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歸原主 淺紫色的蓮花瓣漸漸幻化成一……(1 / 1)

悶雷連響了三聲,雲低低的似壓在琉璃瓦子上,先是滴了幾滴雨,卻也不見傾盆大雨下來。梁九功抬頭仰望天,心裡嘀咕道:也是奇了,明明今兒大清早晨起的時候,還是個晴好的日頭,怎麼過了晌午又開始變天了呢?

負責傳膳的小太監三福苦著臉從乾清宮裡頭出來,一看見太監總管梁九功站在門外頭,像是撈到了救星,“梁總管,您可得救救我!”

梁九功緩緩轉過身來,“瞧你那一臉苦瓜相,跟你說了多少回了,在宮裡當差抬手不打笑臉人。給我精神著點兒!”

三福擠出了一絲苦笑,“我笑得出來麼我!皇上從外頭回來後,就這麼不吃也不喝,躺在西暖閣裡一下午,就這麼愣神兒地看著一樣東西。四喜子給上了一盞茶和一盤點心,杯子被砸了、點心也扔了,嚇得四喜到現在還在篩糠。這眼瞅著就要到用晚膳的時辰了,您說我是傳還是不傳膳?”

梁九功背著一隻手,掃了下拂塵,“這麼說,皇上是在外頭生了氣回來?”

三福:“您都不知道,我哪兒知道額!”

梁九功微微挑眉,“皇上是在看一把短刀?”

三福仔細回憶了下,肯定地點了點頭,“好像是!沒錯兒!”

梁九功微微頷首,“皇上這些日子老盯著這個物件瞧。不過先前,我倒並沒有留意乾清宮有這麼一樣東西。”宮裡的每樣東西都是記錄在冊的,尤其是匕首、刀劍這類的,多了一把少了一把都是大事。那這應當是上回皇上出宮,從宮外頭帶進來的。

三福想起了什麼似的,“噢,我聽四喜子說,他端茶進去的時候,皇上當時在看一塊玉佩來著。就是皇上尋常身上戴的那塊。”

“這就奇了。”梁九功喃喃道,他想起一個人來,“你師父呢?”

三福畢恭畢敬道:“師父今兒不當值,近來身子不太爽利,歇息去了,我便也沒想去叨擾他。”

梁九功當機立斷,對三福吩咐道:“還是去請他過來吧!就說皇上怒了龍顏,不吃也不喝,也就他能勸了。”

三福明白,雖說梁九功是太監總管,可若論信任,皇上還是最信任倚重乾清宮總管,也就是他的師父顧問行,師父打順治爺起就伺候在帝王身邊,如今又伺候康熙爺,不爭名利、勤勉忠誠,是他佩服的第一人。

又過了一炷香的時間,梁九功看見顧問行過來了,身後還跟著三福,端著一碗長壽面。

“顧總管,身子可安好?”

“多謝梁總管掛心。”其實顧問行的年歲要長梁九功許多,資曆也老。但卻從不對任何太監宮女倨傲拿架子,永遠是一副平和謙卑的姿態,梁九功後來者居上,他也不嫉恨,這點便是梁九功也很是欽佩尊重。

梁九功歎了一口氣,低聲對顧問行道:“半柱香前,鼇拜中堂和戶部尚書米思翰大人過來了,都說要求見皇上。我去跟皇上通報了後,皇上仍舊一言不發,不說召見也不說讓走。就這麼晾著兩位大人,我隻好將兩位大人請去禦花園喝茶了。”

顧問行笑道:“我一看三福子來尋我,便知乾清宮肯定是有什麼棘手事情了。你放心,皇上這裡,我先進去安撫著,您做好那兩位大人的傳召接待便可。”

梁九功像吃了一顆定心丸,衝顧問行拱拱手,“多謝顧公公了!”

顧問行和善笑笑,同三福一起進了西暖閣。

三福還是有些腿軟,大部分的時候皇上是個待人寬厚的,還真是甚少見皇上發火。像今日這種砸東西的,上次還是在朝堂上同鼇拜大人起齟齬。

顧問行衝三福努努嘴,將面給端了過去,恭敬地對皇上道:“皇上,今兒是您外祖家的壽辰,奴才讓禦膳房給做了一碗長壽面,恭祝老夫人長命百歲、萬事順心。”

玄燁從榻上動了動,坐起。

三福偷偷抬眼瞧著,心裡暗自佩服:嘿!還得是師父出馬!

玄燁揉了揉眉心,“什麼時辰了?”

“快申時了。”

玄燁向窗外看看,霧影紗將天光濾得黃黃的,像一條旖旎的柔軟綢帶鋪在乾清宮的地磚上。不知不覺竟已快傍晚了?

桌案上的奏折尚未閱完,手邊的書卷也被他看了寥寥幾行便丟至一邊,從舅舅家回來,自己就這般恍恍惚惚地出神。

這究竟是怎麼了?心裡像有一隻貓兒在撓一般,又癢又麻,想抓住罪魁禍首,卻從手心滑過溜走,於是更加煩躁不安。一縷風悄悄從半卷的竹簾下鑽進來,將桌案左上角立著的雙鯉戲水高脖青花瓷瓶中深粉近紫的蓮花瓣吹落一二片,在宣紙上無賴地打了幾個旋,剛要被風拖走,卻被白玉九龍鎮紙給擋回,委委屈屈地停留在中間,與那張白紙相映成趣,如詩如畫。

玄燁的凝眉舒展,唇邊綻出淺淺笑意,淺紫色的蓮花瓣漸漸幻化成一抹夢影,在他的腦海中漸漸踱近。

“你究竟叫什麼?”

“你是誰?”

“朕叫愛新覺羅玄燁。”玄燁伸出手去,想要抓住那一抹淺紫,卻隻抓到一縷帶著青草芬芳的清風和一串銀鈴般的笑聲。

“你是個騙子,你三番五次地騙我!我再也不想見你!”

“事不過三哦~”

“不!彆走!朕不是故意欺騙你!”

夢影漸漸變深,隱沒進越來越朦朧的昏暗中。

“皇上,皇上?”

玄燁一個激靈,回轉過神來,驚覺手心竟然汗涔涔的,心裡更慌,撲通撲通如剛剛騎馬在圍場上馳騁過一般。

難道說是被馬齊那一拳打狠了?打出了內傷?

玄燁深吸了一口氣,重重撫了撫心口。

顧問行全都看在眼中,心裡猜到個七七八八,不由在心下微澀地生出慨歎:皇上這孩子是他看著長大的,八歲就登基了,彆的孩子這個年紀都還在承歡膝下,他稚嫩的肩膀卻已挑起大清的頂梁。旁人家的孩子可以哭可以鬨可以累,他卻連笑都要克製。

永遠都如春風拂面,言笑晏晏,從容平和,像個泥塑的聖人。

可他終究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哪個少年不相思?

顧問行關切地輕聲問道:“皇上可是晌午時分沒歇息好、批閱奏折累著了?”

玄燁找到了一個口子,舒了一口氣,“對,確是沒歇息好。你怎麼來了?朕聽三福子說你近來身子不大好,今兒也不是你當值。你歇著去吧,這裡有他們幾個伺候就行了。”

顧問行笑道:“奴才是個閒不住的,怕他們毛手毛腳伺候不好您。您看這面……”

“面放那兒吧!”

“嗻。”顧問行給三福使了個眼色,三福知道自己的使命已經完成了,於是麻利兒地退了出去。顧問行才緩緩對皇上道:“萬歲爺,鼇中堂和米思翰大人還在禦花園等您傳召,您若是還未歇息好,要不奴才給二位大人也各送一碗面去墊補墊補?”

玄燁望著面湯上冒著的熱氣,想起覺羅氏慈愛的面龐,心下軟了幾分,“算了,今兒郭羅嬤嬤壽辰,朕為她老人家祈福,不罰人了。你去跟米思翰說一聲,就說誤會一場,朕不怪馬齊。”

“嗻。”顧問行躬身正欲退下,忽而玄燁再次叫住了他。

“慢著!”玄燁思量了須臾,重新改了主意,“傳朕旨意,馬齊為今年國子監考學第一,為人正直勇猛、文武雙全,擢升為工部員外郎,過幾日去上任吧!”

“嗻!”

“鼇拜……”玄燁輕輕念著,前所未有的悵惘在心上襲來,你為什麼偏偏是他的女兒?

銀色的短刀,刀鞘圖案繁複華麗,尊貴無比。他在手中再次輕輕摩挲了下,像下定了決心似的遞給顧問行,“這把刀拿去給鼇拜,就說是他女兒遺失、恰巧被朕撿到。另外,去禦膳房提一食籃新鮮剛做的點心和果脯蜜餞,要最甜的。也……拿去給鼇拜,就說朕體恤他年紀大了,在禦花園等了朕那麼久,吃點甜的墊墊,免得頭暈眼花。”

“嗻!”

顧問行領命退了下去。玄燁從榻上走下來,恍若剛剛做了一場大夢覺醒,傍晚將至夜色未降,乾清宮四下裡靜悄悄的,日複一日的孤寂如潮水般湧來。不是一直都這樣麼?他的命合該就如此。

這場傾盆大雨終究是沒有下下來。起初的悶雷過後,驟雨隻急落了半刻鐘都不到,便收住了。雨後黃昏染色禦花園,連鵝卵石都映上雲霞的光華。米思翰在牡丹亭中急得團團轉,倒是鼇拜閉目養神端坐著。

“哎呀,米大人你坐會兒吧!”

“不是,皇上究竟什麼意思?也不見咱,也不打發咱走。哎呦,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真是比拿刀淩遲我還煎熬!”

鼇拜嗤笑,“平日裡,按理說米尚書是個穩重的,鼇拜我才是個老莽夫。怎麼今日反過來了?你愁什麼?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皇上不召見是好事,指不定這事兒就翻篇兒過去了!瞧瞧,我怎麼說來著,貴人不是來了麼?”

米思翰一愣,遠遠地看見乾清宮太監總管顧問行帶著兩個小太監過來,手裡好像還提溜著什麼東西。

“哦,顧公公。”

顧問行行禮:“鼇中堂、米尚書,皇上今日政務繁忙,就先不見二位大人了,若非十萬火急的事,就明兒早朝再說吧。另外,傳皇上口諭,國子監學子富察馬齊,才學過人、正直勇毅,擢升為工部員外郎。恭喜尚書大人,米尚書教子有方,快領旨謝恩吧!”

米思翰像被當頭敲了一響鑼,腦袋裡嗡嗡的,這是幾個意思?豬養肥了再宰?

顧問行笑眯眯的,像看穿了米思翰的心思,悄悄同他道:“皇上說了,他同令公子今日誤會一場,也算不打不相識。馬齊在國子監的名號,他早有耳聞,八旗子弟中能有這樣文武雙全、品貌出眾的人,是大清的福氣,應當給他機會為朝廷效力。希望他今後能如您這般,都成為大清的良臣。不過若是這差事當不好,皇上還是會發落的。”

米思翰這才徹底鬆了一口氣,“那是自然!臣叩謝主隆恩!臣與犬子必當肝腦塗地,為皇上、為大清鞠躬儘瘁死而後已!”

顧問行繼而又看向鼇拜,“鼇中堂。”他呈上來一把短刀,鼇拜一愣,立馬認了出來:這不正是他曾經送給月兒她娘的那把定情之物?他一度懷疑被皇上給撿走了,想要以此來做文章,說他丟失禦賜之物。這怎麼輕而易舉就還給他了?

“皇上說,這是令嬡遺失之物,偶然為皇上撿到,現物歸原主。”

鼇拜接過刀,一臉不可置信,“皇上還說什麼了?”

顧問行伸手將身後小太監拎過來的食籃遞上來,“皇上說體恤您年歲大了,等了那麼長時間沒吃飯,怕您頭暈眼花,所以特賜一盒點心,您拿回去吃吧。”

就這?鼇拜接過食籃,左看右看也沒看出什麼名堂來,康熙這小子到底葫蘆裡賣得什麼藥?也罷,平平安安沒怪罪月兒就算圓滿解決了!

“老臣謝主隆恩!”

米思翰盯著那食籃,有點子尷尬,就一籃?哪兒有這樣的?他也年紀不小了,怎麼就鼇拜有吃的、他沒有?

顧問行對上米思翰迷茫不解的眼神,好意提醒道:“尚書大人,天色已經不早了,您快回去吃晚飯吧!”

“是是!”

米思翰和鼇拜二人忐忑進宮,邁著大步悠哉悠哉暢快地出了宮門。

一見到自家阿瑪,馬齊早就等急了,“阿瑪!”

米思翰哈哈大笑,“好小子!皇上剛才傳口諭,說封你為工部員外郎,不日就可以去上任了。”

馬齊也震驚了,“皇上不罰我啦?”

“我早說了,皇上是仁愛明君,怎麼會為了區區小事與你鬥氣?皇上還說,你才學過人,有勇有謀,與你也算不打不相識,皇上待咱們一家如此寬厚,你可要好好報效朝廷啊!”

馬齊懵懵點頭,“那是必定的!”可怎麼跟自己想象的不大一樣呢?這是被天降的餡餅砸中了?忽而像想起了什麼似的,忙問道:“那月兒呢?皇上不會都怪罪月兒一個人吧?”

米思翰沒好氣白了兒子一眼,嘿!這臭小子,還真是大公雞尾巴長、娶了媳婦兒忘了娘。這還沒娶呢,就光胳膊肘子往外拐了。

衝鼇拜那邊努努嘴,“喏,皇上提都沒提她,就給鼇中堂賞賜了一盒點心,體恤老臣吧。”一盒點心算什麼?哪兒有給他兒子官職實惠?一想到這裡,米思翰就老淚縱橫,皇上啊!您待臣真是太好啦!臣便是為您累死也值了!

馬齊還是不無擔憂地看向挽月的馬車。

但見鼇拜同她說了些什麼,好像也無大礙,便稍稍放下心來,在米思翰的再三催促下上了馬車。

挽月接過失而複得的短刀,也十分地驚異,“還真的被皇上撿到啦!他還還給了我。”

鼇拜道:“皇上說物歸原主,歸的是你不是我。說明他刻意回避了我弄丟禦賜之物的罪名,一切都不追究了。我猜想,皇上原本是想拿這把刀做文章的,不知怎麼,又反悔了。嗨,管他呢!往後橋歸橋路歸路,他也不會拿此為難你。哦,這食籃是皇上賞賜的,我嘗了一塊兒,甜不唧唧、齁死個人,我年歲大了,太醫說少吃些甜膩之物。丫頭你餓了吧,吃兩塊墊墊吧。”

挽月打開食盒的蓋子,隻見滿滿當當的糖霜陳皮、鹽津葡萄、風乾的桃肉梨乾……甜甜的蜜餞味道洋溢在風中。這不是她那日在光華寺送給他的那些東西?他竟然一樣一樣都還記得。

霜糖陳皮入口,酸澀在舌尖蔓延,很快的酸澀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不儘地甘甜。挽月是眼中滿是笑意,在瑞雪的攙扶下登上了馬車。

南星驚歎道:“小姐,這點心和蜜餞做得可真精致!”

瑞雪笑道:“那當然了,沒聽老爺說嘛,這可是禦膳房新做的,宮裡的東西自然是最好的了。”

南星將食盒一層一層打開,開到最後一層時,忽然怔住了,疑惑道:“這倒稀奇了,以前見過包點心用的油紙上有畫八仙過海的,有畫嫦娥奔月的,還從未見過畫這圖案的!”

挽月和瑞雪紛紛好奇看過來,隻見最後一層的點心上覆蓋了一張紙,上面用寥寥幾筆勾了一隻四角朝地趴在草地上的小烏龜。

瑞雪皺皺眉,“這畫兒倒有趣了,噢,我知道了,龜是最長壽的,福澤綿長的寓意。這宮裡的東西都是有好意頭的!”

“是不是真的呀?”南星不以為然,很是懷疑瑞雪的顯擺。

“當然是呀!”兩個丫頭爭論不休,回頭看見自家小姐像吃了蜜糖一般,南星咽了口唾沫,“小姐,好吃嗎?”

“好吃!”挽月抿抿嘴,頰邊的酒窩裡像盛滿了甜酒。

車輪在青石板上搖搖晃晃跑起來,滾過下午雨急落下積得一點水坑。挽月輕輕掀起馬車簾子,紫禁城巍峨的紅牆金瓦漸漸消失在視線中,幾隻烏鴉懶懶地掠過琥珀色的天空,大雨好像真的不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