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呆呆地看著它, 眼睛一點點紅了。

他接連後退幾步，隻退到孟冬身後，炸毛小貓似的一個勁兒地往孟無師懷裡鑽。

他的樣子可憐又可愛, 像是毫無防備的幼獸走出巢穴，看見巢穴外面全都是老鷹禿鷲似的。

孟無師心知道這吊死鬼肯定嚇壞了懷裡人，一面攬住摸了摸這人後頸，一面瞥了那鬼一眼。

吊死鬼幾十年沒見到這間書房的主人了，又出不去，剛剛居然聽見有人同自己搭話，這才沒忍住湊了上來。

此時被看了一眼，它正想灰溜溜地縮回房梁上，不料站在最前頭的那個年輕人大步上來, 一把就扯著它的舌頭, 將它從房梁上拽了下來。

吊死鬼：？！！！

孟冬邊狠狠把它的舌頭打了個結，邊對010道：“沒事，是隻吊死鬼, 傷不了人。”

孟無師懶懶收回視線, 拍了拍懷裡人, 輕聲說：“不怕。”

010聽見舌頭在地上拖動的聲音，又記起來剛剛落在自己腳邊又薄又細的舌頭，舌面發紫, 看得見凸起的血管。

發現自己居然在回憶, 010嗚嗚嗚地翻起了數據庫, 要刪掉這一塊記憶。

等他刪完後，後知後覺自己還要刪刪掉的記憶，這麼無窮無儘，根本刪不完。

他直接“嗚”了一聲。

孟無師感覺他在自己懷裡蹬了一下, 以為這人還怕，將人攬住，輕聲解釋道：“吊死鬼脖子上係著勒死他們的那根繩子，死後被這根繩子禁錮著，走不了多遠。”

所以剛剛也隻是面貼著面，沒有直接掉在010腦袋上。

聽見這話，010更自閉了，緊緊地黏著他，手在他腰上纏著，腦袋還不停地往孟無師懷裡鑽，像是要把自己藏起來似的。

孟無師想笑，又覺得這樣可能惹面前人生氣，隻嘴角噙了一抹極淺的笑意，還在低聲安慰道：“看，它的舌頭被孟冬卷起來了，不嚇人了。”

010紮在他懷裡半天都不抬腦袋，聽見這句話，才抬起頭。

他回頭又看了一眼，像是受到了什麼傷害一樣，又扭過頭。

010一頭埋進了孟無師懷裡，臉頰已悶得發紅，白嫩的臉頰上泛出淺淺的薄紅，此時一雙漆黑的貓眼像是被水洗過一樣明亮。

他悶悶不樂地道：“舌頭卷起來，會不會很疼？”

孟無師笑道：“你還管他疼？”

010小聲解釋道：“上吊死的人心情本來就不好了，死後舌頭吐得長長的，這麼難看，自己也會很難過。”

010想起自己完成的世界，一時間有了點共鳴。

他曾經反複翻過自己完成的世界世界線的內容，裡面沒有幾次是好好死掉的，此時看見吊死鬼，居然有些感同身受。

孟無師哄他：“這鬼性格活潑著呢，沒事。”

999心情極為複雜，它還沒來得及開口，幾人忽然聽見房間裡的那隻吊死鬼嚶嚶嗚嗚地哭了起來。

“我好不容易選了這麼一個好地方，以為能經常看見孟天師的好容顏，沒想到孟天師根本不來這裡，我一呆就是七十年，房梁上的雕花都被我盤光滑了。”

孟冬依舊拽著它那根舌頭，隻以為010剛才的話是對自己說的，神情冷肅地道：“聽它鬼話連篇，他既然在這地方呆了這麼久，房子裡又怎麼會是一層灰？”

吊死鬼更是委屈，它說：“我是在這裡呆著，又不是清潔工，總不能讓我拿舌頭去舔吧？”

孟冬聽得皺起了眉，鬆開手退了幾步，把手在門框上擦了擦。

吊死鬼：...

它又氣又拿面前人沒辦法，這人看不見身後的孟無師，自己可看的清清楚楚。

唔，孟無師懷裡的小美人兒也好看，嘶，被發現了。

010揉著眼睛，像是使勁揉一揉，眼睛就不是被嚇紅的了。

孟無師捉了他的手，用冰涼的指尖給人按摩眼尾，還順便冷冷地抬頭看了一眼。

吊死鬼訕訕收回目光，像是被雷電擊中一樣，渾身泛起一陣疼痛。

黑色的陰氣從它身邊散去，它痛苦地抖了一下，重新卷回半空中，舌頭也縮了回去，飄蕩在半空中，有些口齒不清地說：“你們兩個是為什麼死的？這書房是個好地方啊，你們也可以呆在這裡，我不介意。”

孟冬有些意外：“我們是活人，你看不出來？”

“活人？”

吊死鬼也是很吃驚，他察覺兩人身上有陽氣，還以為是死的不夠久，剛剛咽氣就被孟家扔進來了。

吊死鬼道：“難不成，現在孟家連活人也不放過了？”

它眼巴巴地看了躲在後面的010一眼，還以為是媚鬼呢，居然是活人。

孟冬看他視線飄忽，就知道是看身後的林異去了。

他上前一步，將吊死鬼的視線擋住了些，才不悅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吊死鬼眼睛一轉，剛想開口說什麼，被站在最後的孟無師冷冷看了一眼，便咬到了自己又長又細的舌頭。

它磕磕絆絆地說：“也、也沒什麼。孟家人酷愛養些亂七八糟的玩意兒，實力不夠就往這地方扔一扔，跟養蠱似的，過段時間又來挑出來，我還以為你們是新進來的呢。”

孟冬聽見這話，眉間褶皺更深。他道：“孟家不怕自己玩火自焚？這樣養出來的鬼可不受控製。”

“這個...這個...”吊死鬼試探地開口，見站在後面那人隻專心安慰懷裡人，這才道，“孟家人哪怕這個，這地方有一隻大厲鬼，是他們扔成千上百隻也養不出來的。這隻厲鬼坐鎮，再怎麼養蠱也翻不出花來。”

孟冬表情難看了起來。

所以孟無師就是孟家親手養出來那隻最厲害的鬼，又因為身上的符咒不能反抗孟家，這樣日日夜夜反複切磋，怨氣自然一日比一日重，白白滋養了這些鬼怪。

010聽懂了，他鑽的這隻鬼是裡面最厲害的鬼。

孟無師察覺他看自己，想他也明白自己是隻嚇人的厲鬼了，臉上帶了點笑。

他伸手安撫似地在010後頸上撫了撫，溫聲道：“不怕。”

010小心翼翼地鬆開抓著的袖子，伸手掩耳盜鈴似地撫了撫，半天也弄不平整。

數據就沒有這樣的煩惱，理不清重啟一次就好了，大不了返廠，不被送去報廢的話，出來又是嶄新漂亮的一個係統了。

他小聲說：“我倒是沒有害怕。”

他拉拉孟無師的袖子，呆呆地看向他：“你怕嗎？”

這麼多醜醜的鬼。

010覺得呆在一個地方不可怕，畢竟自己也在主神的工作間呆了很久，時不時就關機，主神曾經以為他壞掉了，有一次醒來還看見主神要拆自己。

010嚇得不行，身上所有的數據都亮了起來。

當時主神看見這一幕，才輕笑了一聲，停下了手：“一睡睡這麼多年，我還以為你壞掉了。”

工作間裡隻有他們兩個活物，010理解主神非常關心自己的心態，努力地減少關機次數，不過每次看著工作間裡那些流轉的數據，他就會不受控製地犯困。

看膩了的話，睡一會兒就好了。

010想，那些數據好歹很漂亮，花花綠綠的，都帶著流光，這個宅子陰森森，時不時還要冒出來一些缺胳膊斷腿的鬼怪，孟無師一定很糟心。

想起孟無師連筆歪了都要扶正，010一時懷疑他會強行把缺胳膊少腿的鬼怪們都拚回去。

010說：“真的？”

孟無師聽見他的想法笑了一聲。

他說：“真的，我把他們都趕去彆處，出來礙不到我的眼睛。”

孟無師低頭看他，在這雙漆黑的眼睛裡看見自己，就好像日日夜夜的痛苦都在這一聲中消失殆儘了。

他低聲道：“我也不怕。”

“...”

吊死鬼盯著底下的兩人。

前面那個年紀輕輕就能拽著自己舌頭玩的青年看起來表情可比後面的憤怒多了。

吊死鬼有點欣賞地看著後面漂亮的人，雖然膽子小，可是看著倒是很冷靜，不過就是好看的有點眼熟了，如果不是看起來小小的還是活人，自己都要認錯了。

吊死鬼繼續說：“不過，倒也不是你想的這樣。我剛來的時候嚇得要死，不過這宅子裡還沒有現在這麼怨氣遮天，看見那隻厲鬼穿著玄色的天師服，一下子就不怕了。”

當年孟無師就坐在臨水的亭子裡，半張臉上爬著黑色的符文，剩下半張臉俊美無儔，垂下眼在紙上畫著什麼，一副天人之姿，吊死鬼都看呆了。

孟無師感情淡薄，被他打擾眼也沒抬，隻讓他隨便找了個地方呆著。

吊死鬼千挑萬選，覺得書房的房梁不錯，上等的木料，上面的雕花一看就是幾百年前的大師手筆，自己還能近距離地欣賞。

重點是，看孟無師花的那厚厚一疊畫，相比是個會經常來書房的鬼，他還能近距離觀察觀察。

吊死鬼美滋滋地選在了這裡，半個月都沒有見到一次孟無師的面，知道一次它艱難地用舌頭開了窗戶，看見那時淡然風雅的孟無師站在花園裡，垂眼燒掉了一張張宣紙，這才知道自己選錯了地方！

吊死鬼說：“之後扔再多鬼怪，我也沒見過，花園這塊兒那些鬼都不敢來，我寂寞死啦！”

吊死鬼說的痛徹心扉，孟冬卻表情難看。

孟家手段比他想的還要醃臢，以鬼養鬼的法子不是沒有人用過，可是孟家人居然能先用在自己人身上，近些年孟家人馭的鬼名聲在外，人人都以為是他們教導有方，還敦促自家的小輩要和孟家人一樣早早出去曆練。

孟冬一想到自己曾經還對孟家親近，就覺得如同吃了蒼蠅一樣惡心。

他往裡走了幾步，想出去揭穿孟家的心思更急了。

孟冬沉聲問：“這裡哪裡有黃紙？還有筆墨？”

吊死鬼猶豫一瞬，給他指了個位置。

那抽屜極偏，看起來根本不像是日常使用的，孟冬皺了下眉，疑心這鬼還存了壞心思。

他上前，隨意拉開了一個抽屜，裡面是空的。

他不信邪，又拉開了一個。

吊死鬼看出他想法，有些委屈地湊到抽屜邊，用舌頭拉開了抽屜，裡面果然是一些黃紙。

它道：“我難道還會騙你？這地方我都翻遍了，都是空的！隻有這裡還剩下點東西。”

吊死鬼不知道見過孟無師燒多少東西了，它還從沒有見到這樣古怪的癖好，隻慶幸孟無師燒的不是房子，不然自己連跑都跑不掉。

孟冬皺著眉，拉開一層層抽屜，裡面果然都空無一物。

孟無師漫不經心地圈著010的頭發玩，這麼多年，他不記得自己再這宅子裡呆著做了，隻覺得書房不是好地方。

他說：“就這些，讓孟冬拿了就帶你出去。”

林異的頭發柔軟，發尾稍稍得有些卷，正好搭在手指上把玩，孟無師對這縷黑發的興趣，都比對探尋這地方的興趣大。

010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

黑發從指尖滑落，孟無師非常耐心地又挑了一縷繼續纏繞。

他邊垂眼玩著邊問：“不怕第二隻第三隻吊死鬼？”

010沒說話，小貓似地用爪子鉤住了孟無師的袖口，輕輕地拉了兩下。

“沒有，”他抬起頭，眼裡可憐巴巴的，小聲說，“沒有第二隻第三隻了。”

孟無師被他看的心軟，一顆心好像都被這人的手指掛住了，隨著動作不斷牽動。

他說：“不是不要那麼恐怖就行？”

010癟了癟嘴，看著他像是受了極大的委屈。

...也是，剛才確實被嚇壞了。

孟無師動作漸漸停下，他說：“...確實沒有了。”

010一下子就眼睛彎彎地笑了起來，屋裡的孟冬開始蹲下畫符，他想想，又伸手戳了戳孟無師。

孟無師低頭瞧他：“怎麼了？”

010好奇地問：“為什麼都要燒掉呀？”

孟無師淡淡道：“以前總有人偷看，索性統統燒了，清淨一些。”

010似懂非懂。

這頭，孟畫好符咒一個個疊成了三角形，打算分出一半給林異，於是先在吊死鬼身上試了試能用。

吊死鬼被扔過來的符咒燙了一下，縮到一邊去，隨著動作，房梁上似乎放了什麼東西，下一秒就掉在了地上。

孟冬精神一振，沒想到書房還有其他東西。

他大步上前，發現是一副被保存的畫，沒有裱過，看起來就像是主人隨手畫下的，邊角還有燒焦的痕跡。

吊死鬼在房梁上打滾，著急道：“哎呀，這是我的！”

孟冬充耳不聞，將紙展開後愣了愣，奇怪地回頭看了一眼，看見010站在門外，身後雖然不見沉睡的孟無師，卻也是有陰氣繚繞著的。

這層層疊疊的陰氣是哪裡來的，簡直毫無疑問。

想到孟無師對林異顯而易見的偏愛，他不知怎麼的，心頭生出了一個荒謬的想法。

...有沒有可能，孟無師成為厲鬼不是因為孟家？

這頭，010感受到他的目光，在門檻處試探地探出半個身子，看見在地上平鋪開的紙，正要細看，孟無師伸手從後面把他的眼睛遮住了。

010伸手扒拉著，被這忽然的力道帶著後仰，孟無師下意識將力氣放輕了些，010就靈巧地從他手下溜走，像是一點不記得剛剛在門口吃了什麼虧了，啪嗒啪嗒跑到孟冬身邊。

他俯身看看紙上的人物，多年的腐蝕已經讓畫看起來模糊不清，不過010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

是自己好看的仿真體！

孟無師很有眼光。

010有點害羞地認可了孟無師的審美。

999卻覺得荒唐。

它難以置信地看著上面人的服裝，原本冷酷的機械音都帶上了激烈的情緒，差點要破音：【...他為什麼會畫你？！！】

010一頓，後知後覺地發現了這個問題。

他抬頭看看孟無師，又低頭看畫，帶著一點不知哪裡來的羞澀和喜悅，又有點迷茫地說。

“咦，怎麼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