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心計 月兒,挑一盞河燈吧(1 / 1)

新月如鉤, 勾住柳樹梢頭。街上走過的人偶也會有停留駐足,饒有興趣地回望打量這並排走著的幾個青年男女,這一行男兒俊、女兒美, 一看身上著的流光綾羅綢緞, 便知皆是富貴人家公子小姐。

樂薇緊緊地挽著挽月纖細的柔荑, “小姑姑,方才可真嚇人。我明明就在你前面的小販那裡挑選團扇手環,不知從哪裡便擠來了一群人, 我被一撞,待站穩住, 竟發現自己被帶到了路當中, 被人群推著往前走了。我隻瞧見他在我附近!”

她指了指曹寅,曹寅也探出頭看過來, “是啊!今兒燈市人實在太多了,剛剛就聽見有人喊了一聲河對岸放煙火了,大家夥便都往那邊擠著去瞧。明明剛來的時候,我還和容若兄弟站一起,一轉眼功夫便不見了。”

南星和忍冬兩個丫鬟也驚魂甫定,她們頭一回見識這京城夜市的繁華人多。若是今晚把小姐弄丟了, 她們可都要活不成了。

挽月輕輕拍了拍樂薇的手背,寬慰她們道:“所幸大家都無妨,這裡是天子腳下,順天府治理有方,即便是一時走散了,京城遍地都是大的食肆茶坊、當鋪綢莊,走進去自報家門便是。還怕尋不回家去?”

樂薇也回過味來,“這倒也是。”於是沒心沒肺地重新歡喜起來, 又見不遠處海子湖畔的方向確有煙火升空,“咱們快去瞧瞧吧!”

達福唯恐方才亂糟糟的場面再度出現,畢竟今兒出來的還有姑姑和妹妹兩個女流之輩,若真出什麼差池,他可擔待不了。於是好意提醒,“時辰不早了,咱看完便回去吧,也不是沒見過。你想看啊,趕明兒我把那些人拉到家門口放給你一人兒看!”

樂薇隻覺自己哥哥說話倍兒掃興,忽而覺得有點不對頭,好像耳邊少了什麼聒噪的聲音,有些過於平靜。她側首向右邊幾人望去,疑惑道:“小舅舅,你怎麼從剛才跟我們碰到一起之後,便一句話都不說了?這可不像你啊!”

經樂薇這麼一說,達福也納罕上了,“呦,是太陽打西邊兒出來了。”

樂薇瞥了一眼身邊的挽月,見她也不多言語,隻靜靜地同她們向前走著,再看一眼馬齊,登時像明白了什麼似的,嬉笑打趣道:“我知道了,舅舅你這是在扮穩重。”

馬齊淺淺笑了笑,烏黑的瞳仁中晃動的燈影動了動,終還是忍不住看了一眼左邊那個淡然信步的身影,心如針紮的一般,他握了握拳頭,吸了一口氣神色如常地道:“不是,剛才和你們失散了,我被嚇到了。”

“去你的!玩兒去!”達福聽到他這副一如既往嬉皮笑臉的應答,用胳膊狠狠地撞了撞馬齊。馬齊失魂落魄地踉蹌了幾步,不失尷尬地笑笑,被身邊的納蘭容若扶穩。容若輕歎了口氣,在心裡感慨道:世間從不少癡男怨女啊!

方才街市上忽然多了很多人的時候,容若便察覺出來不對。那些人的氣息他很熟悉,就是在皇宮裡常遇見的那種,尋常人很少有挺直了腰杆一步一步走得齊整的。

離散的時候,他的身邊隻有一個馬齊。那小子起初把他當做情敵,一路上都同他言語間暗藏殺機。他隻覺得好笑,並不欲同他多計較。待他們幾人被擠散,他是見到了馬齊的驚慌失措,像個孩童一般,仿佛遺失了自己最寶貴的糖果。

後來那些“奇怪”的人群漸漸退散,他一眼便看見了那個昨天早上還剛跟他比試過射箭的人。什麼不在意、什麼政務繁忙便不來了,都是看似漫不經心的謊話!

容若有氣,一氣玄燁同他認識近八年,什麼時候也開始對他遮掩?是怕他不支持嗎?他可是將將接到馬齊的帖子,便匆匆進宮“通風報信”去了。

二氣身邊這個傻小子,真是恨其不爭。

在這件事情上,容若反倒不想站宮裡的那個人。他拍了拍馬齊的肩,像小時候教他冰嬉那般,“小子,那邊有賣河燈的,你不挑給心愛的姑娘許個願?心誠則靈!”

容若的手指在馬齊的肩頭按了兩下,帶著寬慰和鼓勵。馬齊看他的眼神裡終有了感激和悔意。

“我知道,沒事的。”容若笑笑,招呼一行的幾個人道:“我聽說,今兒放河燈,許的願,天上的神靈都能聽見。尤其是許姻緣的。”

曹寅皺了皺眉,“許財運的靈不靈啊?”

“你可以許個心願,讓你娶一位娘家富甲一方、嫁妝豐厚的夫人。”

曹寅豁然開朗,雙手一拍,笑意盈盈道:“這倒是個不錯的主意。”

幾人湧到賣河燈的小販那裡,河燈多是蓮花形狀,可在蓮心點燈,讓其順著河流而下。

“月兒,你挑一盞蓮花燈吧,我送你。”

從剛才重又聚到一起,這是馬齊靠口對她說的第一句話。挽月心想,方才她同玄燁站在一起,應當是被他瞧見了。她不知道眼前的少年是不是明白了什麼,隻覺得心裡也無限地酸楚,似乎她親手把一匹光潔無暇的錦帛給撕裂了。

可開弓沒有回頭箭,既然已打定了主意,她便不再後悔。鼇拜家的危機,非馬齊所能挽救。假如她嫁與的是他,最後傷的隻會是瓜爾佳氏和富察氏兩家。

他應當前途無量、人生坦蕩,娶一名他愛、也愛他的妻子,子孫滿堂。而不是在她這種盤算心計的女子身上浪費好韶華。

“嗯。”挽月淺淺一笑,旗頭上的流蘇晃動的影子映在臉頰。馬齊的眼中流露出由衷的歡愉,“這盞好看。”

最終同行來的幾人,每個人都選了一盞,就連姍姍來遲的葉克蘇,也被達福強行往手裡塞了一個,並悄悄對他道:“哥哥您都打了這麼多年光棍了,聽說今兒晚上許願特彆靈,七仙女兒會跟月老回稟去。快許個心願,來年說不定連兒子都抱上了。”

葉克蘇沒好氣地白了達福一眼,對他這種“好心好意”的行為全然當做驢肝肺。他發誓,他佟佳葉克蘇,這輩子最厭惡的節慶,便是這勞什子乞巧節!剛剛幫主子解決完一個棘手的任務,他心裡能舒坦麼?

前方那個挑著河燈,言笑晏晏的女子,葉克蘇緊緊盯著、一刻不曾放鬆地打量,試圖從她面上看出什麼異樣的破綻來。

主子今兒早上把他叫進宮去,秘密告訴他:他打算利用鼇拜的這個女兒。進可拉攏鼇拜,若能順利,使其心甘情願地俯首稱臣,鼇拜的勢力也可為之所用,用以瓦解震懾朝中其他老臣貴族;退則以此為質,監視鼇拜家一舉一動,必要時可殺之以做震懾。

娶權臣之女,為帝王鞏固皇位常用權謀。可鼇拜他信不過,雖位高權重,卻野心勃勃,且朝中擁戴者眾多,一旦控製不好,再讓此女子誕下皇子,後果不堪設想。

他更信不過這個女子。眼前的這個女子,生得太禍水!太機敏!太狡黠!有時,再堅硬的鐵也能被變繞指柔。

主子言及,一年之內與鼇拜之間必分勝負。一年甚短,他所憂心之事斷然不會發生。

葉克蘇稍稍放下些心來,卻仍是疑惑不解。主子若是想寵幸一個女子,將她召見進宮便是。何故大費周章,還要到宮外來,與她相見?欲蓋彌彰?欲拒還迎?欲擒故縱?

將孫子兵法與三十六計想了個遍,葉克蘇隻得出個結論,主子用的恐是:美人計,隻這美人是他自己個兒。

河燈都已經挑選好了,連南星和忍冬也都各自拎著一個。

什刹海湖邊已經有不少人。樂薇揮揮手,“這兒有個好地方,人少一些。咱們過去吧!”

馬齊看看挽月,“月兒,你會許什麼心願?”會分一點點,哪怕一個字和我有關係嗎?

挽月俯下身子,將河燈輕輕放入清漣漣的湖中,“說出來就不靈了。”

真的蓮花一樣的河燈被湖面上的徐徐清風吹得打了個旋兒,挽月被這景象所觸動,忍不住笑著合上了眼睛,在心裡默念道:蒼天在上,願我瓜爾佳氏一族平平安安、願阿瑪鼇拜能頤養天年、無刀劍之凶、牢獄之災;願富察馬齊覓得良人、百年好合、福壽綿長;願我今夜心中所求之事能夠順遂,愛新覺羅玄燁能為我所惑、為我所用。

富察馬齊:願富察氏一族繁榮昌盛、長久不衰,阿瑪額娘身體康健;願瓜爾佳挽月心之所願必達成,與心愛之人白頭到老,永無煩憂!

許完願望,他輕輕地睜開眼睛,見挽月還在滿懷希冀地遙望目送蓮花燈飄遠,心裡道:挽月,若你想當皇妃、貴妃、甚至是皇後,我必助你一臂之力;若你喜歡皇上,我便從此忠心輔佐,哪怕將來讓我去鎮守邊疆,也在所不辭。隻要你開心就好。

“看,這煙火像不像一朵蓮花?”

“不像!像是萬壽菊!”

“哈哈,快來看看!”

什刹海的上遊,一個並不光亮好走的地方,湖畔處,一盞河燈順流而下。

“朕,愛新覺羅玄燁,一願大清繁榮昌盛、百姓安居樂業;二願皇祖母、皇阿瑪身體康健;三願今夜心之所圖,必能達成,瓜爾佳挽月能為朕所獲,其父能為朕所用。”

煙火映在湖畔每個人的臉上,滿天的星子將璀璨遍灑人間。直到如潮的人群漸漸退散,一切又歸於往日夜間的寧靜。

明兒才是處暑,白日裡日頭上的時候,依舊有幾分悶熱。這會兒入了夜,風倒是帶著徐徐涼意,順天府巡夜的衙差沿著街道走過去。

茶樓上站在窗邊的身影輕輕咳嗽兩聲,從窗外冷然地收回目光。

“主子,秋涼了,您當心身子。”屬下關心道,將窗戶輕輕合上。

燭火暖黃映照在一張俊美的臉上,倒不似往日看起來那般蒼白無血色,“當心身子?”他的語氣中裹挾譏誚,笑意清淺搖了搖頭,“我這身子還有什麼好當心的?這麼多年早就如飲鴆止渴,活不長遠了。”

他站起身,將屬下方才端來的一碗已經放涼了的湯藥全部澆到牆角的一株翠竹盆景中。

“您……”屬下望著主子的舉動與眼中的森然恨意,相勸卻又不敢勸。他一直忠心跟隨公子,對其行徑的乖戾與冷酷手段皆是見識過的。他想了想,轉而問道:“您方才為什麼不吩咐屬下們動手殺了康熙?雖滿大街都是鑾儀衛,但咱們的人也不比他們少,且個個都是教中高手。”

“殺了他有用麼?”對方的目光清絕冷漠,他將茶壺裡的清水又再次澆到那盆翠竹上,將那藥的痕跡衝淡了些,漫不經心道:“他死了,宮裡還有昭聖那個老婆子,立裕親王福全,或是宗族過繼,總歸會有人當這個皇帝。”

“老王爺在西南已經在部署兵力,興許用不了太久,您和小王爺、世子爺便都可以脫離這京城囚籠之地了。”

“逃離?哈哈哈哈!”吳世璠扶住桌子發出一陣笑,瑞鳳目的眼角微微發紅,轉過身來望著屬下,“莫夫,你也蠢了嗎?吳三桂那老東西將我爹送過來做質子的時候,就壓根沒想要他回去了。何況我的身上還有一半靼子的血!”

他本五官本生得很俊美,模樣更是隨了長公主母親與小平西王吳應熊的長處,可方才那通笑得淒厲,莫夫不寒而栗。

吳世璠冷下眸子,“我剛才在樓上看到了極有意思的一幕,康熙和鼇拜的女兒竟然站在一起,你說是不是很有意思?”

起風了,隔著窗,還是有風動的聲音,吹得那燭火晃動在平靜無波的眼中,修長無血色的手指輕而易舉便將翠竹齊齊折斷,隨手扔在那盆中,“這盆翠竹死透了,扔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