不到將來真到那一天她會如何面對那境遇,說不定也活不下去。總之肯定很慘,所以現在竭儘所能不要它發生。
“還是謝謝吉蘭姑姑提醒了,往後我在宮裡時間久,家裡還望大姐多儘孝悌。”挽月站起身,悠悠順著抄手遊廊往悠然居回去了。
吉蘭什麼也沒多說,隻對挽月深深地福了一禮。
是啊,若說不易,這世上又有幾個人真正稱得上順風順水呢?都是在不同的境遇裡努力活著罷了,人家的好你光瞧著了,人家的苦也未必讓你知曉。這二小姐,是個活得通透的人兒呢!
風過十裡荷塘,已不見嬌羞可愛的粉荷與蓮蓬,隻剩筆直的莖與僅存的幾片蓮葉孤零零地立於水中。殘陽如血,鋪在瑟瑟的水面上,將周遭的一切都染上一層初秋的寂寥。
天色開始暗得早了,恪純長公主府內婢女已經開始點上燈。
“感時花濺淚,恨彆鳥驚心。”
廊下籠中的畫眉撲棱了兩下翅膀,想要飛起,最終卻又落在了金色的鳥籠裡。
坐在窗前正提筆寫字的靈秀少女目光不自覺被那畫眉所吸引,雙眸間似有盈盈水光。
來掌燈的婢女柔聲細語叮嚀道:“郡主,太醫說了,您少思慮,對調養身子有好處。”
吳靈珊輕輕側過身,歎了口氣,“尋青,你看那籠中的鳥,是不是同我們很像?”
“世子爺。”門口的婢女們行禮。
吳靈珊側身,見自己的長兄吳世琳從外頭走了進來,面上說不清是喜還是憂,見到她後,先是皺了皺眉,“小妹這是又悲春傷秋了?”
吳靈珊忙將濕潤的眼角用絹子拭了,“隻是寫寫字而已。”正說著,桌上剛寫完的紙已經被吳世琳拿在了手裡,喃喃念道:“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恨彆鳥驚心。你怎麼能寫這樣的詩呢?”
面對兄長的無端指責,吳靈珊心尖一顫,剛剛拭去的眼角再次微紅起來,“這是唐杜甫的詩啊!”
吳世琳一邊已將那抄寫好的紙引到燈中的燭火處燒儘,一邊對妹妹嚴肅正色道:“國破?破誰的國?誰的山河?雖說你是無心謄寫,可這要是被有心之人得去,咱們一家不定要被安上什麼罪名。現在是什麼處境,你究竟知不知?”
“我知道。”吳靈珊聲音本就細小,這一問答更是幾不可聞。
吳世琳也曉得自己方才態度有些急了,妹妹本就柔弱善感,身子也不大好,看見她這副樣子,不由也心疼起來,“靈珊,你莫要怪大哥方才責怪你。唉!實在是如今形勢所迫,爺爺那邊還有靖南王耿精忠、平南王尚可喜與朝廷日益對抗,皇上對此早有不滿,父親連日上朝都很沒臉面,咱們家這一支是徹底被那邊放棄了。”
吳靈珊紅了眼圈,緊緊攥住了手中的絹子,是了,他們一家也許連籠中的畫眉都不如,他們是質,小命緊緊握在彆人的手裡。
吳世琳一眼瞥見右側桌子上堆得如小山一般的禮物,“這些可都是明日要待選伴讀的朝臣們送過來的?”
吳靈珊順著看去,點了點頭,“是。我看了,名冊上的每一戶人家都送了。”
吳世琳好奇地隨手拿起一兩件端詳,忍不住感歎道:“這麼大一顆夜明珠,便是宮裡也極難見得。也就鼇拜這樣的權臣能如此不吝嗇地送出手了。”他聽說,此番選伴讀,鼇拜的小女兒也在冊。
吳靈珊對這些身外之物並不十分感興趣,隻淡淡對兄長陳述道:“上午皇上表哥也來了,陪母親坐了會兒、說了會兒話。”
“噢?”吳世琳登時轉過身來,“皇上還說了什麼?可有來找你?”
吳靈珊點點頭,“他問了我選伴讀的事情,又問我想選什麼樣的伴讀。我說都是大清忠勇之後,靈珊不敢自斷,還請皇上和太皇太後替靈珊選擇。他沒多說,隻笑笑說我按照心意挑我喜歡的便好。隻不過,在名冊中有三位輔政大臣的女兒,讓我務必都選了。想來也是為了安撫臣子心。”
吳世琳心中念頭微動,猶豫了再三,踱步到妹妹身前,同她語重心長道:“好妹妹,咱們的處境如今連往日都不如,隻怕是朝不保夕了。此次入宮陪太皇太後,於妹妹而言其實是絕好的機會。你與皇上年齡相仿,有同輩情意,又精通詩詞歌賦、琴棋書畫,何不就此把握良機,留在皇上身側為妃為嬪呢?”
“啊!”吳靈珊輕呼出聲,不可置信地看著哥哥,手中的絹子隻怕要被絞斷了。
“我妹妹不進宮陪王伴駕!”說話的人似乎是用儘全身力氣,才說出鏗鏘的這一句,說完後便長長地提了一口氣緩緩。
“二哥……”
撥開珠簾,從月門裡走出來的是恪純長公主的次子吳世璠,他一邊撫了撫心口,一邊直勾勾地盯著吳世琳的眼睛。
吳世琳有幾分厭煩之色,他的這倆弟弟妹妹,一個賽一個病秧子,小妹靈珊隻是身體嬌弱,二弟世璠卻是娘胎裡帶來的不足之症,多年來湯藥不斷,也不曾見好。都說是母親嫁給質子不情不願,又兼鬱鬱寡歡,是以剩下來的兩個孩子都不大健康。
他這弟弟本也生得一副墨眉薄唇桃花面,清俊風流的十分好模樣,卻因孱弱蒼白,而減了一分容貌,眼神更是陰鷙。
吳世璠走近到吳世琳跟前,同長兄面對面站著道:“我說我妹妹不進宮去陪王伴駕,你自己想抱康熙的大腿,怎麼不把自己送上去?”
“你……”吳世琳氣得語塞,又自知理虧,乾脆一拂袖道:“我這不也是為了大家好!”
“拿親妹妹換保命換前程,你還真是‘好’哥哥。”吳世璠言語中不乏譏誚之意。
吳世琳白了弟弟一眼,“你還是自己保證你那病歪歪的身子吧。”說罷,便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屋子。
望著兄長的背影,吳世璠小聲喃喃地說了一句:“病秧子也許比你活得長多了。”
吳靈珊感激二哥為自己解圍,忙扶著他坐下,“二哥,你快坐下歇歇,我讓尋青給你倒茶來。”
吳世璠擺擺手製止,氣若遊絲地道:“他是被近來撤藩的風言風語嚇瘋了,說的一個字你都不要聽。”
吳靈珊面露愧疚,“可……爹娘、哥哥們都把我護得很好,眼下家中正逢危難之際,靈珊總得做點什麼。”
吳世璠摸了摸妹妹的頭,“把你護得這麼好,不是為了關鍵時刻賣妹求榮的。你記住了,當了皇帝或者想當皇帝的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要多薄情有多薄情,要多冷酷有多冷酷,必要的時候,什麼父母手足、妻子兒女皆可舍棄,也皆可懷疑。你就當個快樂的郡主吧!”
他打量上匣子裡的一支燒藍點翠鑲著翡翠的鳳凰釵,目光微爍:“你方才說,皇上上午來的,讓你務必把三個輔政大臣的女兒選進來,是哪三個?”
靈珊想了想,“鼇拜之女瓜爾佳氏挽月、遏必隆之女鈕祜祿氏慶琳,還有索額圖的侄女赫舍裡氏雲初。二哥問這個作甚?”
燭光清冷,照耀在齊紫色暗紋流光錦袍上,吳世璠回首,“這三個裡,必有一個是令他上心的。”
吳靈珊起初並未往上想,經二哥這麼一提醒,略一思忖便明白過來,“要麼有愛,要麼有恨。”
吳世璠對妹妹的聰慧很是稱許,“那你就要格外留意這三個人。”
吳靈珊嫣然一笑,“明白了哥哥。”
朝露清寒,天剛蒙蒙亮,起了個大早的南星,出門忍不住打了個寒戰。這天兒是真涼起來了哈!還和江南的入秋不一樣,不是綿綿柔柔帶著詩意盎然的,早晚間一下子就帶了肅殺之氣。光雲肩還不夠,她得給小姐係一件厚實些的披風,等到了皇宮,日頭上來也暖和了再脫掉。
溫哲大奶奶早就一並過來了,和府裡最擅長梳洗打扮的嬤嬤給挽月捯飭起來。
挽月端坐著,任由旁人在她的臉上塗了一層又一層,描了一樣又一樣。旗頭也比往日弄得繁複華麗。她忍不住道:“嫂子,不用弄得這麼隆重,我頂著這麼重的旗頭,怕是要把腰壓彎了。”
溫哲不客氣道:“誰讓你選了這件最華貴奢侈的衣裳,不配繁複些的旗頭怎麼壓得住?沒給你戴赤金頭面便不錯了。下回還老不老實聽咱們大人建議了?”
挽月被一訓斥,立刻乖乖閉上了嘴,像個盛裝打扮的傀儡。
“你呀,膽子不小,但進宮嘴上得有個把門兒,拘謹著些總沒錯。”溫哲一早上便嘮嘮叨叨,見挽月這回都乖乖聽著,並無不耐煩之意,心下也安了,“不過你是你,不知勝過我生得那丫頭多少倍,這要換成樂薇進宮,管她是做女史還是妃嬪,就她那腦子早被人弄死八百回了。”
挽月偷笑,溫哲和樂薇這對母女總是相愛相殺。
“這回我進宮,她得經常想我了。”
“閉嘴,少言語,給你塗口脂了。”溫哲左右端詳,末了很滿意地點點頭。她的小姑子,今兒一定能驚豔四座。
馬車是坐自己家的,一直送到神武門口,再由門口內務府的官員和派來的嬤嬤一起領進去。
這樣重要的日子,自然是沒有人敢遲來的,都是算好了時辰差不離的時間到達。挽月悄悄數了數,一共二十三個人,來得還真不少!
她走在最後頭,越向前看,越後悔。
整條隊伍一眼望過去,幾乎全是瑞雪口中的湖藍、桃夭、嫩綠、米杏色,就一個同她穿得差不多華美,還是身藤黃色的,正是遏必隆的女兒鈕祜祿慶琳。好像意識到有人看自己似的,慶琳一回頭,正對上挽月的目光,她也不驚訝,二人裝作若無其事,頷首打招呼相視一笑。
領著她們的嬤嬤面目很慈祥和藹,“各位格格、宗女、小姐們,咱們往前便是禦花園。往西走是西六宮,如今多羅淑寧格格住在鹹福宮,往後做了多羅格格伴讀的,便住在鹹福宮隔壁的儲秀宮。離得近,也好同格格增進情意。”
大家都靦腆笑笑,一句話都不多說。
嬤嬤心道:不虧都是世家貴女,規矩都是極嚴。
禦花園的景致還是叫不少待選小姐歡欣流連起來,走過一處名為“儲秀宮”的宮殿後,又繞過一處亭台往西去了去,那嬤嬤笑道:“鹹福宮這便到了。請各位先在此等候,叫到名字的人先進去。”
一旁便有一個年紀不大的太監捧著名錄開始叫名字:“鑲黃旗遏必隆之女鈕祜祿氏慶琳!”
慶琳大大方方地從隊伍裡出列,像在自家院子裡走路一樣從容隨和,一點都不拘謹不自然。
小太監恭敬地道:“您請。”
“這位姐姐儀態真好,端方穩重。”
“是啊,長得也美,這是雍容華貴。”已經有人開始忍不住小聲稱讚起來。
那領人的嬤嬤也不出言訓責,仍舊笑眯眯地在一旁站著,仿佛在看一群自家的小女孩。時間一久,各人膽子也就大了起來,反正也還沒走進鹹福宮內,不說話打發時間豈不是無聊至極?
不一會兒,四下裡打量著對手的各人就發現木槿花樹底下,有個發呆出神的,長得比剛才那個鈕祜祿慶琳還要好看。本就姿容淑麗,打扮得也很是精心,一身赤色旗裝,簡直是讓人難以忽略的存在。
人堆裡有人是見過她的,但今兒來的還有不少是漢軍旗臣子的女兒,並非那幾個內大臣家的,是以對挽月並不熟悉。
站得離她最近的一個少女,一張小巧的娃娃臉香腮若雪,嫩得能掐出水來,笑起來眼睛彎彎,精致的小鼻子、櫻桃小口,挽月注意到對方已經暗中回頭看了她好幾眼了。被她發現後,先是目光趕緊挪開,朝後一縮,旋即不好意思地笑笑,見挽月並沒有生氣,便也仗著膽子主動過來打招呼。
“我叫馬佳令宜,正黃旗的。姐姐你呢?”
旁人主動跟她打招呼,也不好不說話,挽月輕輕笑道:“瓜爾佳挽月,鑲黃旗。”
鑲黃和正黃同屬上三旗,對方似乎一下子被拉近了關係,眼前一亮,同挽月繼續道:“我哥哥是弘文院學士、一等輕車都尉圖海。”
“我阿瑪……”挽月尷尬地猶豫了一下,硬著頭皮道:“一等公鼇拜。”
她能聽見馬佳令宜聽到這個名字後明顯地倒吸了一口涼氣,剛才她說話的聲音也不小,站在她左前方一個身著淡青色褂襴水紋裙的高瘦清秀少女也回過頭來,打量她的杏眼中似有驚訝之色,但什麼也沒說,隻微微同她頷首,道了一句“陳佳吟,家父內閣學士陳廷敬”,待挽月也同她頷首示意,她便重又轉回頭去站好。
這時候,馬佳令宜衝她拱拱手,“久仰久仰。”
久仰?久仰什麼?
馬佳令宜見挽月神色疑惑,想要同她解釋,早先聽說過她同姐姐瓜爾佳敏鳶打鬥,勇猛之名在外,是哥哥回家同她說的。她在家裡年紀最小,總是被幾個堂姐和親姐欺負,從來都不敢吱聲還嘴。當時聽過就對挽月欽佩得五體投地。可一想到來之前,額娘特意叮囑過,一切小心為上,少說少錯,隻好對挽月抿嘴笑笑,不多言語了。
挽月還沒來得及細想,已經聽得小太監傳到她的名字。
因鼇拜和溫哲都同她說,上下都已打點好,便也不慌不忙,在嬤嬤的帶領下,挽月走進了鹹福宮的主殿院子,遠遠地便瞧見一位宮裝女子端坐著,年紀瞧著不大,小身板坐著都能看出沒二兩肉,弱柳扶風的。不像滿洲格格身形高大健碩,反倒一股子書卷氣。這便是淑寧郡主了。
看到挽月的一刹那,吳靈珊眼前一亮,隻覺得書中描述過的絕色女子走了出來,偏又打扮得華貴,更添尊貴之氣,尤其是那張檀口,丹唇微開,嬌豔若花瓣。她心裡覺得有趣上了:方才走的那個,和這個,哪個想令表哥生愛或生恨的?
是這一個吧?生成這般,如話本戲文裡寫的那些帝王將相、才俊公子,誰見了不能免俗?
若說恨,是與自己不對付的權臣之女,簡直妙極妙極!寫在話本裡再合適不過了!
挽月雖微微低頭,卻也能感覺多對面一雙炙熱的目光已經打量了自己許久,從頭看到腳,從上看到下,若非對方也是個女子,她都要懷疑對方瞧上自己了。她當然不知,在吳靈珊的腦海裡,已經開始為她譜寫出一折戲了。
後宮如此熱鬨,前朝也清靜不到哪裡去。
今兒朝臣上奏後,爭議頗多,說著說著,竟然兩隊大臣吵了起來。坐在龍椅上的玄燁也不製止,隻手指漫不經心地一會兒敲了敲龍椅扶手,一會兒悄悄在手底下畫著圈,聽著他們當堂辯論是否撤藩的意見。
最先提出撤藩的人是戶部尚書富察米思翰,這會子,他已經唇槍舌戰鬥倒了一排主留藩王的大臣,說得是口乾舌燥,對玄燁再次揍道:“皇上,三藩必須要撤!異性藩王,必有異心。”
吳應熊站在底下一言不發,臉色已然鐵青得發灰。其餘重臣似乎都忘了這裡還站著一個吳三桂的嫡親兒子,也是大清的額駙,旁若無人地當著他的面一句接一句罵起吳三桂來。
“臣複議。”
米思翰說完後,有一個聲音緊接著讚同。這聲音一出,整個朝堂都鴉雀無聲了。
這是鼇中堂說的啊!
他什麼時候力挺米思翰了?
米思翰眼皮跳跳,他隻是一個毫無結黨營私之心的大忠臣,絕對沒有主動對鼇拜示好過啊!連兒子對他女兒有情意,都被他強行掐斷了。鼇大人你可彆主動貼上我!
“噢,鼇拜也複議。”
噢?皇上就說了一個“噢”!
這可真是天大的異事。皇上同鼇拜不是一向不和麼?不論對方說什麼,另一個一定會反駁。爭得就是一口氣!
鼇拜和顏悅色,“老臣其餘沒什麼可說。”
“嗯。連日來天涼,鼇拜歲數大了,多添衣裳勿著涼。”
“多謝皇上掛念。”再看鼇拜,平日裡眼中的戾氣全無,目光慈祥和藹如皇城根兒下一個尋常的曬太陽花甲老頭。
“嗡!”朝上差點炸開了。方才還因為撤藩的事情爭得不可開交,一下子被眼前這個事情全吸引去了注意力。皇上什麼時候同鼇中堂和好如初了?
班布爾善在心中驚歎:乖乖!當真是英雄難過美人關。這鼇大人家二小姐還沒進宮呢,就這麼奏效?那將來若是真當了妃嬪,那皇上還不得言聽計從?還費那個勁謀劃宮變作甚?
玄燁心道:靈珊那邊應當也選結束了,聽說鼇拜家給淑寧郡主送了貴重之禮,確保自己女兒能被選中。看來他是真的很想送女兒到他身邊,現下又對他前所謂未有的和顏悅色。
讓他想起了八歲那年剛登基時,皇祖母牽著他的手走上這高高在上的龍椅,他說他怕。索尼、鼇拜、蘇克薩哈、遏必隆四人一同護在他的左右,老索尼俯身對自己笑笑說:“皇上您彆慌,老臣定會儘心儘力地輔佐您。”
“皇上,您就大膽地向前走吧!臣等都跟在您的後面。”說話的這個伯伯眉毛和胡子一樣濃密,魁梧得令他有些膽怯,但說出來的話卻叫他心安。
後來……後來就都變了。還能變回去嗎?
也許,這中間需要些什麼,需要一把鎖鑰,一根翹杆,一座橋。
“翹杆”剛從鹹福宮裡走出來,手裡捧著淑寧公主送的一個寶匣子,她給每位入選伴讀都準備了一份,實屬有心了。
這事兒算落停了。她重又走到那叢木槿花下,卻發現眾人看她的目光都有點怪怪的。
不一會兒,便有兩個少女向她走來,“國子監祭酒李遠山之女李清,問挽月姐姐好。”
“挽月姐姐好!”
“見過挽月姐姐!”
“挽月姐姐,以後還得指望您多多照拂一二呢。”
挽月感到有些恍惚,怎麼也就進去這麼會子功夫,出來後隱約覺得自己莫名成了這些人的大姐頭?
鼇拜這名字就如此讓人聞風喪膽嗎?
殊不知太和殿那邊已然下了早朝,今兒有女兒在這裡待選伴讀的阿瑪們、父親們,全都心懷忐忑的,互相之間邊走邊打著哈哈,打聽著各家的事情。
梁九功跟在玄燁後頭,“皇上,去西暖閣嗎?”
玄燁略微頓了頓,指了指前方道:“楓葉都紅了吧,朕去禦花園走走瞧瞧。”
“嗻!”
才將將走到禦花園南的牡丹亭,便破天荒地聽到一陣歡聲笑語。
梁九功心裡也頓覺敞亮:這皇宮裡可有年頭沒有這麼熱鬨過嘍!
早上太皇太後特意叮囑了,不要拘著這些孩子們,選她們來,就是想給宮裡添些生氣的。
選完的暫時也沒走,有彼此相識的打算一塊兒回去。毓寧嬤嬤從小宮女那裡找來了兩隻雞毛毽子,給了她們,馬佳令宜正一下一下踢得歡暢。
“皇……”梁九功剛要喊,便被玄燁當即製止住了。
一瞬間,原本還有些懶洋洋又拘束的畫面,突然鮮活了起來。馬佳令宜的毽子踢得越來越高了,旁邊一下下數著的聲音也甜得甜、亮得亮起來;還有三五成群站在一處,對那紅楓、金菊談論起詩句來的。
玄燁的目光一掃,眸色微冷,見園子裡各處站了不少太監宮女嬤嬤什麼的,嘴角劃過一絲冷笑。各家都對他下了不少功夫、費了不少心思啊!
他淡淡動了動嘴唇,“梁九功,今兒禦花園裡當值的所有人,除了太皇太後跟前的毓寧,全都換掉,去帝陵當值。”
梁九功何等聰明,冷汗都要嚇出來了,他可是太監總管,讓賄賂到萬歲爺眼皮子底下來了,這事情出了,不就等於打他的臉麼?眼下也不宜謝罪,隻得先應承下來。
玄燁並未挪開目光,反而還在繼續尋找著什麼。最後,他盯住了秋千架下一個立著的紅裳美人,神色凝重悵惘,似乎不大開心誰惹了她似的。對面給她打手勢使眼色的小太監,連他都留意到了,那呆子卻仍舊無動於衷,遊離在九天之外。
末了,竟認認真真地看起踢毽子那群人的熱鬨來。
彆人穿素,她穿紅,忒紮眼,生怕人瞧不見似的。俗,太俗!
滿頭珠翠堆砌,毫無韻致,俗,上上大俗!
美則美矣,毫無靈氣!
梁九功試探著問道:“皇上,要過去嗎?”
“不去了,這禦花園也沒什麼好看的!楓葉如火,年年皆有,又不是沒看過。”玄燁一臉嫌棄地轉過身,走了沒幾步,又停了下來。
“皇上,您怎麼了?”不是說不看了麼?梁九功眼巴巴地看著皇上。
玄燁頓了頓,“要不再去看看萬壽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