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瑒!快快, 把東西拿上,到頂樓去!”
正調試著手裡設備的女人被人從後面拍了下肩膀,組長從她身邊擦過, 一邊往前跑還抽空回頭衝她喊了一句。
“怎麼了這是?”
就算有些不解, 但楊瑒還是敏銳地意識到接下來似乎有什麼大新聞要發生。她迅速從高腳凳上起身, 單手拎起自己的相機,直接一個百米衝刺加速跟上了組長的步子。
華興大廈的高度不算鋼鐵建築群之最,但也有32樓層高。
電梯外的顯示屏正慢慢從21樓往下,楊瑒目前所在的層數是30,要是等到電梯從21往下到1樓, 再從1樓回到30, 還不知道要等多久。
組長當機立斷:“走,咱們走樓梯間上去!”
話音剛落就看見組長邁開大長腿,飛速朝著樓梯間跑去。
楊瑒扛著大家夥哼哧哼哧地跟在她身後, 也沒來得及了解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兩人一路從30樓爬到了32,直到被天台緊閉的大門攔住這才停下緩了口氣。
“到底怎麼回事啊, 組長?”
她一邊小心將大家夥抱在懷裡看剛剛有沒有磕碰到, 一邊隨口問了一句。
兩人都是跑新聞的,對比起這個時代的其他人身體素質不知道好哪兒去了。組長極速換了口氣, 略帶點興奮地開口:“頂樓有人準備跳樓呢!”
“跳樓?”
“對, 剛得到的消息。”組長往前走了兩步, 對著緊閉的大門上手擺弄了兩下,“搞不好我們是新聞第一現場。”
楊瑒皺著眉:“這時候應該報警吧?我們上來做什麼?”
“警方在路上了, 估計過幾分鐘就到了。”天台的門一直緊閉著,組長的心情也由最開始的興奮到現在的煩躁,他猛地一拍天台大門,“嘖。這門是焊死了嗎?”
楊瑒:……
她無可奈何地伸手, 拉住了把手,用了點力往內一拉。
“這是內開門,組長。”
組長:……
他一本正經地咳嗽了一聲,隨後抬手按在了楊瑒的肩膀上,囑咐了一句:“待會兒進去後,我去周旋,你隻管拍攝就好。”
啊?周旋?
楊瑒沒來得及拉住他,就看見組長一把拉開天台的大門,跨了進去。
“呼——”
大門被拉開後天台的大風就這樣灌了進來,狹窄的通道被風,加上今天空氣不那麼好,雲層都把明媚的太陽擋住,有點晴轉多雲的趨勢。
楊瑒扛著設備,被迎面而來的風撲了滿臉。她雙眼眯起,緩了下才適應了吹來的狂風。
跨過天台的台階,幾乎不需要尋找,楊瑒一眼就看見了站在高台邊緣處的女生。
她身材瘦弱,目測不到一米六。頭發散落著,被風吹得飄了起來,像極了準備隨風而逝的蒲公英。
女孩背對著她們站著,似乎沒有聽見背後天台門被推開的聲音。
如果有消防員在的話,應該能趁這個時候將人拽下來?
楊瑒沒有這方面的經曆,對此也有些不確定。
組長的腳步放得很輕,沒有貿然走上前去,距離站在天台上的女生不近不遠。
但是他隻是稍微動了一步,女生這個時候就像是聽見了一樣,轉過了身。
她精神不太好。
楊瑒第一眼見到女生轉過來後的面容,心裡第一個反應就是這樣。
第二個就是:我似乎在哪裡見到過她。
“彆過來。你們……是誰?”
女孩的聲音很輕,要是不仔細聽,她開口說出來的話都要被天台的風給抹去。
她的眼珠很黑,眼下帶著濃重的青黑,看樣子很久沒睡好了。
“我們是柔鈴社的記者。”
組長大聲道:“天台上的風很大,你這樣站在這裡會很冷的,我們下來說,好嗎?”
女生看了她一眼,沒接話。
“這樣,”組長又想了想,看著她的眼睛認真道,“你有什麼需求,有什麼難處,都可以和我們說,我們一定會為你爭取的。”
“我不知道柔鈴社,”女生歪了下頭,“但我知道記者。你們是為了新聞來的吧?”
“跳樓輕生的女生,這肯定是個大新聞吧?”
她說:“我知道你們想要什麼。”
她說:“你們想要從我這裡挖出跳樓的原因,然後大肆宣揚出去,不管是什麼,隻要標題或者原因夠獵奇,夠引人注目,就能讓你們高興。”
她說:“不管我到底跳不跳,你們都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女生的聲音很平靜,但這種平靜下又掩藏著楊瑒直覺不對勁的東西。
組長皺起了眉,難得嚴肅了起來:“不,你可能誤會了,柔鈴社不是這樣的新聞報道社。”
“你帶了通訊器嗎?你可以上星網查查我們,我們不是那種吃人血饅頭的報道社……”
“無所謂。”女生沒有動,她的視線忽然放在了天台大門處,“好像有其他人來了。”
楊瑒站的地方距離大門最近,一下就聽見了倉促的腳步聲。
不出意料的話,應該是消防員。
32層不算高,但問題是半截高樓處有不少懸浮車正在通行。
如果女生選擇跳下,最大的可能不是摔死而是被車流絞殺。
無論是哪種情況,都不是在場人願意看見的。
果然,數秒後數名消防員推門而入。
為首的救援人員一眼看見了扛著拍攝機器的楊瑒,先是一愣,隨後表情大變。
“怎麼回事?你是誰?”
他低聲吼了一句:“不要拍了,把東西放下!”
組長聞言猛地轉過頭來,然後一看對方身上的服飾,原本打算開口的嘴型一下子停住,表情也變得訕訕。
“楊瑒,把東西關了。”
他小聲說了一句,就看見楊瑒真把機器關了,臉上瞬間變得格外複雜。
現在這種情況肯定是沒辦法和女生交流了。
組長想了想,緩緩往後退到了楊瑒的身邊。
他伸手接過了機器,然後小聲對楊瑒道:“東西我先拿著,你在這裡看著點。你眼神好,多注意點。”
說完,組長就拿著機器往後退出了天台,將身形掩蓋在樓梯間的視野盲區。
楊瑒知道他準備做什麼,隻是貼心地把天台大門又拉上了。
門外準備偷偷拍攝的組長:……
楊瑒的目光又放在了女生的身上,這一次與她面對面的是一名消防員。
她的站位很隱蔽,由於現場氣氛緊張,再加上楊瑒的身形被幾名消防員擋住,所以目前無人關注她。
“——萌萌,”
消防員小哥輕聲道,“天台風很大的,彆感冒了。你不是好想去吃老河街那邊的麻辣燙嗎?咱們去吃暖和的麻辣燙,再點兩瓶冰鎮的飲料……”
他緩緩朝著那邊靠近。
“味道真的絕了,你肯定會喜歡老式麻辣燙黏糊的口感和冰鎮飲料的搭配。”消防員小哥的臉上帶著笑意,但心中的緊張大概隻有他自己知道。
“還有還有,你不是快到生日了嗎?就下個月的一號,七月一號,市北區的花開了,拍照很好看的。”
“再等一兩個月,螃蟹就多起來了,今年的螃蟹很肥的!”
消防小哥一句一句地說著,一步一步地靠近在天台上站著女生。
“哥,彆說了。”
女生忽然開口,聲音失去了之前楊瑒見到她時的冷靜,帶著難言的哽咽。
“我謝謝你,謝謝你之前救過我。”
“但我活不下去了,我真的,”她的眼淚大顆大顆地從眼眶裡落下,濕潤的暖意刺透了被冷風吹僵的臉頰。“我沒辦法活下去了。”
“我回去以後,他們一直在說我,問我為什麼沒跳。”
“說我不跳樓其實是不敢,”她說,“我看見好多人對我指指點點,我聽見好多人在我的耳邊問我,”
女孩抬起頭,雙眼通紅:“問我為什麼沒去死。”
“……我很努力,我真很努力了!”
先前虛假的冷靜終於被打破,她大聲吼道:“我有在努力吃藥,我有努力地控製情緒,我努力地向上,我想告訴自己我還有可能!”
“但是所有人都在把我按下去!”
“為什麼他沒有受到應有的指責和懲罰?為什麼這個世界對我的惡意都那麼大?為什麼!”
“為什麼我明明在往上爬……為什麼我明明在努力地抗爭……”
“這一切都還是我的錯呢?”
“——不是你的錯!”消防員大聲道,“萌萌,那不是你的錯!”
“你還有我們,我們一直都在關注這件事,一直都在等待這件事的結果!你再多等等,有我們陪著你!”
“正義一定會到的!”
女孩站在天台上,從哽咽到號啕大哭。
“等不到了……我等不到了……”
惡意,鋪天蓋地的惡意比正義先一步來到她的身邊。
無端的揣測,惡意的猜想,赤裸裸的打量是將她從天台邊上推她往後倒下的助力。
她在想,自己來到人世一趟,到底得到了什麼?
是父母的不理解、厭惡?
還是陌生人的嘲笑與指責?
明明一切都不是她的錯,為什麼要將莫須有的罪名安在她的身上?
明明最大的犯罪者還在天空之下暢行,為什麼她要躲在家裡被禁錮?
我是他們的汙點嗎?
我是,麻煩問題的製造者嗎?
我到底是誰?
她往後退了一步。
“萌萌!!”
消防員小哥眥目欲裂:“不要!!”
他的眼眶通紅,語氣帶著哀求:“不要往後……你還有未來,你才多大啊……你要往前走,你有明媚的未來,不要往後……”
“楊萌萌!”
楊瑒忽然想起來她是誰了。
在出差到海濱市的第一天,她因為找不到回酒店的路,偶然碰見過這個女生。
她當時蹲在花壇邊,在看路邊的花。
楊瑒還在搜索回酒店的路,星網加載的途中,她隨手給女孩拍了一張照片。
那天的光線格外地好,鏡頭下的女孩沒有笑,但她的側顏帶著孩子般不諳世事的純真與好奇。女孩低著頭,看著花壇邊的那兩株星星點點的小花。
這種花很小,與花壇裡的其他開放明豔的花比起來太小了,是那種任何人路過都不會被吸引的存在。
那天的安排不是很緊,楊瑒就湊過去,和她打了招呼。
楊瑒不認識這個城市裡的人,是第一次來到海濱市。也不知道女孩的事情。
她很自然地蹲下,與女生處在不遠不近的距離,然後把手中剛剛拍下來的人像遞過去給女生看。
“怎麼樣?”楊瑒笑著問,“這個模特很好看吧?”
女孩好奇地看了一眼,很快意識到了什麼,她有些羞澀地笑了,隨後輕輕點了點頭,又小聲地補充了一句:“你拍得很好看。”
“我是剛出差來這裡的,我叫楊瑒,是個業餘攝影師。”她說著,又給女生看了以前自己拍下來的風景照。“這張照片我洗出來了送給你吧?”
女生有些訝異:“送給我?”
“對啊,謝謝你當我的模特。”楊瑒說,“我很少看到遇到這麼有靈感的瞬間,真的很謝謝你。”
女生笑得開心了點:“謝謝你。”
“對了,你知道安民酒店往哪走嗎?”楊瑒又和她聊了兩句後,問道,“可以幫我指個路嗎?我往那邊走一下,好打車。”
女生:“往那邊走,轉個彎順著大路走。”
她簡單地指了一下,隨後兩人起身。楊瑒看時間也不早了,就打算離開。走之前忽然想到了什麼一樣,轉身看著女生:“可以加個聯係方式嗎?我到時候把照片送過來。”
“不用了,謝謝姐姐。”女生笑著說,“我叫楊萌萌,遇見你我就已經很開心了。”
“咱倆還是一個姓呢,”楊瑒揚起嘴角,“挺有緣分的——真的不需要嗎?”
女生想了想:“那這樣吧姐姐,等下一次我們再遇見,再把照片送給我吧。”
如果有緣,一定會再見面的。
但楊瑒不知道所謂的“有緣見面”會在這裡。
女生比她第一次見到時瘦了好多,可實際上也不過一周多。
她怎麼會瘦了這麼多?
楊瑒大聲道:“楊萌萌!!”
她喊住了那個即將退到天台邊緣的女生。
消防員們的心被這一嗓子勒住,大氣也不敢出。
楊瑒繞過他們,走向楊萌萌。
她一邊走,一邊解下自己的腰包,從裡面翻翻找找,拿出了一個已經裝好了的相框。
因為楊萌萌之前說過,如果下次有緣見面,她就把照片送出去。
楊瑒給這張洗出來的照片塑封,然後選擇較為傳統的木質相框將其裝了進去。
橡木的暖色調襯得照片裡的女孩格外的溫柔,哪怕臉上沒有笑意,依舊能從她的眼睛中察覺到暖意。
“萌萌!”她說著,把相框展示給女孩看,“你說過,如果有緣再見,你會收下這張照片的。”
短短幾天的時間,楊萌萌的變化很大,但楊瑒還是一如既往的乾練。
她的臉上帶著淡淡的笑意,揚了揚手中的相片:“還記得我嗎?之前在路邊花壇,我們見過的。”
女孩哽咽地看著她,淚水盈滿,不知道是不是認出了她。總之,她終於沒有繼續後退了。
“照片我已經洗出來了,就在這裡。”楊瑒說,“你要不要來看一眼?我拍照技術很不錯的!”
楊萌萌:“姐姐……”
“萌萌,姐姐在這裡。”楊瑒笑著說,“你之前不是說很喜歡一部小說嗎?賽羅羅的小說,對吧?她今天開新書發布會,姐姐正好有辦法拿到她的親簽,咱們倆一起去拿書好嗎?說不定還能合影……你不是很喜歡羅詩琴嗎?”
她忽然想起了之前和小姑娘聊天的內容。
楊瑒道:“羅詩琴……琴姐也希望你好好活著。”
她說:“她希望全天下所有善良的女孩子,都好好活著,活出自己的人生來。”
“壞人一定會得到懲罰的,”楊瑒又伸手,從腰包裡掏出一張證件來,“姐姐是新聞社的記者,姐姐一定會把事情的真相告知大眾,讓所有人都關注到這件事,公道自在人心,壞人逃脫不了審判。”
“我會親自負責這件事,全程跟進,”她慢慢朝著楊萌萌靠近,“萌萌,所有觸犯法律底線的人,都逃脫不了責罰。你要相信我,要相信他們,要相信這個國家,相信法律公正。”
楊萌萌:“姐姐……”女生的語氣終於帶了些許動搖。
但緊接著她的右眼微動,似乎看見了什麼,隨後苦笑一聲。
“真的會有人,在乎我的公正嗎?”
[怎麼還不跳啊!]
[該不會是慫了吧?]
[這女的慣犯了,聽說之前也跳過一次,被救下來後又開始尋死覓活的嘖嘖]
[就是自己作的,家裡人也不管管]
[白養了唄!這絕對白養了!]
[她父母倒了八輩子血黴咯]
[這棟樓是最慘的好吧,跳下來不知道還賣不賣得出去哈哈哈]
[還跳不跳?占著公共資源不放,能不能體諒人家消防員啊!]
是啊,誰會在乎她的公正呢?
站在高台上的女生終於露出釋然的笑容。
楊瑒心裡一緊,猛地衝了過去:“萌萌!!”
“萌萌!!”
“謝謝你們,”楊萌萌後退了一步,踩空的腳讓身體躺倒下落,她微笑著輕聲道,“謝謝。”
但抱歉,我、我沒有那麼多的勇氣,那麼多的心力,再面對這個世界。
謝謝……真的很謝謝……
消防員的速度很快,撲到天台邊緣的他伸手抓住了女孩的手指,卻因為重力沒辦法將她拉住。
“啊啊啊!!!”
撕心裂肺的吼聲幾乎撕裂了天台上所有人的心。
楊萌萌等待著劇痛,等待著劇痛後的黑暗,等待著黑暗後的輕鬆。
但她沒有等到,隻是感覺到……溫暖。
她驀地睜開雙眼——
寬大的黑色袍子在女生的四周揚起,似乎有誰抱住了她。
但是怎麼可能呢?
她已經離開了天台的邊緣。
楊萌萌抬起頭下意識地向上看去。
一個……看上去有些眼熟但又很陌生的女人抱住了她,一雙棕黑色的眼瞳看著她,裡面是足夠讓人沉醉的溫柔。
“……”
楊瑒震驚地看著眼前的這一幕:
憑空出現的黑袍女性浮在空中,圈住了消防員來不及抓住,即將跌落天台的女生。
寬大的黑色兜帽籠罩住了她大半張臉,但這熟悉的打扮,讓楊瑒瞬間想到了那個人,不,那個死神。
她喃喃出聲:
“死神LL?”
小說裡夢幻般的描述,此刻出現在了所有人見證的現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