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天。
到卯時了, 殿內仍是烏蒙蒙的,不見亮光。
陸景灼站在床邊看了會楚音,轉身走去外面。
他的表情跟平時一樣,沒什麼變化, 可東淩還是很明顯地感覺到了不對勁。
譬如剛才太子竟忘了先去洗漱, 就坐到八仙桌邊了。
看起來, 他有心事。
該不會是跟太子妃鬨不快了吧?
念頭閃過, 他忙打起十二分的小心。
用完飯, 陸景灼穿上披風前往春暉閣。
胸口悶悶的,說不出的奇怪, 他昨日因為楚音要考慮學射箭的事而生出不悅, 可已經過了整整一晚,照理這種情緒應該完全消去了。
他並不覺得自己是個計較的人。
為何還在不悅?
他看向窗外漸漸亮起的天空。
可能在那瞬間他頗為自信,覺得楚音不會拒絕。
畢竟弟妹這樣的箭術她都沒有嫌棄,何況他那被她誇為“冠絕天下”的箭術呢?結果楚音偏偏沒有馬上同意, 他有挫敗之感。
伸手捏了捏眉心, 輕輕呼出口氣。
開始在意一個人,真不是什麼好事。
這個道理他比誰都清楚,也曾堅定的認為,他不會出現此種情況, 誰想到……
他閉起眼,將楚音暫時甩出腦海。
進入寒冬之後, 薑皇後體貼兒媳, 完全免去了晨昏定省, 楚音這日得以睡到午時。
她本就為姚夫人的事有些難眠,誰想到陸景灼會在那時提到射箭,她因為一些小心思, 沒有立刻接受,醒來時是有點後悔的。
不可否認,她得寸進尺了,見他表露出了一點喜歡,就想要更多。
錯是沒錯,誰不想聽甜言蜜語呢,但她忽略了陸景灼原本的性子。
也不知他會不會不快。
他應該不會吧?
那次在南陽縣,她叫他“注意分寸”,他都沒有動怒,後來還主動來哄她,這次她隻說“考慮”,連拒絕都談不上,他怎可能因此而生氣?
楚音在屋內練了下功法,隨後給兩個孩子念“三字經”。
前世,兒子是要到後年,五歲時方請講官啟蒙教導的,這一世,她並不打算提前。
孩子一旦開始念書就過上苦日子了,她想讓兒子再無憂無慮地過上十數個月,她可以慢慢教他們一點,同時享受跟孩子們的相處時光。
午時等陸景灼回來,她端了熱茶給他。
“殿下暖暖身子。”
面前的妻子穿著密合色牡丹穿花遍地金通袖襖,眉眼含笑,像迎向陽光盛開的花兒。
他接住茶,腦中又閃過她昨晚說的話。
“考慮考慮。”
她已經從弟妹口中得知有輕便的弓,不需要太大的力氣。
她為什麼還要考慮?
不至於是很不想要他教吧?
可那日她跟在他後面,看他狩獵,誇他的箭術……
會不會,她真的隻是怕弓太沉,怕弄疼手指?
他一邊思忖著,一邊將目光落在那雙白皙的手上。
楚音卻在說孩子們的事:“早上珝兒看天色不好,便很希望下大雪,他還想要看堆雪獅……珍兒問,能不能堆隻可愛的兔子。”
“沒什麼不能堆的,”陸景灼吩咐東淩,“等下雪了你去辦。”
東淩道:“是。”
等喝完茶,他忽然將她的手握住。
楚音以為他想要親熱。
他現在經常沒事就親她一會。
誰料這回沒有,隻是很認真地把玩她的手指。
從指根到指尖,一根一根地摸過去。
楚音有點懵。
她不知道他怎麼突然對自己的手生出那麼大的興趣。
她的手是挺漂亮,細長筆直,宛如春筍,可陸景灼也不是第一次看見。
楚音忍不住問:“妾身的手有何不妥?”
“沒有。”他並不解釋。
楚音隻好任由他繼續。
過得會兒,他又把玩了下她的胳膊才鬆開手。
吃完飯,去往春暉閣的路上,他吩咐了東淩一件事。
不知是誰傳出了消息,京城眾人都知寶成公主要擇夫,一時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想要巴結的家族絞儘腦汁尋找族中合適的男子,讓其求娶公主。
有年輕的才子,有英俊的鰥夫,有和離的男人……
經常鬨出笑話,唐飛燕有次聽說胡家的一位公子想娶寶成公主,竟花了百金去學什麼勾心術,然後被騙了。
她笑得肚子疼,告訴陸景辰:“也不看看他那張臉,比宣寧侯還不如,怎麼勾上姑姑啊?真以為是什麼神仙法術呢,沒見過這麼蠢的人!”
陸景辰聽到的也不少,搖搖頭道:“姑姑與以前不同,變得精明了,哪裡這麼容易討好。”
唐飛燕立時又笑不起來。
“是啊,都不知姑姑怎麼了,說變就變,要是像以前那樣,我們還可以做個媒……”
說到做媒,她忽然想到施遇。
“施公子那時很得姑姑喜歡呢,你說他能做上我們的姑父嗎?”
陸景辰震驚地看著妻子。
“施遇才二十出頭。”
“那又如何?你們男人六七十歲也娶十幾歲的少女啊!”
“……”
他一時無法反駁。
唐飛燕拉住他衣袖道:“指不定能成,你覺得呢?”
“成不了!”陸景辰皺眉,“就算姑姑喜歡,也不可能嫁給施遇,他之前原本是要求娶江玉媛的,我們都知道這件事,姑姑能做得出來?”
唐飛燕很可惜:“真不行嗎?你讓施遇去試試嘛。”
“你這是……”陸景辰想訓斥她,忍了忍道,“你彆再出這種餿主意了,我可不想‘賠了夫人又折兵’。”
唐飛燕鼓起腮幫子:“這事兒又不是我鬨出來的,姑姑確實在擇夫嘛,施遇她也認識,我隻是想順水推舟而已,你不肯就罷了。”
此事不提後,陸景辰起身出去。
唐飛燕身側的丫環忽然在她耳邊低聲說了一句,唐飛燕張大嘴,隨即高聲道:“夫君,你先彆急著走,我可能,可能有喜了!”
陸景辰頓住,回頭道:“你說什麼?”
“我的月事延後了,”唐飛燕眉飛色舞,“快請太醫來看看吧?”
知道她一心想要孩子,可還沒有確定就去驚動宮裡,陸景辰不肯,他道:“先請彆的大夫看,若是,再請太醫,讓父皇空歡喜一場不好。”
唐飛燕想一想同意了。
請來的大夫一把脈,連聲道賀:“晉王殿下,晉王妃這是有喜了。”
“你沒看錯?”陸景辰站起來。
唐飛燕也催道:“你再看看!”
“絕沒有錯,草民敢拿性命擔保。”
夫妻倆差點高興地蹦起來,陸景辰立刻派人去宮裡再請太醫。
馬院正出宮替唐飛燕號脈,確定為有喜。
這下準沒錯了,陸景辰一刻都不耽擱,向父親報喜。
前陣子才跟妹妹說起次子子嗣的問題,沒料到很快就有了,建興帝重重賞賜了唐飛燕,令她好生養胎,務必生下個健健康康的孩子。
宮中眾人也陸續得知此消息。
楚音經曆過,毫不意外,她知道在接下來的一年,唐飛燕不會出現在她的視線裡。
弟妹將這孩子看得比一切都重要,為保住他,完全是足不出戶。
楚音命宮女準備賀禮送去晉王府。
總是侄兒,寶成公主也不可能不有所表示。
看在兄長的面子上,她送的禮物也得隆重些。
金銀首飾,靈芝燕窩,堆了一箱子讓小廝挑去晉王府。
她這邊的禮剛送走,又有彆人給她送禮,寶成公主聽管事稟告後,眉頭緊鎖,厭惡地道:“再來送,給我打出去,不要臉的東西!”
有些家族真是沒有廉恥,知道兄長疼愛她,就想方設法攀附,聽說她要擇夫,什麼手段都使得出,她有回外出踏雪,那一路,好些男子在雪中撫琴,要麼在雪中吟詩,甚至有在雪中練武的,大冬日穿著短打,露出一身肌肉,想色-誘她,她差點以為自己來了青樓,而樓內的女子都換做了男子。
寶成公主扶額,真不知她能不能挑到合適的丈夫。
現在看來,一個個都還不如江羨呢。
當然,也有幾個稍顯正常的男人,可惜要麼是容貌不佳,要麼是年齡太大。
她三十七,總不能找個快要五十的吧?
寶成公主一陣頭疼。
這日夜裡下了大雪,等到次日堆得老高,滿眼的白色。
屋簷下掛著冰棱,被光一照,泛出五彩的光。
記著太子的話,東淩已經找來內侍堆雪獅,雪兔。
陸珍捧著小手爐道:“兔子也要堆很大,不能比雪獅小。”
陸珝不高興了:“兔子本來就很小一隻,怎麼能比雪獅大呢。”
“這是假兔子,可以很大很大。”
“假的也不能比獅子大。”陸珝喊娘親,“娘,妹妹說兔子要比獅子大,不行的!”
楚音:“……”
陸珍也有理由:“雪兔就是可以大。”
楚音吩咐東淩:“堆一樣大小。”說完看向陸珝,“你是哥哥,應該讓著些妹妹,不要在意獅子的大小,再說,你之前已經有過一隻雪獅了,妹妹是第一隻雪兔,”又跟陸珍道,“你是妹妹,得敬重哥哥,不重要的事,不必非得爭個對錯。”
兩個孩子不能馬上領會,等了會才點點頭。
但陸珍湊上來,小聲道:“可雪兔是假的,不是真兔,是能比獅子大的吧?”
她揉揉女兒的腦袋:“當然。”
陸珍就笑了。
等陸景灼回來時,雪獅雪兔早就堆好了,在院中並排坐著,活靈活現,雪兔的頭上戴了朵黃燦燦的金梅,一看就是出自女兒之手。
楚音道:“兩個孩子在外面玩了好久,現在累得去睡了。”
陸景灼嗯一聲,打量她一眼問:“你沒有想堆的東西?”
“……妾身不是孩子了。”
“你以前不是沒見過?”
楚音歪了歪頭,一笑:“那下次再下雪,我要堆個殿下。”
陸景灼:“……”
見他愕然,她笑得更厲害:“誰敢真的堆呀。”
他才知道她在開玩笑,伸手將她拉入懷,低頭親。
很喜歡她的俏皮。
她環著他脖頸,腳尖微微踮起,腦中想的是,也不知他還會不會提射箭的事。
真給她時間考慮,那她考慮的足夠久了。
男人親夠了,放開她,朝東淩使了個眼色。
東淩會意,馬上把之前準備好的東西給捧上來。
楚音見是一把弓,兩件皮製的護具,還有一枚扳指。
那扳指很眼熟。
她拿起來端詳。
扳指是用和田玉中最好的羊脂玉打磨而成的,細膩溫潤,雕刻著回紋。
她看著看著抬起頭道:“除了小一些外,跟殿下之前戴得扳指一模一樣呢。”
“就是照著我的做的,還有這把弓……很輕,你完全拿得動。”
楚音的心跳快了幾下。
他問:“你現在肯跟我學射箭了嗎?”
怎會不肯,她這一刻簡直想撲到他懷裡。
楚音冷靜了下,將扳指遞給他,再伸出手,嬌嬌地道:“給我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