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然居外半畝荷塘, 荷花尚在開著,風一過蓮葉輕擺,荷香飄遠。一大清早, 南星便去塘中挑了四五株出挑的花枝, 特意修剪一番,抱著那荷花蓮葉,放置到屋中一隻粉彩瓜藤紋直長頸瓶裡。又將那蓮蓬扭下, 放在簸箕裡, 撥那蓮子放到青瓷碗中給小姐煮清心粥喝。
昨夜乞巧節, 悠然居裡二等以上丫鬟都同小姐一起出去了, 是以晨起後不免有些倦態。挽月也不支派她們, 隻讓留一兩個做事,輪流歇息去。
忍冬剛學會梳旗頭, 給挽月盤了一個小二把頭,簪了兩朵藍綠色絨花, 一邊一個各插了兩支鑲珠新月紋琺琅銀釵, 配以白玉芙蓉耳墜, 隻穿了件家常菊紋翠色氅衣,下著湖藍妝花裙。
連南星、瑞雪見了都忍不住在心中慨歎:咱家二小姐, 正是太美了!用國色天香來形容都不為過。這也怪不得富察家那位儀表堂堂的馬齊少爺會對小姐那般上心。
自打昨日去什刹海廟會過後,南星三人便對馬齊少爺待自家小姐的不同有了更新的認知。往日裡,雖說馬齊少爺也會時不時地給悠然居送些新鮮奇巧的玩意兒來,但小姐都會讓她們拿著銀子打發送東西的人還回去。像是刻意避嫌似的, 她們也不敢多問。
乞巧節卻是個特殊的日子,又叫七夕,這裡的青年男女多會在那天走上街頭,借著機會向心儀的人表明心意。昨兒是馬齊少爺相邀, 又贈了小姐荷花燈,意義自然非凡。兩家又是親戚,若是小姐能夠嫁過去,日子過得必定安穩和美。
南星抿抿嘴,繼續挑那蓮子心。挽月卻站起身出了門。
入秋後,天如被水洗過一般湛藍,今日更是連根雲絲兒都沒有,日頭忒紮眼,挽月拿了把團扇在額頭遮了遮。
她走到景明軒,溫哲正站在院子中給那四口大水缸裡的鯉魚喂食,見到挽月來了,將魚食遞給到丫鬟手裡,接過一盞茶,一仰脖喝了下去漱了兩下口,儘數吐了出來。“月兒來啦!吉祥,去我屋裡把昨兒從福玉齋買的點心給二小姐包兩塊!”
吉祥應了一聲,轉身進屋了。
溫哲笑吟吟,“昨兒我那傻弟弟同你表明心意了?被你婉拒了吧?”
挽月輕輕扇了扇那團扇,“倒也沒有,反正……反正他明白我的意思便是了。往後應該都不會來找我了。”
溫哲不以為意,笑道:“這叫什麼話?難不成做不成姻親,就不是親戚了?男子漢大丈夫的,經曆點風霜吹打算什麼?你還怕他要死要活呀?犯不著這麼內疚,誰定了規矩一個人喜歡另一個,那另一個就非得接受?情意這事兒本就是雙向的,拒了他他也不委屈!”
挽月伸手推了推溫哲的手腕,“大嫂,聽你這麼說我心裡頭可釋然多了。不瞞你說,昨兒一夜我都沒睡好。”
“看見了,瞧你這眼底青的。不過也不影響花容月貌。”溫哲笑起來眼細長,挽月被她打趣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
“嫂子,聽說你娘家家大業大,在蜀中也有生意?”
溫哲稀奇上了,“怎麼?要琢磨生意了?”
做什麼事不需要錢?造反不要錢?況且萬一賭輸了哪一天真被抄了家,也得藏點家底子不是?更何況,她的打算還遠不止如此。
挽月用團扇半遮面,“您不是給了我那麼多嫁妝本兒麼,我想從南地進一批蜀錦來。”
“蜀錦?”溫哲不解,“京城這麼多年,富貴人家都習慣用宋錦雲錦、蘇綢杭綢製衣,蜀地山高水遠,東西運過來成本高,賣出去的價自然也高。況且蜀錦本來就貴。怎麼想起來做蜀錦了?”
挽月望著溫哲道:“那麼多銀票,閒著也是閒著。”
溫哲啞然,哭笑不得:“那也不能讓銀子打水漂啊!”
挽月心裡道:還水漂呢,家裡都快被蛀蟲啃出多少大洞了。無非也是仗著鼇拜家財富太多,壓根就不會一樣一樣清點。這米缸裡的碩鼠恐怕都要肥得走不動了。
“挽月。”
馬齊出現在垂花門前,先是定定地看了她們一眼,然後如往常一樣大步流星地走了過來。倒也不見其悵惘難過。
挽月心想,也許真是自己心眼小了,正如溫哲所說,男子漢大丈夫,又豈會為兒女情長所打擊到?
他走到挽月跟前,先同溫哲打了聲招呼,“大姐。”
溫哲朝她們兩人看看,輕歎了口氣,“要聊聊麼?聊開也好,我去瞅瞅吉祥那丫頭糕點怎麼包了那麼久。”
待溫哲走後,馬齊方對挽月說道:“你就非要與我生分到這個地步?明知道我跟你說起過,我們家就有蜀地的生意,還非要跟我姐姐這兒兜個圈子。你同她們說,她們一定會問你各種緣由。在她們眼中,我們都還是小孩子,哪有放心讓小孩子拿那麼多銀子去瞎折騰的?”
挽月微微低下頭,拽了拽氅衣的衣擺,“我知道找溫哲她必定會問東問西,我這不是想要繞開你麼,不想麻煩你。”
馬齊想氣又氣不起來,隻苦笑了下,歎道:“難道我就沒有一丁點讓你看得上眼的地方?連尋常友人都做不得?”
“當然不是!”挽月連忙地矢口否認,那團扇的扇柄在手中轉了又轉,乾脆對他承認道:“是我自己彆有所圖。”
馬齊一愣,沒想到她竟這般坦誠地說了出來,輕輕搖頭笑道:“你真是和我認識的其他女子都不一樣。比她們大膽,也比她們美麗。”他想起在佟國維家後花園,自己打了皇上的時候,看來那時候他們倆就已經認識了,隻是自己事後並未往回想。
是啊,普天之下還有誰比皇帝更有財富、更有權勢、更有地位呢?如果是和那個人爭,他的確輸得一敗塗地。
“挽月,你想當皇妃嗎?”
挽月沒有說話,算是默認了。
馬齊這下徹底了然,倒也沒有遺憾了,他點了點頭,“假如沒有他,你會喜歡上我嗎?”
挽月揚起臉來,看著馬齊,帶著幾分慍怒,“你為何一定要爭一個退而求其次呢?難道你就不值得一份屬於你的獨一無二的感情嗎?”
馬齊怔住了,屬於他的獨一無二的感情?
秋陽慵懶,落在挽月頭上戴的釵上,池子裡的錦鯉從荷葉下遊過,激起一圈圈漣漪。
“你想要進多少蜀錦?走我們家的商路吧!家裡蜀地這條線上的生意將來是給我的,你思量清楚了,便打發人來西四牌樓那兒的一家永利當鋪找侯掌櫃,就說是我朋友。從我們家的線上運蜀錦過來,押鏢的費用要你自己出,我不會便宜一錢銀子。”他笑眯眯接著道,“若是賺錢,那我可也要入股,苟富貴 ,勿相忘!”
挽月笑靨如花,給馬齊行了個禮,“多謝馬齊少爺!日後我若賺了銀子,必定分你喜面!你是頭號功臣!”
少女離去的背影輕盈,馬齊深吸一口氣,背著手在心裡道:挽月,你說我也會有屬於我的獨一無二的感情,但你就是我的獨一無二,從此以後誰都入不得我的眼,你讓我怎麼辦?
秋高氣爽,鴻雁飛過金頂琉璃瓦的上空。朝臣們早就下了早朝,現在才從宮中走的,唯有幾個需要單獨同皇上回稟的內大臣罷了。
“鼇中堂,你且慢些走!等等我!”大學士班布爾善從後面叫住了鼇拜,快步跟了上來,與鼇拜並肩走著。“昨天有一奇事,不知您聽說了沒有?”
鼇拜不明就裡,“哎呀,你一個大學士,能有什麼奇事讓你慌慌張張的,成何體統?”
班布爾善“嘖”了一聲,“隻怕待會兒你聽我說了之後,比我還震驚。”
鼇拜不以為然,不耐煩地道:“你就彆賣關子了,有事說事。”
班布爾善先是東張西望了一番,見周遭無人,才壓低了聲音道:“我的人來跟我報,說昨兒皇上去什刹海觀廟會了。”
“嗤!”鼇拜嘲笑起來,他就知道沒什麼正經嚇唬人的事。
“後來遇上一女子,兩個人逛了一會兒。”
鼇拜倒有幾分感興趣了,“女子就女子唄!少年慕少艾,皇上十幾歲的年紀,血氣方剛的,也很正常。和誰家女子?”
“你家的。”
鼇拜駐了足,定定地看著班布爾善。
“你看看,我方才說你聽了比我還震驚吧,你還不信!”
見班布爾善表情不想作偽,鼇拜這才有幾分驚異,“你說我女兒挽月?”
“不然還能是你那大女兒啊!”
這下可真是稀罕事了!鼇拜用手摸了摸光溜溜的頭頂。這叫個什麼事情?挖牆腳挖到他們家來了!
見鼇拜不做聲,班布爾善又補了一句道:“知道昨兒什麼日子不?乞巧節!又叫七夕,牛郎和織女兒一年一次相會的日子。那整個京城的青年男女,可都奔什刹海燈市去了!”說道這裡,他再次環顧四周,確保無人後,悄悄同鼇拜耳語,“葉克蘇帶人把街上安了不少他們的人,連攤販都是。”
鼇拜回過味來,“這麼說,是皇上主動去招惹我家閨女,他看上挽月了?”
班布爾善道:“你這個當阿瑪的都不知道,我哪兒知道?您哪,趕快回家盤問盤問去把!”
鼇拜手裡耷著官帽,心裡越想越著急,大步邁著就朝宮門口走去。
班布爾善趕忙跟上,“鼇中堂,要我說啊,是好事!”
“好什麼呀?你我都是男人,男人那點心思你不曉得?”
“您方才不是說了,少年戀少艾正常?您女兒長得國色天香,皇上瞧上有何不可能?”
“可……”鼇拜氣不打一處來,沒好氣地白了班布爾善一眼道:“上回在我家書房,你說了什麼你已經忘了?”
班布爾善為首的幾個鼇拜黨羽,主張廢帝,推選鼇拜登基。在這點上,鼇拜與另外幾個人,與班意見不合。主張弱化幼主,繼續依靠他們輔政大臣處理政事。
鼇拜兩手一攤,“這不是把我孩子往火坑裡推嗎?”
“哎?不是火坑,是福坑啊!”
鼇拜冷哼一聲,“哼!火坑也好,福坑也罷,反正都是坑!要坑坑你自己女兒去!”
班布爾善訕笑:“我哪有像鼇大人家那樣花容月貌的女兒呀!您聽我說,如今後宮空虛,皇後赫舍裡氏聽說身體不大好,久未有子嗣。索額圖家已經在族中挑選適合的女子,送進宮來鞏固家族地位了。
要我說,令愛既然得了皇上青眼,不如順水推舟進宮去,若能生個皇子,將來立為太子,那您這個國丈處理政事,讓皇上聽您的,不是更加名正言順?到時候,您大可以效仿世祖時的攝政王多爾袞。挾天子以令諸侯哇!”
最後一句,讓鼇拜有幾分動搖了。
他忽而挺直了腰杆,“待我回家,先問問女兒的意思再說!”
庭院裡,淡紫和粉白的紫薇花在風中簌簌落下,拂過“煮酒”的匾牌,又零落到泥土裡。鼇拜這書齋很大,院子中還有一個可供曲水流觴的地方,引的是活水源頭,水上也飄著些許花瓣。
挽月被庭院裡的景色吸引住了目光,直到書房裡的鼇拜喚了她一聲道:“是月兒來了嗎?”
“哎!是我!”挽月走進了書房裡,心裡有點準備。
“阿瑪!”她給鼇拜福了個請安禮後,便立在書房中央。
鼇拜仔仔細細地打量起自己女兒來,自己還把她當作小孩子,卻忘了已經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驀地,他覺得有幾分心酸,自己家藏於木匣中的寶貝,竟就這樣被彆人悄然惦記上了!實屬可惡!
更何況,還是一個他不大看得上的乳臭未乾的臭小子!
愛新覺羅玄燁,稚嫩!自負!不聽話!
鼇拜越想越頭疼,越看女兒越舍不得,他們是什麼時候認識的?從太倉來北京的路上?而後在佟國維家又見到一次。就這?就看對眼了?
他轉著手心兩個玉膽子,開門見山問道:“昨天晚上你碰到皇上了?”
挽月心驚肉跳,昨夜玄燁帶了鑾儀衛來,都是悄悄的,然而鼇拜卻今天就立馬知道了,可見他的黨羽深入到何處!
“見到了。”挽月也不打算和鼇拜兜圈子,直截了當地承認。
“皇上喜歡你?”
挽月心道:不愧是武將出身,問話一點都不拖泥帶水。
“女兒不知。我與皇上隻見過三次面,昨夜是第三回,上次在佟大人家,才知曉他的真實身份。”
鼇拜想了想,“和次數沒關係。男人若是瞧中一個女人,隻憑一眼也是有的,更何況我女兒長得這麼姿容出眾,算他康熙有眼光!”大不敬的話語從鼇拜口中說得稀鬆平常,可見平時沒少囂張。
“那你喜歡他嗎?”
儘管進來之前有心理準備,鼇拜是要問她這個事情,但聽到這麼直截了當地話,挽月眼皮還是跳了跳。“目前沒有。”
“噢?”鼇拜挑了挑眉,女兒的反應倒叫他意外了,不見氣急敗壞,也不見害羞否認。“他可是天子。”
“天子又如何?我就一定要喜歡嗎?女兒同他見面寥寥,前兩次一次逃命,一次同他打了起來,昨夜與家人都走散。回回都是驚心動魄,實在談不上情分。”
也就是說,是康熙單方面糾纏?鼇拜對女兒的心意已經了解,但總覺得這事兒還沒完。
“那既然你不喜歡皇上,你瞧中誰了?阿瑪給你談婚論嫁,皇上年紀不小了,近來內務府忙著給淑寧郡主選伴讀,其實就是選秀。你不想入宮,阿瑪便得給你想個托詞。”
“不,女兒想入宮陪王伴駕。”挽月語氣堅決。
這下輪到鼇拜看不懂了。
“你這一會兒說不喜歡皇上,一會兒又說想進宮,那到底哪個是你本意?”
挽月凝視阿瑪疑惑的眼神,道:“女兒並非因對皇上懷有情愫,因而想要入宮。僅僅是因為女兒想入宮。”
“因為榮華富貴?”鼇拜不可置信,畢竟在他眼中,做他鼇拜的女兒已經是幾輩子都吃喝不愁了。
“不,是因為害怕。”
“你在怕什麼?”
挽月的腦海中再次浮現那個可怕的夢,以及樂薇同她描述的被抄家的李尚書一家。“怕有一天失去眼前擁有的這些。”
鼇拜是聰明人,聽到這裡已經明白了大半,“是不是有人同你說了什麼?或是你聽到了什麼關於我的消息?”
“他們說您想當曹孟德。”
曹孟德?鼇拜不屑嗤笑,“你聽誰說的?”
挽月沒有回答鼇拜這點,反而提起裙裾直直地跪了下去。
鼇拜大驚失色,“孩子,你這是要做什麼?快起來”
“女兒敢問阿瑪,您是否真的對聖上有不臣之心呢?”
秋風起,院中依牆而種的一排鳳尾竹林發出簌簌聲響。書屋裡一片寂靜,唯有鼇拜手邊放置的一本看了一半的書,在風的吹動下嘩啦啦地翻動起書頁來。
鼇拜不敢直視女兒清澈堅毅的眼神,他生怕自己在官海朝局上浮沉的那些肮臟手段、齷齪心思被女兒知曉了去。
此時無聲勝有聲,挽月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看來不論是史上,還是這個時空裡,鼇拜確實都是一樣的心思。至少對康熙是不服的,是個不遜忤逆的臣子。
她叩首行了一個大禮,一字一句擲地有聲道:“不論阿瑪是否真有這份心思,女兒站在您這邊支持您。”
似有一口洪鐘在鼇拜的心口敲響,震驚二字已補足語形容他此刻的心情。這孩子她說什麼?她說她支持?她懂不懂她到底在胡說些什麼!
鼇拜忍下感動和酸楚,正色嚴肅地擺手道:“這些都是大人的事,你一個姑娘家家的,不要多管。”
“皮之不存,毛將焉附?阿瑪難道不知?您做的每一個重要決定,都牽連著咱們家上上下下幾十口子的性命,包括額爾赫、紮克丹、阿林嬤嬤還有我的那些婢女們。難道您出事了,我們還想摘出去?”
他如何不知這點?正因為如此,儘管這幾年他看康熙那小子愈發不順眼,不論班布爾善他們如何勸說他反,他也遲遲沒有答應下來的原因。他榮耀著,家裡人也跟著榮耀;同樣,倘若失敗了,整個瓜爾佳一族都會受到牽連。
在挽月看來,君權神授這種鬼話在古代給老百姓洗腦了千年,但她是現代人,知曉君權從來都不應該是世襲的,應該是能者上。問題是鼇拜有沒有這個把握?
鼇拜從太師椅上起身,在房中踱步。
挽月看著他道:“這裡隻有我們父女二人,女兒說句大不敬的話,曆朝曆代的開國皇帝,哪個不是前朝末年人人喊打的反賊?不過是成王敗寇罷了。”
鼇拜停下踱步,心中之震驚比剛才還要盛,這話說得太大膽了呀!就算是班布爾善他們,明白這個道理也不敢宣之於口。狂妄、驕傲、大膽、勇猛,她真的是他瓜爾佳鼇拜家的人!小小女子能有如此深遠卓爾不群見地,就連他這個當阿瑪的都由衷感到欽佩。
他重又坐下來,從手邊單耳仙鶴迎鬆青花瓷酒壺裡倒了一杯酒,自飲自斟起來,“那按你說,你是支持阿瑪那樣做的?”
挽月道:“若阿瑪有十足的把握,女兒建議您快刀斬亂麻,畢竟您在一天天變老,而皇上在一天天成長為青壯年,等他羽翼豐滿,您便再也沒有機會,還會被反過來清算;可若您沒有把握,您還是急流勇退的好,莫要拿我們全族人的性命去替身邊那些慫恿依附您的人搏一個好前程!”
鼇拜忽如醍醐灌頂,腦子裡一片清明。自從索尼去世後,他變成了四大輔政大臣之首,權勢滔天連皇帝都給三分面子。奉承他的話不絕於耳,久而久之連他自己都覺得自己可以去當這個皇帝。可他真的能當嗎?或者說,想當嗎?還是僅僅與小皇帝意見不合,與他置氣、對著乾?
挽月這話說的對啊!若他敗了,全家人性命都難保,班布爾善他們日日慫恿,不過是自己有那個野心,但既不想單獨冒那個險、也沒那個實力。
“阿瑪沒說話,看來心裡也是沒有十足把握的。那女兒就要勸您一句了,您該有的都有了,幾乎就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在您上面的也隻有龍椅上那位而已,您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倘若您隻是因皇上忌憚您權勢的態度不滿、不服,那便說回剛剛女兒同您討論的話,女兒想進宮,願為您、為家族儘一份綿薄之力。”
鼇拜徹底恍然大悟,心下五味雜陳,“月兒,阿瑪隻希望你能好好過日子,家族的榮耀阿瑪從來都不想寄托在女子身上。將來找個夫婿,即便你們過不好了,你也可以回來。就像你姐姐,阿瑪可以護養她一輩子。可若你嫁的是宮裡那個人,你就再也出不來了。深宮裡步步驚險,不像你想得那麼容易。”
挽月嫣然一笑,果真有動人之姿,“阿瑪是滿洲第一勇士,家裡的榮華富貴是您騎在馬背上拿命搏來的,女兒又懼怕什麼?您想進,女兒為您牽製他;您想退,女兒為您鞏固地位。橫豎咱們一家人站在一塊兒!”
“好!好!當真是阿瑪的好女兒!”鼇拜欣慰無比,將挽月從地上攙扶起,父女二人對視,“月兒,既然你有意如此,那阿瑪便替你去運作一番。
內務府在為淑寧郡主選伴讀,其實是為皇帝充實後宮。既然你同那個人在一起,若他對你好,那阿瑪此生便歇了那個心思,盼你們能日日美滿,我也會儘心輔佐君王;若他待你不好,隻要我還活著一天,這把刀便可以隨時架到他的脖子上。”
挽月在心中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總算知道了鼇拜心中真實所想,走出了第一步。但她要做的還遠遠不夠。她想到了一個事兒。
“阿瑪,京城綢緞莊的事兒,你都知道麼?”
“什麼事兒?”
“都說咱家壟斷了,還賣得貴,老百姓手裡稍微寬裕點的逢年過節也都穿不起絲綢衣服了。”
鼇拜不以為意,“都是些窮酸刁民的話,本來尋常百姓就隻能穿布衣,絲綢豈是什麼人都買得起的?這個你有疑惑,去問宋鑫,他是我們家老家奴了,三代替我們家做事。到他這兒,已經脫了奴籍了。”
您真沒摻和?”
“我哪兒有那閒功夫!”
看來,鼇拜並不知情。這陣子,挽月偷偷去查了宋鑫的住處,不但在海澱那邊有大園子,出手還特彆闊綽。這不尋常!
挽月將自己所知,一五一十同鼇拜說了,果然鼇拜聽罷也大驚,氣憤地一拳捶在椅背上,咬牙切齒道:“日防夜防家賊難防!宋鑫這個狗東西,錢都讓他中飽私囊了,壟斷絲織生意又哄抬高價的黑鍋倒是叫老夫給背了!我去宰了他!”
挽月知道自己父親是個急性子,於是便開口勸道:“您先稍安勿躁,切勿打草驚蛇。女兒替您料理這個事兒?”
“噢?這麼大的事情,你真能料理得了?”鼇拜還是有些不信的,雖說剛才聽了她那番話,已然刮目相看,但畢竟缺乏實戰經驗。
挽月抿嘴一笑,“您不是說宮裡凶險麼?我也當經經事了,就當練練手。”
轉眼九月,滿庭院的丹桂飄香四溢,馥鬱得讓人心醉神怡。
內務府的郡主伴讀待選臨近,挽月也收到了來自太倉舅舅王時敏回的書信。
“南方血月教鬨事近年來頻頻,但都小打小鬨,官府出馬,歹人當即抱頭鼠竄。生絲價格……”挽月喃喃念道。
看來她猜想得沒錯,隻怕這些都是血月教同江南官場某些官員的勾結,用血月教鬨事,讓民眾三五不時地心驚。先是低價收生絲,或通過富戶從小販手中收布料,再經織造府過一手,高價賣出,待進到京城裡來,價格更是翻倍。
明面上的成本是從江南進來的高價,可假若是按低價從江南販來的呢?這裡的利潤可就大了!江南官場她並無認得的人,鞭長莫及,自然也拿不到那麼低的價兒,那京城會不會有人能拿到?
都說京城大半大店的布料生意皆被鼇拜家所掌控,可單看這賬目流水,近三年較往年是少多了。溫哲太忙碌,雅琪又不擅長理家。家裡產業太多花錢也沒數,反正外面大小商戶都一致認為進價高,她不信所有人真會老老實實南地給什麼進價、就按那個價進貨!
“忍冬!套馬車,隨我出去一趟。”
挽月換了身利落的海棠紅纏枝玫瑰紋旗袍,南星怕天涼給她加了個銀白偏襟坎肩。
馬車直奔安定門附近,行了也不遠,便在一處院子外停下了。忍冬隨著小姐下車,來的時候小姐並未說去誰家,抬眼一看,看門頭並不大,連個牌匾都沒有,是個小門小戶。
門倒是大開著,門房的人是個看起來很精壯的護院,見竟然是位姑娘家,不由驚訝:“您……走錯地兒了吧?”
挽月甩了下帕子,“沒走錯,這兒不是鑾儀衛指揮使葉克蘇大人家嗎?他不在?”
“他……應該在。”護院瞠目結舌,這麼多年了,門口連隻鳥兒都不敢多逗留,除了佟家那邊的家裡人,幾乎沒什麼人來宅邸,更不用說這麼好看的姑娘了,一看這氣度就是大戶人家的!
護院丟了掃帚,趕忙道:“勞駕您等會兒,我這就去通報!”
忍冬忍不住道:“小姐,這人家好沒禮貌,連待客的人和地兒都沒有。是哪位大人家啊?您同他家小姐認識?”
挽月用帕子摁了摁臉頰上一點點汗珠,“這宅子主人若是想查,連你昨兒吃了幾塊糕,是什麼色兒的、圓的還是扁的,甜的還是酸的,都能給你一一列出來,誰想跟他玩兒?”
忍冬咂舌,忽而想起來,這不就是那天在光華寺遇到的那位大人。的的確確是個冷面郎君。
挽月心道:滿京城也就這個光棍兒沒成家便在外面置辦了宅子和父母分住,估計是為了方便辦案,畢竟鑾儀衛神出鬼沒,對皇帝隨叫隨到。
護院回稟的時候,葉克蘇剛從地牢裡出來,裡面關著人,鬼哭狼嚎的,天光有些刺眼,他眯了眯眼睛,“你說誰?”
護院一愣,媽呀,光顧著驚訝,我給忘問了!這不是找死麼?
“她……她沒說,長得特彆好看,穿得也好。”護院結結巴巴,忽然想起來,“哦,那馬車是一品大員的規格形製。”
一品大員?那範圍就少了,葉克蘇心裡有種不祥的預感,彆是那個女子吧?不知怎麼的,他看見那個女子就不太自在,甚至有些厭惡。
主子爺那天同他說了想法,是要以此女將來拿捏鼇拜。可他怎麼反倒隱隱替主子爺擔心:說不準最後誰被誰拿住呢?
就像那天在什刹海廟會街上,到底誰是魚誰是網?那可不見得!
葉克蘇將鞭子扔給護院,“打盆水到會客廳,我洗手。”
說罷自己便徑直走了過去。
葉克蘇家沒什麼伺候的婢女,攏共幾個小廝,兩個仆婦灑掃縫補,接挽月進來的是府裡管家,老頭看到她喜得眉開眼笑,還以為自家少爺千年鐵樹終於開花了。
見葉克蘇走進來,衣服上手上還沾著血,管家哀歎:您倒是換件衣裳來啊!
果然,葉克蘇一進門,挽月便不由自主用帕子遮住口鼻,嫌惡對方那一身的煞氣血腥味。
還真是她!
小廝端了水盆來,葉克蘇旁若無人洗了洗手上的血跡,“抱歉,剛剛審犯人用刑時濺的。”
忍冬聞到血腥味兒又駭然又想吐,明明長得還行,怎麼跟地獄裡的閻羅似的?
挽月心道:這是嚇唬她呢?把帕子從面上移走,輕笑道:“私設刑堂犯法吧?”
葉克蘇也歪歪頭坐下,“我審的家奴。”
切!他說家奴就家奴?怪不得鑾儀衛名聲那麼臭,堪比前朝錦衣衛,如今不少大臣上奏求請皇上裁撤削弱此機構。
“挽月小姐怎麼知道我住這兒?”
挽月勾了勾嘴角,抿了一口茶,“上回在您家祖母壽辰,佟夫人把您身高幾尺,生辰八字,住處喜好都快說了個遍,恨不能立時就在宴席中給您逮一個媳婦兒回去。我便記下了。”
葉克蘇語塞,臉上不自然地抽了抽,“有何事非要親自前來?孤男寡女,小姐不怕惹非議?”
挽月蹙眉,“怕什麼?誰敢胡言亂語,我先撕了他的嘴,再交由你戳瞎他的眼。”
一旁的管家聽得心驚肉跳,以為來了個天仙,怎麼也是個女閻羅!
葉克蘇終於同她切入正題道:“找我何事?”
挽月想,有道是抬手不打笑臉人,於是同他客氣地一笑:“葉克蘇哥哥,其實我們兩家也算世交。”
葉克蘇直覺得眼皮跳了跳,方才她說挖眼撕嘴他心裡都不帶波動的,這聲“哥哥”卻叫他嚇得險些坐不住。無事獻殷勤,一定有天大的陷阱!
“就是想請您幫個忙。我懷疑出家賊了,又沒證據,又不好報官,思來想去,這事兒你查最合適。”
隻是這麼簡單?葉克蘇挑挑眉,一副不信的樣子。
挽月接著道:“我這不前陣子得了我阿瑪給的一大筆嫁妝麼。”她頓了頓,“可多了呢,半個家底子都給我了。”
葉克蘇聽著她這副語氣,也不知她在炫耀還隻是陳述。
“我家的京城布料生意如今都在我手裡。可我一看賬目,從江南過來的進價極高,那掌櫃姓宋,說是這幾年血月教鬨的,綢緞首飾茶葉等富貴人家用的東西都在漲價。可我就是打南邊過來的呀,哪兒有那麼嚴重?我尋思這裡頭可能有名堂。會不會,官商勾結什麼的?故意哄抬?”
葉克蘇聽得仔仔細細,這事兒其實他已經查到些眉目了,本就在懷疑鼇拜和江寧織造劉德彪勾結,謀取暴利。賬面上自然不會把真實進價寫在上面,無非編造出進價貴,再加價賣一點的假象。實際上,進價遠低於此,是從江南富商大戶手中低價拿到的。
有線報,京城天衣閣等幾個大店,正是這麼做的。而為首的幕後東家,正是鼇拜。他且查著呢,這丫頭現在來跟他說這個,難不成是故意的?特意來禍水東引、將責任推到底下人身上?
他一口回絕道:“那是你們自己的家臣,自己查便是。”葉克蘇蓋上茶碗。
挽月面露難色,“都是三代家奴了,我哪兒下得去這個狠手?”
葉克蘇:哎呦喂!那您可太謙虛了!刀都能抵皇上背後,還有什麼乾不出來?
挽月知他多疑,鑾儀衛如今面臨削弱之危機,他是不會放過查大案這樣的機會。
於是也不勉強,莞爾一笑,“也是,您身為鑾儀衛指揮使,都是隻替皇上辦心腹事。是我唐突了。”她起身將一物放置在葉克蘇面前,“這是咱自家綢緞莊的賬目,我親自謄抄過,這是原賬本。您若用得上就用,用不上就送還與我。鑾儀衛辦事利落,您明察秋毫,倘若您查出有小人作祟,帶人抄那起子小人家的時候,抄出來的屬於我家的銀子,我分你一半。”
葉克蘇冷冷抬眸,“送客!”
挽月也不尷尬,知道他沒否認就是同意了,於是起身告辭,“回見!”
姑娘家離去,客廳裡留下了淡淡馨香,葉克蘇望著空蕩的門口,喃喃自語道:“猴腦、狐狸面、老虎爪子、二皮臉,這樣的女子,往後主子爺能吃得消麼?還是我這樣一個人過得自在!”
“啊欠!啊欠!”坐在乾清宮裡的玄燁連打了兩個噴嚏,手下的筆一歪,寫廢了一張紙。他皺皺眉,聽得門外太監宮女叩拜:“太皇太後萬福金安!”
玄燁趕忙擱置了筆,起身去同太皇太後請安,“孫兒給皇祖母請安,皇祖母萬福。”
布木布泰拍了拍玄燁攙扶自己胳膊的手,“聽說今兒在朝上,鼇拜與蘇克薩哈又起衝突了?皇上這回沒有同鼇拜爭執?”
“孫兒以前太過年輕氣盛,不懂得隱忍。現在他們愛鬥,就讓他們鬥好了,朕正好作壁上觀。”
布木布泰很是滿意地頷首,“哀家的乖孫兒可是比之前有長進。”
“不過,這鼇拜近些日子,似乎沒那麼囂張狂妄了,每每上朝時,同朕說話也客氣了許多。”玄燁扶著太皇太後坐下。回憶今早上朝時的情形,那鼇拜同他啟奏時,笑容滿面,目光慈愛,簡直和之前的凶神惡煞判若兩人。
太皇太後笑了起來,“客氣了好哇!要說這鼇拜,在你皇阿瑪在位的時候,也是個鐵骨錚錚的忠臣良將。可後來權勢越來越大,又有軍功在身,依附他的黨羽多了起來,人也就不知自個兒位置在何處了。一方面,他既然現在示弱,你就應當加以安撫,以示你的寬厚;另一方面,也要警惕,留意他那些黨羽是否有進一步的行動,以此來迷惑你。”
話說罷,她的目光忽而被博古架上一盞小馬模樣的燈所吸引,這花樣兒不像是宮裡有的,倒像是民間門製作。
太皇太後的心跳了跳,暗自打量起自己的孫子來:十六七歲的少年,正是竄個子的時候,不知不覺肩背也更加寬闊,胸膛也更加□□結實,有了男人的模樣。
“內務府什麼時候也有這精巧的花樣了?”
玄燁發現太皇太後在看那盞小馬燈,心下忽然有一絲慌張,旋即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笑道:“這個啊,是上回乞巧節,孫兒一時心癢,同葉克蘇他們去什刹海那邊的街市上觀廟會,隨手買的一個。”
太皇太後深深看了玄燁一眼,心裡道:孩子長大了,心裡也開始藏著秘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