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燁 順治,行癡(1 / 1)

姚氏見終於唬住了女兒,不由歎了口氣,“當真是我和你爹平時太嬌慣你了,不曉得天高地厚。既然知道錯了,還有機會彌補。你一會兒,便隨我去月兒房中,給她賠禮道歉。”

“去給程挽月道歉?我做不到!”然而乖順隻持續了須臾,連一縷香的時間都不到。

姚氏終於怒了,拽著女兒的手將她重新按回到凳子上,“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還有,往後沒有什麼程挽月了,隻有瓜爾佳挽月。關於她的身世,你一個字都不許跟任何人提起。否則就會害了整個王家,你知道嗎?”

王妍徹底傻了眼,呆坐在床沿上。從小她就和程挽月勢如水火,比衣裳比首飾、比相貌比才學……明明她才是王家正兒八經的大小姐,程挽月一個身世不明的私生女,憑什麼能得到爹娘和哥哥的寵愛?

可沒想到,如今就連唯一的一個汙點——身世都似乎蒙上了一層金紗衣,程挽月怎麼就成了當朝輔政大臣的女兒呢?

正午這一頓飯,王妍吃得是沒滋沒味兒。挽月那邊院子將將撤了飯桌,這恐怕是她近日以來吃得最舒心的一頓飯食了。她還不曉得給她做飯的周廚子,這會兒已經哭喪著臉回家收拾鋪蓋準備上京了。

站在門口的婢女通傳,“小姐,舅太太和王家姑娘來了。”

南星聽到“王妍”的名字,不由心下一緊張,整個王家待小姐都很和善,唯獨這位“表姐”同她們小姐一向不睦。那日也不知道是因為什麼,二人竟雙雙落水。若非太太在天有靈保佑,小姐哪裡還能撐到父女相認?

挽月卻是淡淡笑笑,起身相迎。

姚氏也迎上來握住挽月的手,同她噓寒問暖道:“呀,月兒怎麼出來了?外頭起風了,穿得這麼單薄,留神著涼。”她輕輕摩挲了一下外甥女的手,柔弱無骨纖長細膩,似乎比先前暖和多了,以前總是冰冰涼涼的。

“不冷,舅母快屋裡坐。”挽月朝門口的王妍看看。隻見她微縮著脖子,眼神中有畏懼與不甘,躲在姚氏身後,躑躅著不想進來。

挽月淡淡瞥了王妍一眼,輕笑一聲,“外頭起風了,表姐穿得也不多,還是快進來吧。”平時耀武揚威地像個霸王,原也不過是個欺軟怕硬的主兒。

以前程挽月幾時能用這種語氣同她說過話?果真是有了人撐腰就不一樣了。王妍心中嫉恨,但沒法子,有人撐腰就是不一樣。

姚氏不動聲色環顧四周,看見這屋裡屋外,光是伺候的人就比先前自家的要多一倍,更不用說站在廡廊底下候著的人了。那個站著的老嬤嬤,一瞧就不是好糊弄的人,說話做事滴水不漏,一言一行極重規矩。

略一晃神後,姚氏便歎了口氣,開門見山地對挽月道:“上回那事,都是妍兒不好,你舅舅這回也動了氣,罰她跪了三天祠堂。確是我這麼多年把她慣壞了。”說著便抹起淚來,陪房趙青家的連忙推了一把王妍。

王妍不情不願地按來之前答應姚氏的說辭,同挽月道:“月兒妹妹,那日是我錯了。我不該在你面前說姑姑的壞話,其實我不是有心說姑姑的,我是太嫉妒我爹他們都偏向你,才口不擇言。”

姚氏也跟著打圓場,“妍兒一向心直口快,是刀子嘴豆腐心。說了什麼不好的,你彆往心裡去,這一個月她都彆想出門了,我非得拘著她好好長點心!”

王妍的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姚氏說的是真的,爹還當真這一個月不許她出門,讓她在家裡抄書。

挽月在心裡道:從來就沒有什麼刀子嘴豆腐心,隻有刀子嘴刀子心。傷人的話到嘴邊說出來,便有至少一半是真心想說的話了。不過她並不想同王妍計較,不過是小姑娘家扯頭花的那點事兒。原主落水,王妍也掉進去了,隻不過原主的身子骨更弱些。王家除了王妍以外,王時敏和姚氏著實待她很好,在原主母女走投無路的時候肯收留,並且十幾年如一日地待她如親生女兒,足以見得他們夫妻人是極好的。

“舅母,我們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我同表姐那點子齟齬,哪裡比得上你們這些年待我和我娘的好?”挽月的手覆上姚氏的手背。姚氏心下鬆了一口氣,還好這孩子是個知書達理,心眼又好的。

她伸手從趙青家的手中接過來一個沉香木匣子,“月兒,你馬上就要去京城同你親生父親團聚了。舅母實在舍不得你,這套頭面是我的陪嫁,全當我的一點心意了。盼你往後平安順遂,覓得如意郎君。”

挽月驚訝,“這怎麼使得?這是您最喜歡的一套頭面,若說留也應當留給表姐。”頭面上有一顆夜明珠,是從前朝宮裡流傳出來的,價值連城。

姚氏不理她的推辭,硬是讓南星給收了起來。她凝視著挽月姣好的面容,紅了眼圈,一時間心下升起無限遺憾。眼前又浮現起一張少年清俊的臉來,先前是有些瞧不起挽月的出身,現下是高攀不起了。

隨著悶悶的一聲雷響,驟雨急落,打在窗外的芭蕉葉上。梅子熟了,江南的煙雨也朦朧了。挽月心下也漾起不舍。

門外長街上疾馳的馬蹄由遠及近,待奔到府門口,馬背上的人方勒緊韁繩,飛身下馬。

門房的下人看到來人大為驚訝,“少爺!您怎麼回來了?”

“月兒姑娘呢?”少年邁著大步踩在雨中,生怕自己慢一步就錯過了極為重要的人和事情。

“在她自己院子裡吧。”

府裡多了許多陌生的臉孔,看穿著打扮和氣息,都是北地來的。王掞心中如這細雨般冰涼,如竹的指節掐進掌心裡。

“兆如!”

王掞聽見聲音,終於停下了腳步。

王時敏站在抄手遊廊下,示意小廝把傘給兒子遮住。“跟我到書房!”

王掞心中著急,又不好違抗父親命令,隻得快步跟了上去。

“你不是在書院準備秋闈麼?怎麼回來也不跟家裡說一聲?”王時敏哪裡不曉得兒子的心思,屬於是明知故問了,但還是同王掞父子倆人隔著書桌坐了下來。

王掞立在書房中央,默不作聲。

“你以為我跟你母親不知道你對月兒的心思嗎?”

聽到父親這樣說,王掞還是微微詫異地抬起頭來。

豈止下一刻,王時敏便嚴厲斥責他道:“你想都不要想!”

這句話像刀子一般紮在王掞的心頭,“為何不能想?我同月兒青梅竹馬,您和母親也一向待她視如己出。若是以前還顧忌她的身世,現在好了,月兒身世明了,且是朝廷命官之女,那還有何不妥?”

王時敏歎了口氣,從書桌旁起身,沉聲勸道:“正因如此,才更加不妥。月兒的親生阿瑪那是一般的朝廷命官嗎?那是鼇拜!當朝四大輔政大臣之一!如今朝中誰權勢最大?這不言而喻吧!倘若我王家還是你曾祖那一輩,與月兒的身份倒也匹配了。”

王掞攥緊了拳頭,隻覺得鑽心地疼。

“我明年定能考取進士,位列三甲。到時候入翰林,將來不愁如曾祖一般。”少年的心中堅守著那團火焰,既是他對月兒的堅持,也是重振王家的決意。

“那也恐怕很難入得她阿瑪的眼。莫要說你同她之間隔著宰輔之女這層,她是滿人,還是八旗貴女,你是漢人,還是……”王時敏也微有動容,“還是前朝舊臣的子孫。這又是一道難以逾越的鴻溝。當今皇後赫舍裡氏,便是首輔索尼的孫女,月兒身份的尊貴,你看清楚想明白了麼?”

少年心中的那團火焰在一點一點被澆滅。

“那日楊知府引著人來,你娘都嚇壞了。有道是宰相門房三品官,中堂大人的手下辦事之人,楊知府都禮讓三分。我知曉你也許會看不起你爹我此時的膽小退縮,失了文人氣節。可你彆忘了,當年你祖父也是因著官場爭鬥,辭官歸隱來到這蘇州城。”王時敏拍了拍兒子的肩頭,“你就把她當個妹妹吧!我們家知道得太多了,你就莫要再給家裡惹災禍了。”

雨水順著少年的額頭劃過堅毅的下顎線,那些年幼時相伴的輕聲曼語,都揉在了風雨中。

在王家又養了些日子,直到調養好身子,才擇日啟程。

姚氏哭成個淚人,對她千叮嚀萬囑咐,“月兒,一定要好好保重身子,你如今又多了人疼了,切莫再傷春悲秋的。常給舅母寫信。”

王時敏倒沒有流露太多不舍,隻語重心長地對挽月道:“月兒,舅舅也沒什麼要多跟你叮囑的。你是個聰明孩子,雖說是回自己家裡,畢竟你是後去的,家中其他兄弟姐妹要好好相處,切莫驕矜。萬事好好活著最要緊,旁的都不重要。”

挽月很是感動,若非大明覆滅,她的這位表舅也當時首輔之孫。可父子二人皆急流勇退,王時敏更是連官都不做了,何嘗不是一種智慧?

興許是怕她傷心,王時敏故作輕鬆地指了指身後馬車上的樟木大箱子:“前日你說你喜歡舅舅的畫,我給你裝了一箱。舅舅無能,沒什麼好東西送給你,還有些古董玩物、書籍之類的,供你閒暇時取樂吧。”

挽月滿心歡喜道:“舅舅的詩書畫在江南堪稱一絕,又怎麼會不珍貴?”王時敏的畫連董其昌都稱讚,往後一幅畫更是價值連城,給她裝了那一箱子,那可比金銀珠寶貴重多了。

“月兒妹妹。”王掞終究是沒忍住,在王時敏的目光下向前走了幾步。少年昔日裡的意氣風發,此時的笑容卻被離愁染上淡淡的淒苦。挽月能從原主的記憶中感知到,這對表兄妹應當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若非鼇拜來認親,興許將來也能成。那也不好說,若非認親,原主的身份王家未必會願意接受。

王掞強顏裝作若無其事,拿出一方硯台,“這是我在上月書院賽詩會拔得頭籌的彩頭,書院的文山先生贈與我的,出自徽州做硯台名家吳靖子。好硯贈相配的人,你帶上吧。”

挽月接過硯台,那上面刻著詩仙李白月下獨酌的圖案,沉甸甸一如少年的心意,她莞爾一笑,“月兒謝謝表哥,也願表哥秋闈得中。”

江花紅勝火,蘆葦依依,船槳推開浩渺煙波,江南美景從視線中漸行漸遠,挽月站在船尾,沐在暮色中,渡口王家人的身影越來越模糊。她心裡想:到京城的日子又是一番新的光景了。

南星與忍冬相視一眼,不乏遺憾和惋惜:“小姐,我看王家表少爺對您挺情深義重的。”

“情深義重有何用?我跟他之間隔著千山萬水呢。即便我親生父親不是鼇拜,也沒有被接回京城,恐怕更難。光是我娘的身世,舅母就不會同意。”這點上,挽月看得很清醒。

忍冬忍不住道:“可是王老爺很疼您啊!一直待您如親生女兒呢。”

挽月靠著船舷甲板而坐,“當親生女兒和當兒媳不一樣的。”況且,她也不是林黛玉,王掞也不是賈寶玉。哦,自己忘了,這個年月,還沒有林黛玉和賈寶玉,曹雪芹他爺爺還在爬樹打彈弓子吧。不遠處水鳥低飛掠過落霞染透的江面。

水路走了一月有餘,又換成了陸路走官道。

本來坐船這些日子風雨飄搖的就夠暈了,沒想到換成馬車顛簸得更難受。縱使府裡派來的馬車再豪華寬敞,那也比不得現代的汽車舒服呀!況且路又不平。才坐了幾日,挽月便叫苦連天,窩在了嬤嬤的懷裡。

“阿林嬤嬤,咱們還有多久才能到京城啊!我骨頭都快散架了。”

阿林摟著懷中的小姑娘,和京中她見慣了的滿蒙女子健碩身形不同,這位二小姐畢竟有一半漢人血統,且她的額娘看樣子也是一位溫柔如水的江南女子,身形高挑嫋娜,像畫上的美人,像大漠無星的夜晚高高的月亮。

“還早著呢,不過說快也快。等到了下一個鎮子,老奴讓額爾赫安排在客棧多住幾日。”

正說著呢,馬車外傳來管事額爾赫的聲音,“二小姐,今日天黑之前恐怕趕不到徐州了。探路的回來了,前面山上有座寺廟,咱們就在那裡歇一晚吧。”

“好,有勞了。”

馬車裡的聲音平靜而溫和,既沒有因為要借宿寺廟而不滿,也沒有嬌滴滴的哭訴。額爾赫對這位二小姐充滿了好奇。他是見過二小姐本人相貌的,初見時驚為天人,便是整個北京城所有他見過的女子加起來,恐怕也及不上。可美是美,生得半分滿人的樣子都沒有,唯有眉宇間隱隱同中堂大人有兩分相似。

若非那半枚金鎖,還有這少女的娘留下的遺物——刻著中堂大人名諱的佩刀,他都不敢確認眼前人的身份。

不過相處這些時日,額爾赫對這位二小姐的印象極好,通情達理、雖溫婉但不嬌氣。

得了應允,馬車便繼續向前趕路。

總算在天黑之前趕到了山間的寺廟中。

暮色沉沉,晚鐘回蕩在山穀,林間飛鳥在頭頂盤旋。外頭有些炎熱,現下正傍晚,熱氣褪去,山裡更是清涼。如此,倒好過在客棧了。

挽月隨著阿林嬤嬤,在客房裡安頓下來。

一路的顛簸,早就讓挽月胃裡翻江倒海。到了晚間,也隻吃了一碗寺廟裡的白粥齋飯,拌著翡翠黃瓜、一點從蘇州帶過來的玫瑰醬菜。其餘便再也吃不下了,睡也睡不著。

“南星,提盞燈,陪我出去走走。”

“小姐,山裡蚊蟲多,您還是彆走遠了。要不我讓額爾赫管家派個人跟著您?”

挽月擺擺手,“我就在寺廟裡轉轉。哪有進了寺廟不拜的道理?”此次去京城,再沒有人比她更需要去拜拜了。拜拜天、拜拜佛,燒個高香,最好祈求小康熙爺高抬貴手,讓她那便宜爹再多活幾年。

四下裡萬籟俱寂,唯有鬆香混著檀香,讓人凝神靜氣。

“皇阿瑪,兒臣真的不知該如何做了……”

“施主,請叫貧僧法號行癡。貧僧已是紅塵之外的人,這些朝堂的俗事也與貧僧再無瓜葛。世上無難事,能困住人的從來不是境遇,唯有自身。”

跪著的少年眼神悲愴,“行癡大師,我已經依照皇祖母的意思娶了赫舍裡氏,可是鼇拜他……已經越來越囂張了,我每日看著他在朝上同蘇克薩哈爭鬥,都覺得膽戰心驚。索尼去歲去世了,遏必隆是棵牆頭草。近來三藩不平,兒子連個能依靠的人都沒有。”

站著的僧人撚動手中佛珠,口中說著不理紅塵俗事,面上卻不由自主地染上淡淡愁,他對不起面前跪著的這個孩子。是他丟下了爛攤子,選擇了逃避,才會讓幼小的孩子背負了這麼多本不該他背負的重擔。他不是一個合格的阿瑪。

愛新覺羅家不要再出像他這樣的癡人了。

少年望著僧人瘦削的身影,心中酸楚更甚,剛要繼續開口,忽然聽到一陣腳步聲與對話。

“二小姐,要不咱們還是明兒個早上來吧。這裡黑漆漆的,我怪害怕的。”

“到處燈火通明,哪裡黑漆漆了?再說了,佛門淨地,有佛保佑著,沒有比這個地方更安全的了。明兒一早還要趕路,哪有時間虔誠跪拜?再說了,白日裡香客眾多,晚上寂靜無人,那佛祖不是正好隻聽我一個人的禱告?我……”挽月一隻腳剛邁入大雄寶殿,便看見大殿東面,一名年輕的香客正在跪拜一名僧人。

佛前的燈燭晃動,銅金色的光暈照在那名清瘦矍鑠的僧人臉上,他的目光深邃如山中無波的古井,而原本跪在他身前的少年香客已經站起身子。她沒有留意到少年暗中握緊的拳頭,英氣的眉宇間隱隱透出一分肅殺之氣。隻覺得眼前這二人看上去貴氣逼人,令人不敢直視。

是被佛像映襯得吧!

挽月感覺身後的南星輕呼一聲後打了個哆嗦,想來是沒想到這麼晚了大殿裡竟然還有旁人。

少年已無方才的委屈悲切,轉而冷靜平和地打量著兩個不速之客,仿佛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他隻是一個尋常拜佛的香客。

挽月忙雙手合十施禮,“打擾大師清修了,小女子今夜借宿貴寺,一時難眠便出來走走。路過大殿想到心中有願未了、前途迷惘,便進來拜拜。沒想到這麼晚了,還有彆的香客。”

那少年也雙手合十對僧人施禮,轉而對挽月大方一笑,“無妨。我已經拜完了,姑娘請吧!”

“嗯。”挽月微微頷首,卻並不抬眼去看人。少年看向僧人的眼中多有不舍,卻沒有猶豫地走出了大殿。

一縷晚風帶著極其好聞、清醒提神香味讓挽月感到驚異,是剛剛出門的那名香客身上的?在江南時,她記得王掞父子也愛並擅長於香道,古時君子愛佩蘭,喜歡香也不是什麼稀奇事。反而是貴族男子常見的愛好。但方才那股好聞的香味,她還從未聞到過。看其穿著不俗、氣度不凡,定也是貴族之人。

貴族之人何故跑到這個寺廟?這寺廟看樣子也不大啊!挽月心有疑惑,難不成是這寺廟的佛祖特彆的靈驗?

阿彌陀佛!挽月在心中默念,若真如此,那今夜借宿此寺當真是冥冥之中自有注定!

再看那僧人,年紀約莫中年,面相雖周正卻略帶清苦愁容,頗有威儀,倒不像是佛詣特彆高的人,像是個看破紅塵的王孫公子。“不知這位女施主有何未了心願?”

“我……”挽月想了想,一時不知該如何說起。她想了想,深吸了一口氣,“是我爹。我爹這個人年輕時候做事很勤懇,為他的上峰立下了很多苦功。可到了晚年,有些糊塗了,不大尊敬上峰,還常甩臉子給人看,甚至還不太服上峰管教約束。我怕……他會丟飯碗。”

僧人聽懂了,微微笑道:“世間人蠅營狗苟,深陷其中,無非為了一個‘利’字,爭利益不想放下又是為了一個‘貪念’。你爹的上峰倘若待他不好,不感念其勞苦功高,隻想著你爹功高蓋住了他的光華,那便是上峰的貪;倘若上峰待你爹很好,給了豐厚的酬勞,也體恤他,那便是你爹放不下貪念。”譬如方才玄燁所說的鼇拜吧,曾經可也是跟著三代皇帝出生入死的滿洲第一勇士呢,自己走的時候托孤,如今竟也成了大清禍患!

挽月撇撇嘴,可不是為了貪麼?貪戀權位!都當了一等公了,也富甲一方,還想怎麼著?自己當皇帝?

“可道理旁人都說了,他聽不進去呀!我說的他就更未必聽了。”挽月聲音小小嘀咕道。

“世人常道:兒孫自有兒孫福,你爹爹的事情,施主或許不必太過執念。”

挽月抬頭,“大師此言差矣。說兒孫自有兒孫福的人,定是不負責任的爹娘。都說生養之恩大於天,可被生下的那個人也一樣,他沒得選擇,投胎托生在這一家那就得過這家人的日子。爹娘是草寇山匪,那孩子便受儘顛沛流離,朝不保夕;爹娘種地,孩子也黃土背朝天;爹娘是士族,孩子也讀書。倘若我以後做娘,一定為的子女考慮深遠,給其榮華富貴,不做惡事殃及子孫。對不住了大師,是我失言失態了,還請莫要責怪。”

少女的每一個字擲地有聲,回蕩在安靜的大雄寶殿之中。

僧人平靜無波的眼神中有了一絲微瀾,都說天下無不不是的父母。可真論做爹,他竟不如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有擔當。

站在門外不遠處的少年並沒有走遠,他聽著屋裡的對話,挑了挑眉,好個伶牙俐齒的丫頭!這是誰家的?這番話,倘若傳到朝中那些漢臣大儒的耳中,恐怕要口誅筆伐了。小小女子,竟然敢說父母的不是!不過他倒有幾分佩服這小姑娘的膽量和見識,何嘗不是說出了他絕不敢說出但心中所想的話。

午夜夢回時,他沒有怨恨過皇阿瑪為了董鄂妃離世而撒手朝政出家為僧嗎?皇祖母沒有怨恨過嗎?過世的額娘沒有怨恨過這個丈夫嗎?

行癡似乎有些事情釋然了似的,對挽月的笑容也慈愛了幾分:“那你就好好地勸一勸他。也許你的父親也隻是一時執念,在他沒有成癡念時,不妨試試有沒有彆的讓他所牽掛。令他不再執著於同他的上峰較勁。”

這倒是個好思路。挽月喃喃自語,頓時深覺這大師講得頗有道理!不過錢權,鼇拜都有了。那還有什麼是他沒得到的?女人?都說英雄難過美人關,會不會喜歡她娘啊?可是王念秋已經死了,那看見她這個女兒會不會能多點對家裡的牽絆呢?興許眷戀子孫,也就不造反了。

“多謝大師指點!”挽月滿心歡喜地起身。

門外的少年連忙悄悄挪步想走,這時一道黑影敏捷輕盈地出現在他眼前。將要對他行禮,就被少年一把抓住手腕,壓低了聲音罵道:“葉克蘇!你剛剛死哪兒去了?說好的把風呢?回去治你個瀆職之罪!”

黑影卻面色凝重,“主子,有人過來。”他在少年的手掌心寫了兩個字:血月。

少年登時如臨大敵,“他們怎麼會到這邊?難不成是宮裡走漏了風聲?”

“好像也不是。我偷聽到其中兩人對話,似乎是衝著行癡大師來的。”

“他們知道行癡的身份?”

“恐怕是。”

“有多少人?你能抵擋住麼?”

黑影擔憂地朝大殿方向看了一眼,以一敵十尚且可以,可帶著兩個要保護的人,就難了。況且血月教是天地會分出來的,其中不乏江湖武林高手,決不可輕敵。

從黑影不說話的反應中,少年知道了當下要面臨的凶險,恐怕凶多吉少。他略一思量,須臾間有了一個鋌而走險的主意。

少年的目光對上大殿晃動的燭火,黑影立即明白了過來。二人相視一眼,互相點了點頭。

“走!”

濃雲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密布天空,將整個天幕襯托得詭異。約有二十來個黑影,悄無聲息地包圍了山間的寺廟。一聲急促的馬鳴劃破了寧靜,接著整個馬廄開始躁動不安。

“不安分的畜生,做什麼呢?”馬車夫被驚醒後罵道。

在附近廂房中的額爾赫卻警覺地放下茶盞,走出院子。彆的馬沒什麼,他騎的驚雷可是中堂賞賜給他的馬,是上過戰場的,有靈性的,難不成有什麼不妥?這樣想著,額爾赫朝挽月的院子走去。

黑影向大雄寶殿包圍。

“順治是在那裡面麼?”

“是。”說話的是個和尚。

“怎麼你這寺廟中還有不好侍衛?”

“是今夜借宿的香客,好像是京城口音。”

“不會有什麼麻煩吧?”

一陣過堂風吹得燭火晃動得厲害。

南星提醒,“小姐,起風了,咱們回去吧!”

“好。今日有緣得大師提點,多謝大師了。不知大師尊姓大名?”

“貧僧法號行癡。”

行癡?挽月蹙眉,好耳熟,好像在哪裡聽到過。

兩道飛一般的身影闖進了大殿,嚇了挽月主仆一大跳。南星結結巴巴指著問道:“你……你們是誰?”

挽月認出了方才那少年,此時少年面色凝重警覺,身後還跟著一個身量更高些一看就是練家子的人。

“行癡大師,有埋伏快走!”說著一邊拉上行癡一邊拿上燭台。將那燭台朝地上一丟,另外一邊那侍衛模樣的人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將香油倒了一地。

“你們到底是什麼人?要放火!”挽月還來不及反應,隻覺得手腕處被捏緊,“姑娘多有得罪了!葉克蘇,大師就交給你了!”

“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