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裡,韓致遠很少如此溫柔地說話。
兩人總是針鋒相對、插科打諢,時不時就要嗆聲鬥嘴,即便他講兩句謙讓的話,也會被她視作陰陽怪氣,用綿軟語氣說挑釁之詞。
她和他好像無法正常交流,總喜歡言語間磕來碰去,否則就陷入局促的沉寂。
今日,不知是否跟她態度有關,他的態度也隨之變化了。
楚弗唯的心臟漏跳半拍,悶聲道:“……哦。”
她忽略那份異樣,心道他演技不錯,沒準是猜到狀況,完美地臨場發揮。畢竟他相當聰明,人前裝得有禮貌,從不會留下把柄。
思及此,楚弗唯望向父親,微抬下巴道:“果然沒什麼反應。”
不等何棟卓張嘴,電話那頭卻傳來聲音,對方誤以為她在跟自己說話。
“難道你是來要誇獎的?”韓致遠怪裡怪氣地揶揄,“唯唯唯唯你最棒,人小鬼大真奇妙,需要我買草莓小蛋糕給你慶祝麼?”
楚弗唯聽到他童謠般的語調,她頓時瞪大眼,驚道:“什麼鬼!”
他淡然道:“你媽媽以前不就這樣哄你。”
“……”
這話讓楚弗唯萬分窘迫,回憶起童年的諸多事跡。
楚晴向來愛用鼓勵式教育,每當楚弗唯斬獲獎項,就要逗小孩般拍手唱童謠,嘴裡念著“唯唯唯唯你最棒,人小鬼大真奇妙”,還會頗具儀式感地購買草莓蛋糕,為女兒慶賀各個領域的新成績。
韓致遠經常跟她共同參加比賽,自然蹭吃蹭喝過幾回,親眼目睹母女倆的互動。
但她媽媽說這話是可親可愛,他公然學這話,純屬稀奇古怪!
楚弗唯面色僵硬,想要出言駁斥他,卻被另一人搶先。
“哈哈,是有這事兒……”
何棟卓旁聽此話,居然被逗樂了。他的笑聲提醒對面,讓韓致遠驟然收聲,中止了小夫妻的交流。
韓致遠顯然沒想到長輩在場,被殺了個措手不及,一時不知該說什麼。
四周陷入安靜,楚弗唯和韓致遠沒有說話,偏偏都從靜默中讀出尷尬。
好在何棟卓率先開口,打破奇怪的僵局,和藹道:“致遠,改天工作不忙,來家裡面坐坐。”
韓致遠連忙喚人:“叔叔……”
何棟卓調侃:“可以改口了,應該叫彆的。”
“好的,爸爸。”他停頓片刻,輕聲道,“等您有空的時候,我們隨時去家裡。”
很快,兩人借著電話寒暄起來,互相關懷彼此的工作,閒聊起近期的瑣事。
韓致遠面對何棟卓的問話,立馬變得恭謹踏實,拋開尋常的冷漠刻薄,儼然是彬彬有禮、尊年尚齒的後生態度。
他私下跟楚弗唯鬥嘴,卻從不冒犯她的父母。正因如此,她小時候覺得他當面一套背後一套,總喜歡在長輩面前裝偽君子,實際根本不是那副樣子。
兩個男人不知聊到什麼
,沒過多久談笑風生,聲音變得愉快起來。
爽朗的笑聲響起,楚弗唯對此見怪不怪,一聲不吭聽他們聊天,又湧生出神奇感覺。
她以前抗拒婚姻,有個重要原因是不願融入對方家庭,厭倦跟伴侶的親戚打交道,也排斥將自己的父母介紹過去。
她不喜歡融合失序的感覺,就像何棟卓說的話一樣,兩個家庭被迫攪合起來,明明不熟卻要在乎彼此感觸。
但韓致遠的存在很微妙,從小到大都跟她有所牽扯,宛若徘徊在外的萬能拚圖,輕而易舉地嵌入她的生活。
她不用介紹他是誰,不用挖掘父母和他的話題,隻要在旁聽他們瞎聊就行。
沒人會問他從何而來,主要他自始至終都在。
“好好好,那你們好好過!”何棟卓早不提致電的目的,笑道,“等我和她媽媽從外地回來,咱們聚一聚。”
楚弗唯對著手機屏幕,裝模作樣地關心他:“那我們結賬走了,你也快去午休吧。”
韓致遠應道:“好的。”
片刻後,楚弗唯和何棟卓掛斷電話,結賬後走出餐廳,各自打道回府。她在門口跟父親告彆,又收到來自韓致遠的微信。
[嶽父的抽查結果如何?]
楚弗唯揚起嘴角,編輯消息回複他:[表現不錯,到了我家,你能上桌吃飯了。]
*
最近,涎玉齋的設計師們忙得腳不沾地。
一是首批新品的反響不錯,預售數量遠超預期,需要緊盯產品質量問題;二是後續設計也不能耽擱,再過二個月又要上新,不能讓“二十四節氣”係列高開低走。
“二十四節氣”新品的問世,不但打響甘姝瑤等年輕設計師的旗號,還在網上帶動涎玉齋傳統設計的銷量。
不少消費者重新將目光投向這個百年品牌,關注起精美金飾後的傳統文化,要是繼續孵化下去,或許還能和彩妝、服裝、文娛等行業聯動,跟萬星集團的“星時尚”矩陣接軌。
這是楚弗唯當初堅持取得涎玉齋的原因,創建新品牌挺容易,但品牌有底蘊很難。
涎玉齋背後自有其文化韻味,跨越世紀的首飾樓,曆經波折卻沒覆滅,在新時代煥發新風貌,本就有得天獨厚的宣傳優勢。
假以時日,它在國際享有盛名,也並非毫無可能。
小洋樓內,眾人都為新季度的工作忙碌奔波,但在無人注意的角落裡,副總辦公室卻被清空。
不知從哪天開始,賈鬥途沒有來公司上班,徹底地消失在涎玉齋裡。他過去總在開會時吵吵嚷嚷,對聚集在茶水間的員工們破口大罵,真正退場時卻像飄在半空的氣泡,啪的一聲被人戳破,無聲無息地失蹤了。
有人私下傳他被舉報,有人則堅持他會坐牢,隻是公司內部害怕輿論不好,沒有大肆宣揚判決結果,避免品牌價值受影響。
江拓洋站在辦公室門口,凝視被摘下的牌匾,感慨道:“好厲害的手腕,像什麼都沒發生,實際卻全做
完了。”
如果說,他們以前還有錯誤認知,覺得楚總在公司待兩年,就會回萬星集團享福,將業務隨手交還底下人。那經此一役,舊有觀念就支離破碎,都醒悟她絕不會手軟。
賈鬥途出事後,其他高層暗中觀察楚總的反應,想知道韓董等人的態度,會不會撈賈鬥途一把。
然而,他們隻等來韓致遠接楚弗唯下班,據說夫妻倆要去萬星那邊,回家吃飯看父母。
這是最安靜又有力的殺雞儆猴,賈鬥途算是半個親戚,都無法擾亂楚總生活,其他高管又算什麼?
起起伏伏的浪花退卻,涎玉齋的海域重新寧靜,在摧桅海嘯後晴空萬裡。
一切回歸正軌。
總經理辦公室內,甘姝瑤彙報完工作,詢問道:“楚總,您下周去燕城麼?我們計劃過去跟裘老師商討後續設計。”
裘淨雨就是花絲鑲嵌傳承人,長期在燕城生活和工作,被吳含鬆介紹給設計部認識。“二十四節氣”係列少不了她的支持,甘姝瑤等人決定前往燕城,當面交流感情。
“我下周要去燕城,但不用訂我的票,不跟你們一起。”楚弗唯瞄一眼行程表,解釋道,“前面還有其他的會議,我參加完再去找你們。”
賈鬥途落網後,她的日常會務增多,具體事務能分給各部門,但需要CEO出席的場面,沒法由其他人代勞。
“好的,那您抵達後,跟我發消息。”甘姝瑤應聲,“哪天到工廠那邊,我安排人去接您。”
*
家中,楚弗唯發現韓致遠早就歸來,不由暗歎涎玉齋近期太忙了。
兩人最初同居時,楚弗唯還能先進門,現在下班時間日益變晚,都淪落到韓致遠的後面。
客廳內,韓致遠坐在燈下文件,暖光灑在他身上,讓冷毅五官柔和。他抬起眼來,望向換鞋的她,詢問道:“你吃飯了麼?”
“吃過才回來的。”
楚弗唯穿上拖鞋,徑直往屋裡面走。她彎腰去接水,突然瞥見茶幾上的小絨布盒,好奇道:“這是什麼?”
韓致遠低頭看文件,答道:“你落在我這裡的婚戒,那天非要我帶回來,後面也沒來找我拿。”
兩人在巴厘島時用過婚戒,但當時“鮫人淚”和“金翠滿堂”風頭更勝,肩負著宣傳涎玉齋的重任,楚弗唯就沒太關注戒指,遺忘離開時如何分配的行李。
楚弗唯痛飲過後,將水杯撇到桌上,隨口道:“你就放著唄,又沒什麼用。”
“你不戴麼?”
“你平時戴麼?”
“我戴啊,到你家吃飯那天也戴了。”韓致遠平靜道,“結果你沒戴,你媽媽還問我了,你的婚戒在哪兒。”
這是他們回她家裡,聚餐時發生的事情。何棟卓對衣著打扮並不在乎,但楚晴是設計師,極其關注服飾的細節,自然察覺女兒沒戴婚戒。
“我說你倆當時交頭接耳什麼呢。”楚弗唯愣道,“你怎麼回答的?”
“我說,你害怕丟了③_[]③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放在我那裡。”
“回答得不錯。”楚弗唯當即叉腰,她語氣頗為委屈,倒打一耙道,“所以還是怪你,你不提醒我戴,我當然不記得!”
韓致遠:“?”
他微抬下巴,示意絨布盒:“我現在提醒了。”
“好吧好吧,演得還挺細,都要上道具。”
楚弗唯隻得拿起絨布盒,她揭開蓋子,正想取出戒指嘗試一下,但看到熠熠生輝的鑽石,莫名其妙就腦袋斷片了。
“嘶——”楚弗唯倒吸一口涼氣,“朋友,我想問你一件事,但你不許嘲笑我。”
韓致遠迷惑道:“什麼事?”
“婚戒該戴哪個手指來著?左手還是右手?”她撓了撓頭,嘀咕道,“我忘了。”
“……”
沒準是工作繁忙加用腦過度,楚弗唯覺得腦子一片空白,迷迷瞪瞪想不起來,望著鑽石戒指犯難。
她強調:“我先解釋一下,純屬是最近太忙,記憶力開始變差,不是我毫無常識!”
好在韓致遠今日有人性,沒有借機對她冷言嘲諷。
他接過小小的絨布盒,取出那枚耀眼戒指,緩緩向她伸出手來。
“抬手。”韓致遠面無表情道,“我隻給你示範一遍。”
楚弗唯老實地伸出兩隻手。
下一秒,他就將婚戒待在她左手的無名指,動作遲緩輕柔,細心推到底部。
鑽石戒指帶著涼意,但他的指腹卻是熱的,擦過她指間時帶來酥麻的癢,如同冬日降落在指縫的初雪。
他的手指骨節分明、修長有力,宛若溫潤的羊脂玉鑄造,明明看起來斯文漂亮,手掌卻依舊比她的大,輕而易舉地托著她。
楚弗唯坐在沙發邊,韓致遠則是半蹲著。他佩戴戒指時神情專注,鴉黑色的睫毛垂下來,莊重得像處理人生頭等大事。
良久後,他站起身來,說道:“好了。”
“你剛有句話說錯了,這是示範的第二遍。”楚弗唯舉起手來,欣賞閃亮的婚戒,“明明婚禮還有一次。”
韓致遠聽她又開始作妖,故意挑自己話中漏洞,煞有介事地點頭:“不錯,看來沒你說得那麼誇張。”
楚弗唯不明所以地望他。
他眼神和悅,嗤笑道:“記憶力沒什麼問題,還知道自己結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