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冥對著那個鎖,看了很久。
本子是阿姨以前常用的黑皮本,但鎖上的署名分明是自己的。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倒坐實了許冥的某些猜測——她早在單元樓時就隱隱覺得自己過去的記憶可能有問題,現在看來,還真是如此。
所以現在的情況差不多就是,過去的自己曾經找到過這本筆記本,看過裡面的內容,並出於某些理由,給它另外上了鎖。也不知是不是預見到自己未來可能失憶的情況,還很貼心地留下了密碼提示……
問題是,你這留了和沒留一樣啊?
許冥瞪著那鎖,隻覺直接摜地上把它踩碎的心都有了——我它大爺的怎麼知道我獲得第一個根的獲得時間啊?話說我的第一個根又是什麼?
許冥無奈,想了想又拿著本子下樓,想試試能不能找工具直接撬了。中途遇上正在陪盼盼母女說話的牛頭馬面,隨口打了招呼,順便衝它們揮了揮手裡的本本,琢磨著說不定能用兩人的蹄子踩碎。
馬泰戈爾很配合,上來用自己的蹄子錘了兩下。可惜鎖紋絲未動。牛不耕在旁邊靜靜看著,忽然開口:“你這個,好像不是一般的鎖。”
?!
許冥有點驚訝地看過去。一方面是因為他的話,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很少聽見牛不耕說這麼長的話。
“衍生物。”牛不耕甕聲甕氣地說著,再次指了指那把鎖,“根的衍生物。”
想了想,又補充一句:“氣息很強。”
許冥:“……”
……什麼東西?!
許冥看了看它,又看了看手裡的本,神情微妙地陷入沉默。
一時竟不知是該感歎這鎖的牛批,還是該感歎能搞到這鎖的自己,過於牛批。
既然是衍生物,那硬開多半是不行了。
話雖如此,許冥還是儘可能地嘗試了一下——在接下去的半個小時裡,她還分彆找了郭舒藝和陸月靈幫忙撬鎖,如果不是蘭鐸這會兒不在,她還打算讓他的狗幫忙咬兩下試試。
“……不行!”陸月靈將一根頭發絲從鎖眼裡抽出來,扁著嘴連連搖頭,“根本弄不開,發絲長不到裡面去。”
不僅如此,她手裡的發絲還明顯少了小半截——許冥擔憂剩下的頭發是斷在了鎖眼裡,陸月靈卻很堅持,認為是那個鎖眼自己咬斷的,信誓旦旦自己聽到了那鎖眼裡咀嚼聲。
許冥啥也沒聽到,不過再往鎖眼裡看,卻是沒再看到剩下的頭發了。原地思索片刻,她輕輕吐出口氣。
“行了,麻煩你了。”她對陸月靈道,邊說話邊將本子收起,“我再另外想想辦法吧。”
“要不等等狗男人呢?”陸月靈轉了轉眼睛,道,“他有狗!”
“他不在。應該是出去了。”許冥搖頭,“還有我說多少次了,你彆這麼叫他……”
陸月靈撇了撇嘴,低頭拍拍裙擺上沾著的頭發絲,沒有回應。許冥有些無奈地看她一眼,再次道彆,拿著本子回到了自己臥室,短暫的思索後,卻是乾脆又躺回了床上。
她今天已經躺得太久了,久到現在再躺上去,都有些彆扭。許冥卻沒管,而是將那本黑皮筆記本小心收在枕頭下面,轉而又拿出了那本九號規則書,迅速翻開。
一直翻到新增的“腦菇” 那一頁,隨即深吸口氣,試探著將手探向了圖上大腦狀的菌傘。
——“回顧” ,腦菇自帶的能力之一。
許冥的想法很簡單。既然現在的自己沒有開鎖密碼的相關記憶,那直接去相關的記憶片段裡找不就行了?
就是不知道所謂的“記憶回顧”是個什麼樣的流程……又要如何才能根據“關鍵詞”鎖定記憶片段?在心裡一直默念嗎?
許冥略有些緊繃地想著,嘗試著在心裡反複念起“本子和鎖”這個關鍵詞。
伴隨著她的默念,食指終是按在了菌傘的部位上。下一瞬,隻聽“啵”的一聲——
她的食指指甲蓋上,突然鑽出了一枚小小的、白色的菌菇。
許冥:“……?”
?!
沒等她反應過來,相似的“啵啵”聲又接二連三響起!
無數菌菇接二連三地從她身體上長出,從指甲一路長到手指,又從手指一路長到手臂,轉眼臂膀上便長得到處都是,不僅如此,它們還在迅速地膨大——
刹那便膨脹成了白茫茫的一片,如繭般將許冥牢牢包裹。
連帶著許冥的掙紮與驚呼,都一並被包裹其中。
……
!
又不知過多久,伴隨著一次驚懼的喘息,許冥猛地睜開眼睛。
睜開眼睛的第一時間就是去看自己的手。好消息是,現在上面乾乾淨淨,已然沒什麼菌子了——壞消息時,那手現在正處在一種半透明的狀態,顯然也不正常。
許冥眨了眨眼,狂跳的心臟終於漸漸平靜下來。她抿了抿唇,抬頭看向四周,這才發現,這裡並不是自己房間。
更像是一間診室。一間老舊的診室。自己的右手邊還立著一架藍色的醫用屏風。
而這會兒的自己,不僅身形半透明,還是飄在這間診室中的。看上去倒像個背後靈。
……看來應該是成了。
許冥有些慶幸地想著,試探地用手去觸碰場景內的東西,毫不意外地發現什麼都碰不到。
恰在此時,屏風後面又細細的聲音響起。許冥心中一動,趕緊“飄”了過去,果見屏風後面的病床上正躺著一個人影——
是她自己。
“……”按說在記憶裡看到另一個自己是很正常的事,目光落在對方臉上的瞬間,許冥腳步卻不由自主一頓。
倒不是因為驚訝,而是因為眼前的“自己”,看上去著實有些……太過陌生。
臉色蒼白、嘴唇發青,光是坐在那裡,就透出掩不住的疲憊與頹態,睜開眼睛時,眼中的紅血絲多到駭人。
“確定不行嗎?”
她聽到另一個自己開口,聲音細弱,“這已經是我能想到的唯一的辦法了。”
她說話時,目光是看向床尾的。許冥一開始還不知道她是在和誰說話,直到床尾有什麼東西動了一下,探出粉色的耳朵和細長的尾巴——
她這才發現,那個她以為是白色枕頭的東西,原來是一隻雪白的貓。
“倒不是不行。”那貓眨著漂亮般的鴛鴦眼,幽幽開口,嗓音很細,吐字卻很清晰,“隻是我不敢保證效果。風險真的很大……”
“我的規則書已經被侵蝕得很嚴重了。”沒等它說完,床上的“許冥”便搶先道,語氣裡是現在許冥所不熟悉的焦躁,“什麼都不做,我也就是個被吞噬異化的結局。既然如此,不如賭一把,說不定還能活。”
“以記憶為代價,去換取侵蝕狀態的消除嗎……”那白色的貓貓搖了搖尾巴,話語中透出幾分思索,“如果成功的話,收益的確會很大。但這交易能不能生效,本身就是個問題……”
“沒辦法。我們都清楚,侵蝕本身是不可能永久消除的。”床上的“許冥”說著,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因為侵蝕的根源來自我的腦子。是我看到的那些東西在影響我,隻要它們還在,侵蝕就一定會複發……”
“所以你索性就利用交易,把相關的記憶也全部去掉,以絕後患。”貓貓端坐在床尾,優雅地微微頷首,“看似是隻交換了一個東西,但實際是雙倍獲利。不得不說,你真的很會鑽空子。”
“但還是那句話,交易是有風險的。而且這種交易,‘它’未必會同意。”
“我知道。那門後的東西精著呢。”“許冥”說到這兒,忍不住笑了下,“它才不做吃虧的生意,也不會做公平的買賣。看似大方的交易,背後都是坑人的陷阱。”
貓貓閉眼深吸口氣:“你既然知道……”
“但我還是得試。”“許冥”再次打斷了它,聲音裡帶上了幾分認真,“我沒有彆的路了。”
“你做我的‘公證人’,蘭鐸做我的備份。那我或許還有翻盤的可能。”
“……”回答她的,是白貓長久的沉默。
又不知過多久,才聽它輕輕歎了口氣:“我早就和你說過。不要與門後的世界牽扯太多。”
“沒辦法啊。我想要的東西在那兒呢。”床上的“許冥”歪了歪頭,亦是一聲歎息,“而且,有些問題,不知道就算了。既然知道,總不能什麼都不做,什麼都不管。”
“代價就是自己都差點玩兒完。”白貓的語氣裡帶上了幾分調侃——說得不好聽些,其實更像是譏諷,“你們人類為什麼總有這種毫無意義的勇士情結?”
“什麼勇士?我不懂,我也不沒打算往這方面發展。”“許冥”疲憊地聳了聳肩,“隻是有個問題需要解決,而我正好在那裡,僅此而已。”
“友情提醒下,你所說的‘問題’,指的是怪談內出現了一扇快要被打開的‘門’。而你所說的解決,是直接把那扇‘門’焊死封上。”白貓輕聲道,“按照你們人類的標準, 我覺得這足以被稱為‘勇士’。”
“或許吧。按照怪談的標準, 它們應該更願意叫我搞事的。”“許冥”說到這兒,眉毛微動,看上去似乎終於開心了點兒。
“虧你還笑得出來。”白貓嗤了一聲,再次晃了晃尾巴,“話說回來,你要做‘交易’的事,你和那個狗男人說過了嗎?”
躺在床上的“許冥”:……
飄在空中的許冥:……
“……說了多少次不要叫他狗男人。”“許冥”忍不住咕噥出聲,隨即搖了搖頭,“說了,但沒說太細。”
白貓歪了歪頭:“那如果失敗了……”
“算我對不住他。”“許冥”毫不猶豫道,“可以的話,請你替我道個歉。就說很遺憾沒做到答應他的事……如果他非要鬨,你再給他一爪子就是。”
白貓:“……”
似是感覺到這個話題走向的沉重,它默了一下,果斷換了個更積極的說法:
“那如果交易成功呢?你的規則書,你打算怎麼辦?”
“還繼續用唄。裡面三個根呢,全是我自己搶回來的,不用難不成捐掉嗎。”“許冥”理所當然地說著,順勢從枕頭下面掏出本本子,隻見本子的封面上正包著一層褐色的蠟。
浮在空中的許冥忍不住多看了兩眼,卻聽白貓有些奇怪地“咦”了一聲:“那層臟臟的是什麼?以前好像沒見過?”
“哦,你說這個。”“許冥”說著,熟練地在封皮上敲了下,敲下來一塊褐色的蠟,“這是我之前關門的時候,順手從門後掏出來的,應該是某個異化根死後留下的屍骸……”
“我試了下,可能是因為已經‘死掉’的原因,沒法融進規則書裡。但可以另外進行綁定,而且還挺有用的,像這麼一塊蠟,融化後往臉上塗,就可以易容,很方便……”
許冥:“……”
?!!!
不是,等等,什麼死掉的異化根……她有些驚訝地想著,不由自主地往前飄去。在注意到床上“許冥”手中的規則書後,動作卻又一頓,內心一陣驚濤駭浪。
——許冥記得很清楚,自己現在所持有的規則書,封面是青色的。
然而另一個“許冥”手裡的規則書,真正的封面因為褐色蠟塊的剝離而露出些許,暴露出的部分,卻分明是粉紅的——
“嘶!”
伴隨著又一聲劇烈的抽氣,躺在臥室裡的許冥猛地睜開眼睛。
入眼是熟悉的自家天花板,旁邊是正滴滴作響的手機鈴。許冥眨了眨眼,心不在焉地將鬨鐘關掉,太陽穴猶自陣陣作痛。
方才所看到的回憶片段還牢牢嵌在腦海裡。許冥默不作聲地將其再次回顧一遍,眉頭越發皺緊。
首先,可以確定,自己看到的那段回憶和開鎖的密碼無關。也不知道那個腦菇的關鍵詞是如何鎖定的,就很茫然。
其次,可以確定,以前的自己還是挺牛X的。自己動手關了一扇門,還攢了三個根,雖說最後混到了需要鑽空子用失憶來保命的下場,但不得不說,戰績還是挺輝煌的。
再次,可以確定,所謂的“交易”應該是成功了,畢竟自己現在的確還活著,規則書也還在,而且記憶確實出現問題……
但令許冥想不通的,恰恰就是那本規則書。
記憶裡的規則書是粉色封皮的,然而自己手頭的卻不是;記憶裡的許冥說那層褐色蠟塊是能易容道具,是異化根的屍體,而自己規則書的表面,也確實包著一層能易容的褐色物體……
問題是那物體是活的,會嘰嘰歪歪,還會到處蹦躂。
……所以這又算什麼情況?規則書本書在那本本子裡待得不舒坦,直接搬家了?搬完還自己長腿來找她?順帶還複活了被綁在封皮上的鯨脂人?
舊的疑問還沒消解,新的又咕嘟嘟冒出來。許冥原地搓了搓額頭,終是打起精神站起了身,轉身往樓下走去。
記憶回顧有冷卻時間,用一次就得再等四十八小時。既然如此,不如再試試去找蘭鐸。
隻是下樓轉了一圈,沒見到蘭鐸,倒又撞見那個鯨脂人。後者不知何時又從冰箱裡搞出了兩片哈密瓜,正美滋滋地坐在餐桌上,準備大快朵頤。
見許冥下來,它還僵了下。等了會兒,見許冥似乎沒有和自己計較哈密瓜的打算,方鬆了口氣,一邊張開嘴啃,一邊咕噥噥道:
“你要找狗男人嗎?他騎著狗出去買菜了。”
許冥:“……”
雖然但是你從哪兒學的這種糟心稱呼……
許冥忍不住看了鯨脂人一眼,義正辭嚴地糾正了下它的措辭。想了想,又坐到了餐桌前,若有所思地盯著鯨脂人看起來。
鯨脂人這會兒仍是土豆塊的形狀,除了細細短短的手腳外,隻長出了一張嘴,以便對著哈密瓜啃。注意到許冥審視的目光,它莫名其妙地半側過身體:“怎麼了?”
“沒什麼……”許冥略一沉吟,單刀直入,“就想問問,你死過嗎?”
“……”鯨脂人吃瓜的動作瞬間凝住。
跟著,似是意識到什麼,它緩緩鬆開了正在啃瓜的嘴。
“應該……沒有?”默了一會兒,它試探地回答,語氣裡充滿了小心翼翼,“請問您問這個乾什麼?”
許冥總不好說是因為我之前看了段記憶,記憶裡沒有你,隻有一具疑似是你的屍體;隻得搖搖頭,隨口道:
“沒什麼,單純好奇。”
鯨脂人:“……”
鯨脂人:“非要好奇這個?”
“這不是沒接觸過……”許冥輕聲說著,眸光微轉,很快又找到了一個新的切題角度,“誒,那你知道,自己死後會是什麼樣子的嗎?”
“……”回應她的,是鯨脂人一臉愕然的表情。
為了能做到“一臉愕然”這個效果,它甚至還現場爆手速給自己捏了張看著就很愕然的臉。
“……不知道嗎?”許冥努力對著它那張暴漫風格的臉察言觀色, 不死心道, “那有沒有想過類似的問題呢?也沒有嗎?”
“不是……”另一頭的鯨脂人,卻是已經完全傻了,“我隻是偷了點瓜而已啊老大……”
罪不至死吧?
“不不不。”許冥趕緊道,“我不是在暗示你什麼——”
……那更嚇人了好嗎!
鯨脂人原地眨巴著眼睛,隻覺手裡抱著的哈密瓜都瞬間不香了。
不是暗示,那就是真心想要打聽;問題是你沒事打聽這些乾嘛?
你知道這對一個惜命的異化根來說是多大驚恐和傷害嗎?
而且它還剛從一個怪談裡九死一生地逃出來!它要ptsd了!
許冥:“……”
“所以你不知道,對嗎?”她不放棄地和對方確認,“那你覺得,如果你死了,你的屍體還會保留有易容功能嗎?和規則書的綁定關係呢……”
回應她的,是鯨脂人一聲誇張的抽泣,與掩面而去的背影。
跑到一半還記得回來把沒吃完的哈密瓜扛走,邊扛邊繼續掩面而去,沒忘再發出兩聲嚶嚀。
……許冥真的很懷疑它在單元樓裡的時候到底看了些什麼奇奇怪怪的東西。明明以前還沒那麼奇怪的。
不過這樣看來……它應該確實是沒死過了。
至少在它的記憶裡沒死過。
想起自己記憶也有誤的事實,許冥默默糾正了自己心裡的說法
至於它的記憶之外……鬼曉得了。
許冥暗自歎了口氣,想想還是留在原地,繼續等待起在外買菜的蘭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