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寒漸退,春天的風吹到海城,驅散冬日黏膩的陰冷。
晴空萬裡,陽光將高樓大廈照得明亮,如同披上淡金色薄衣,奪目閃耀。
涎玉齋設計樓內,李仕勳和陳浠將桌上雜物清空,手忙腳亂地打開筆記本電腦,又開始登錄視頻網站的會員號。
片刻後,悠揚的音樂響起,畫面上出現“尋金緣”三個遒勁有力的大字,緊接著是精致古典的場景。
“你們剛來就開始看劇?”甘姝瑤途經二人,提醒道,“楚總待會兒要來商量設計圖。”
“我倆昨天爆肝趕稿。”李仕勳解釋,“今天才反應過來,昨天是劇集首播,錯過了!”
設計師靈感經常不受控,致使部分人晝夜顛倒,跟尋常坐班的人狀態不同。同時,設計部門近一年頻繁出差采風,跟恒遠文娛項目合作,時不時就得離開公司。
楚弗唯乾脆就調整管理模式,設計部門以稿件來算工作量,不再嚴格規定出勤時間。
甘姝瑤確定二人完成工作,也就沒有再多言。
“姝瑤姐,你看不看?”陳浠轉動筆記本電腦,留出一方空位,招呼起面前人。
“……我昨晚看過了。”
“這部劇的圖基本是姝瑤姐畫的,她肯定忍不到今天才看!”
楚弗唯和梅淑敏達成合作後,安排專業設計師,為劇組繪製圖稿。相較其他古裝劇,劇中選用的首飾及配件,都是貨真價實的珠寶,屬於涎玉齋即將推出的“情牽山海”係列。
《尋金緣》作為恒遠文娛“古韻境遷”係列首部電視劇作品,在海內外同時上線,迎來觀眾及市場檢驗。
劇中的靈器及配飾精妙絕倫,用真正的金銀、珍珠、翡翠製成,在定妝照期間就引來關注,播出後更是傳來不絕於耳的讚美。
[這劇的道具好有質感!特寫鏡頭裡器靈美爆了!]
[喜歡那件鹿角開花的銀器,還有一朵翡翠花也很美,種水都跟真貨差不多。]
[……有沒有可能就是真的翡翠?]
[冷知識:劇中靈器都是涎玉齋出借的昂貴珠寶。]
[女主爆料每天拍戲身邊跟好幾個保鏢大漢,不是來保護她,單純是守著首飾不被偷哈哈哈哈!]
[好多年前逛過涎玉齋,就記得設計很老土,現在一看還行?]
[傳統係列也不土啊,你喜歡年輕時髦的吧,偏向新國風。]
[這些設計後續都會上架?想買那個小鹿。]
[感覺很貴,是我高攀不起的模樣。]
[我看官網預熱分兩個板塊,新國風應該跟上回節氣差不多。]
沒過多久,楚弗唯在辦公室裡露面,正好抓住觀劇的設計師,悠然道:“這就看上了。”
李仕勳趕忙抬頭:“楚總。”
陳浠:“您昨晚看了麼?網上評價不錯!”
“我審片時看了,昨天就沒守著。”楚弗唯道,“新品
推介是下周?”
甘姝瑤回答:“是的,下周五推出第一批‘情牽山海’新品,正好那時候劇集已經有十二集。”
“辛曉露出席活動借的是那一件珠寶?”
“星華晚會借的是‘如夢似露’。”
“好,最近也關注一下外網,看看後續評價怎麼樣。”
辛曉露是《尋金緣》的女主演,在國內演員裡演技不錯,但距離大爆總是差幾步,屬於口碑上佳卻不夠有話題度的類型。奇妙的是,她在海外的知名度不錯,古裝扮相在外網頻頻出圈,牆內開花牆外香。
梅淑敏等人就是看中這點,才挑選辛曉露做主演,借此將涎玉齋推出去。
李仕勳跟楚弗唯確認完設計圖,他瀏覽起網絡數據,評價道:“這次沒準牆內也香,首播熱度比想象得好。”
陳浠望著彈幕吐槽,樂得合不攏嘴:“網上還調侃電視劇是我司廣告片!”
影視項目時常是多方勢力斡旋,不乏出現演員搶番、團隊撕扯、帶資進組等現象。
然而,“古韻境遷”係列主要宣傳涎玉齋珠寶,楚弗唯幫梅淑敏從萬星拉來招商,梅淑敏也不敢在第一部劇亂搞,各個製作環節都卡得很死,反而避免了諸多亂象。
命題作文的結果就是,《尋金緣》劇集水平竟遠超同行,除了珠寶鏡頭較多外,各角色配比都合乎常理,稀裡糊塗成為今年難得邏輯通暢的劇目。
[……外行指導內行,比內行拍得好?]
[涎玉齋:一番主咖,絕對的王,必須保我鏡頭,其他正規地搞。]
[主要廣告也不難看,靈器確實漂亮。]
[誰能想到娛樂圈爭了那麼久,最後飛升的是一家百年珠寶。]
[參觀元宇宙展廳就覺得它是一家文化公司,近年搞非遺傳承特彆好。]
[據說後面還投了幾部,多拍,愛看。]
沒有人料到,《尋金緣》首個熱搜居然是涎玉齋,跟劇中演員及劇情並不相關。
網友都戲稱涎玉齋不愧是黃金珠寶品牌,彆人是假金主,它才是真金主,本職賣黃金,副業搞文娛,時不時還推廣傳統文化,名副其實的斜杠企業。
這波宣傳直接刺激“情牽山海”係列上新,超出涎玉齋最初預測的銷售額度。
*
周末,家中。
楚弗唯醒來後,先打開電腦瀏覽昨日的銷售額數據,又跟梅淑敏簡單地打了個電話。話筒裡,梅淑敏的聲音喜氣洋洋,顯然在為開門紅高興,連帶聊起海外發行狀況。
《尋金緣》播出前,招商和發行就已經保本,現在勢頭迅猛,賺來更多收益,自然有利於後續項目。
楚弗唯靠“情牽山海”新品銷售,基本拿回前期的投入,等到海外評價發酵後,沒準開拓出新的市場。
她心情不錯,溜達到客廳,看到韓致遠,提議道:“要不要出去吃飯?”
韓致遠瞧她神色愉悅,問道:“想吃什麼?”
“你隨便挑。”楚弗唯挑眉,“讓你蹭蹭我的喜氣,事業跟著順利起來。”
韓致遠見她眉飛色舞,便知道項目結果不錯。他伸出手,用指腹蹭她的臉頰,頷首道:“那就謝謝大方的楚總。”
片刻後,兩人各自換好衣服,有說有笑地往外走。
韓致遠都走到玄關,卻突然接到電話,他看到來電人一愣,將手機放在耳邊:“喂,您好。”
“……什麼?”
“嗯。”
“嗯,好的。”
“我知道了,馬上過來。”
他的應答一聲比一聲沉,如同有口氣堵在胸口,壓抑憋悶,發不出來,像擱淺在岸的魚。
楚弗唯穿上鞋子,察覺他語氣有異,疑道:“怎麼了?”
韓致遠掛斷電話,眼神仍有些恍惚。他沉吟數秒,抿唇道:“爺爺在家裡摔了,剛剛被送到醫院。”
屋內陷入寂靜。
她和他互相對視,都窺到一絲緊張。
停車場內,電梯門一打開,楚弗唯和韓致遠腳步匆匆地出來,徑直朝車輛走去,準備趕往醫院。
韓致遠面無表情,腳下卻健步如飛,抵達主駕車門旁。他正要拉開門,被身後人扯住,不禁回頭望她。
楚弗唯奪過他手中的車鑰匙,拍板道:“你坐副駕,失魂落魄的狀態開車,我可不敢將命放你手上。”
儘管他面上無波無瀾,但她熟知他的情緒狀況,單純是抵禦壓力時的自我保護罷了。
這跟他得知父母離世後一樣,在飛機上不吃不喝不說話,用沉默外殼來應對世界。
“……好。”
韓致遠張開嘴,才發覺自己嗓子,啞得不像話。
他眼看她鎮定開門,莫名其妙也被感染,懸起的心落下,登上副駕的位置。
楚弗唯握著方向盤,調整好地圖導航,問道:“二十六分鐘,夠你調整狀態麼?”
這是從家到醫院的距離,現在尚不清楚韓老爺子情況,無人知曉等待他們的局面。
倘若長輩沒挺過去,世界大戰提前打響。
“夠了。”他答道,“……已經好多了。”
韓致遠初聞消息,有種不真切的缺氧感,很難想象身體硬朗的祖父,僅僅在露台台階處摔倒,就能陷入昏迷、爬不起來。
韓老爺子向來重視健康,看著還能執掌集團許久,誰曾想會突然不省人事。
但韓致遠坐上車,理性重新回歸,情緒平複下來。
不管前路是何凶險,有她陪他共同面對,足矣。
*
私人醫院內,走廊裡人煙稀少,建築深處是專屬區域,閒雜人等都不得入內。
全副武裝的醫務人員步伐急促,一波接一波地消失在急救室,根本無暇顧及周圍人。
滴答滴答的設備聲響起,急救室外站著幾個人,都來自韓家彆墅。他們將韓老爺子送到醫院,便分頭聯係韓董家屬,等待主事人到來
,沒法再跟進去。
很快,韓致遠和楚弗唯抵達,同樣被攔在病房外,見不到韓老爺子。
韓致遠環顧一圈,看到家中的司機,又找上醫院的人:“現在情況怎麼樣?”
這家醫院由恒遠創立,長期為韓家提供服務。韓老爺子、韓致遠等人都在此建立檔案,包含過往的體檢數值,並不是陌生的地方。
“正在搶救。?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醫生道,“目前脫離生命危險,但不確定後續情況。”
二人鬆了口氣。
楚弗唯:“怎麼會突然昏迷?”
“主要是腦袋磕了一下,血栓引起的,韓董前兩年體檢就有點心腦血管問題,但老年人不宜大動乾戈,當時就建議他飲食低鹽低脂,日常多注意一些,隻是這回摔倒了。”
人的身體就像機器,上年紀總歸有毛病,隻要不太影響生活,多是保守治療為主,卻攔不住橫生意外。
旁邊人無奈發聲:“我們平時想扶韓董,他都百般不願意,非要自己走,沒想到這回……”
韓董一向固執要強,從不讓人攙扶自己。他不認為自己老了,在集團發言中氣十足,依稀可見年輕時的強硬。
走廊裡,眾人向醫生谘詢情況。
正值此時,韓致遠電話響起,他接完後臉色陰沉,被厚實的烏雲覆蓋。
“出什麼事?”
“阿姨給我打電話,韓旻熊先去彆墅了。”
此話一出,在場的人都神色微妙,露出欲言又止的窘迫,不知該說什麼。
眾所周知,韓老爺子一旦離世,韓致遠和韓旻熊就是遺產繼承人,但遺囑至今沒對外公布。韓旻熊知道父親昏迷,第一反應是去彆墅,像是要搜尋東西,多少有點冒犯了。
難怪韓致遠都垮臉。
“自作聰明。”楚弗唯瞧氣氛發僵,她率先打破了沉寂,“待會兒等爺爺醒了,我可要跟他告狀,他兒子真不像樣。”
沒過多久,韓老爺子接受完救治,總算被轉移到私人病房。
病床上,老人從前的烏發雪白,終於跟霜色的眉一樣,連眼角皺紋都加深。他滿臉疲態,枯槁般躺著,面部的肉垂下來,像被憑空抽乾一口氣,半睡半醒地睜了會兒眼,眼裡隻剩渾濁虛弱的光。
這跟往昔的韓老爺子判若兩人,簡直叫人不敢認。
韓致遠啞然。
楚弗唯生怕驚擾對方,她小心翼翼地躬身,喚道:“爺爺?”
韓老爺子卻沒反應,他緩緩地閉上眼,目光尚不能聚焦。
醫生解釋:“藥效還沒過去,最近需要靜養。”
兩人在屋裡站了一會兒,確定韓老爺子睡著了,才慢慢地退出病房,輕巧地帶上門。
走廊裡安靜下來,其他人被安排在彆處,沒有聚集過來,叨擾韓董休息。
韓致遠忙前忙後地打點完,終於有時間稍作休整,坐在旁邊的椅子上發愣。他面色發白,毫不停歇跟醫生及相關人員交流,一路來不及喘口氣,連嘴唇都
出現乾紋。
“喝點水。”
韓致遠接過她遞來的水瓶,卻沒立刻擰開,握著瓶子不動。
楚弗唯視線飄忽,側頭道:“實在難受的話,我就回避一下,你不用強撐著。”
這不是她第一次見他如此,上一次是回國的飛機,他在窗邊惘然而靜默。
她隱隱推測,他不喜歡流露軟弱,低落時也回避旁人,是獨自愈合傷口的類型。
“……我不知道。”
韓致遠聲音發顫。
“醫生說,他存在面部和下肢癱瘓的可能性,很可能醒來後也說不出話,以後就隻能躺在床上,讓周圍人時時照顧了。”
他坦白:“我一直以為,我對他是有怨的,氣他的嚴苛,氣他的自私,但真看他這樣,感覺很陌生。”
印象中,意氣風發、剛愎自負的老人,如今頹喪無力地躺在床上,給人極大衝擊。
他進門後都無法喊人,不敢相信是他的長輩。
韓致遠早不對祖父抱有期望,但對方是陪伴他時間最久的親屬,除了清官難斷家務事外,給予他的關愛並不算少。
韓旻炆離世後,兩人長居彆墅,是老爺子撫養韓致遠長大。那時,韓老爺子還沒退休,在集團裡事務繁多,卻不時抽空檢查長孫課業,偶爾教導他聽戲、釣魚。
如果說,韓老爺子此生最在乎的,是一手創辦的恒遠集團,遲遲不肯放下手中權力,那他年老後工作外的精力,都給了同一屋簷下的韓致遠。
“我小時候還想,他究竟有沒有在意過我……”
楚弗唯一愣。
“可能是在意的吧,隻是比在意他自己,要少一點。”韓致遠低頭,“但或許對他來說,已經很不容易了。”
情感匱乏又慣於強硬的人,說不定自身都不懂真情,那一點點柔軟或縱容,沒準就是來之不易的彌足珍貴。
楚弗唯伸出手,觸碰他的面龐,卻摸到點滴濕潤,不由內心顫動。
她看不到他的神情,但領悟他防備皆失,露出最為脆弱的面貌,甚至下意識拉住她的手。
韓致遠輕貼她的手掌,猶如受傷的獸,沒發出任何聲音。
她突然想起童年時,他眼眶泛紅,握住她的手腕,不許她去叫人。那年,她被簌簌的雨驚住,站在原地沒有動,無奈來不及品嘗瀲灩,便眼看細雨消融,一句話也不敢說。
現下,指尖的露珠還不曾蒸騰,潮潤,朦朧。
楚弗唯索性半蹲下來,撫摸對方耳畔的碎發,親吻掉那些鹹澀微甜,飲儘他潛藏寒雪下的百般滋味。
她語氣輕柔,安撫道:“那等爺爺康複,我們就去耍賴,叫他在意更多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