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該天亮了。
在這個地下設施裡,時間完全失去存在的意義。
可是天亮了還是沒亮,似乎也沒有什麼關係。
太宰治睜開眼睛。
燈還沒醒。
當然還沒醒。
這個世界的神明都說了,至少要一天的時間。
一天。
好像有點太長了。
太宰治再次把手搭在燈腰上,又閉上眼睛。
雖然迷迷糊糊的有睡著,可是不知怎麼,竟然夢見剛來到這個世界的事情。
另一個世界、平行世界的他和他差彆最大的,或許就是真正步入死亡的決心。
另一個他心中仍然渴求著生。
可是他已經完全不想再待在那個……像是在排斥著他的世界了。
所有的一切都在排斥著他。
不是因為使用了書才有這種感覺,而是從很小的時候、從有記憶開始,就有種與世界格格不入的感覺。
他天生就對人類的情緒特彆敏感,但或許也因此……無法真正的理解人類。
死亡對他來說是“故鄉”、是真正意義上的終於被某種公平至極的事物接納,是幸福無比的事。
本該是如此。
本該是如此才對。
但是為什麼呢。
當時沒有讓燈再帶他回到……燈口中撿到他的大樓樓頂。
大概是因為,有些好奇吧。
他也想過死後會遇見什麼樣的事。
變成無知無覺的遊魂、永遠困在原地的地縛靈,或是去到地獄裡接受審判,甚至是就這麼永遠失去意識、與這一生永遠告彆。
所有的一切他都想過了。
可是從來沒有想過,他竟然沒死,還跨越了世界。
太過出乎意料、完全在預想之外的事,所有的一切,竟然都讓他久違的……有那麼一點好奇。
這點他都沒怎麼注意到、甚至是被他有意無意忽視掉的好奇心,被燈捕捉到了、解讀成了“不想死”的信號。
就是這麼一點微小的信號。
讓太宰治後來就算想死的心情又占了上風,依然會被燈很過分的打發掉。
太過分了。
太宰治想。
他想回到的故鄉是死亡的懷抱,是死後的審判、對他滿手血腥的懲戒,可不是這種比青森還要冰冷的地方。
還要面對一個蠢笨的人。
太愚蠢了。
他可沒有擺出什麼柔軟的、放鬆的態度,普通人看見他的模樣,不是警惕嫌惡,就是戰戰兢兢戒慎恐懼。
即使是最蠢笨的人都直覺性的避開他,但眼前這個異世界的少年,竟然完全看不出他的危險性,還在無微不至的照顧他。
愚昧。
可笑。
以為這樣就能軟化誰、感動誰嗎?
是什麼可笑的和天真妄想的影視作品看太多了,以為誰真的能救贖誰?
太宰治曾經冷笑著這麼說。
在他還沒從那個破舊的廢棄倉庫離開時。
在他還不知道——這究竟是個多麼荒誕、多麼寂寥的異世界時。
“是什麼?”燈茫然的問,“影四……作品、是什麼?”
太宰治沉默著。
他其實對他的疑問不算意外。
畢竟是異世界,就連口音都不太一樣,本來就有可能會有不互通的東西。
更何況,以燈手邊的物品看來,這個世界的文明程度不算非常高。
燈繼續說,“我不知道那個是什麼……可是、我不想讓你死,才照顧你的呀。”
“自以為是。”太宰治冷笑道,“我不想讓你照顧。”
燈看了看他,想想也是,“也是哦,你沒受傷,好像完全可以自己行動了。”
“我本來就不想活了。”太宰治再次重申,“我就是為了死去,才會來到這裡。”
燈有點愧疚的看他,“其實這裡離撿到你的大樓有點遠,我可能找不到路回去。很抱歉,可是,你要不要再找一個新的地方死掉?”
太宰治沉默下來,有點不太想和這個無法說通又一大堆問題的蠢貨說話。
燈往火堆裡又加了一點可燃燒的物品,不知道究竟是什麼,包在紙中,燃燒時帶著點刺鼻的味道。
不知道有沒有毒。
太宰治想。
最好有毒,直接把他們毒死在這個地方。
燈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安靜的看了會兒火,“我已經很久沒看見人了。”
太宰治沒理他。
燈也不在意,慢慢地接著說,“因為很久沒看見人了,忽然看見你,真的很開心。太開心了,你又全身都包著繃帶,我以為你是受傷太重,就把你帶走了。”
太宰治冷笑一聲,“自作主張。”
“嗯。”燈用棍子撥撥火堆,眼神安靜的抬頭看他,“你真的不想活了嗎?”
太宰治很快回答,“當然。”
燈想了想,“……那、你覺得這裡怎麼樣?這裡是你想死掉的地方嗎?”
太宰治微微眯起眼,“我說是的話,你要殺了我?”
燈搖搖頭,想了想又點點頭,“你剛剛說你想自殺……可是,如果你需要的話,我也可以幫你死掉。”
“幫我死掉?”太宰治道,“沒殺過人就彆說大話。”
燈依然安靜的看著他,“如果你真的需要,我已經做好準備了。這裡……你覺得可以嗎?”
“不可以。”太宰治微笑著拒絕道,“我隻想從高樓頂端墜落。”
“高樓……”燈問,“要多高?”
太宰治被問的煩了,隨口道,“看不清底下的高。”
“這附近沒有那種看不見底下的高樓,要到其他城市去了。”燈注視著他,“……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走一段短短的路?找到你喜歡的地方,就可以停留下來。”
“然後呢?”太宰治問。
燈輕輕地說,“我會記住你的。”
太宰治嗤笑一聲,“記住我的人成千上百萬,不差你一個。”
燈的重點完全錯誤,眼睛亮起來,“成千、上百……萬的人?那是多少呀,好像是很多很多?還有這麼多人的地方嗎?你是從那裡來的,是在這一層嗎?”
一大堆的問題。
雖然能從他的各種問題中推斷出這個世界的情況,可是太宰治真的很煩一堆問題的人。
他冷冷的、帶著嘲諷的說,“你還沒發現?”
燈誤會了他的問題,“發現……人?我沒看見人呀,我也沒聽見人的聲音……難道在基盤裡?”
太宰治微笑著道,“基盤不基盤的,我怎麼會知道?我是說,你竟然還沒發現,我不是這個世界的人嗎?”
“不是這個世界的人……?”燈看起來更茫然了,整個人差點就要被問號包圍,苦思冥想幾秒,“唔,你是神明的使者嗎?”
太宰治被蠢笑了,“神明的使者還需要自殺、需要想著怎麼死?”
燈有理有據的說,“你可能是不小心來到這裡的,為了要回去,就要死掉才可以。”
蠢得太過分、說的太有道理了,太宰治一時之間竟然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燈看他沒回答,想了想,“所以,你不是神明的使者。那是什麼呀?另一個世界……?”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太宰治道,“很難理解?”
燈點點頭,很老實的說,“有點難。”
他認真的思考了一下,“其他的世界,就是、不是這個世界的世界嗎?”
太宰治沒有回答。
燈就一直盯著他看。
太宰治被盯得有點煩,隨口應道,“顯而易見。”
“唔、哦。”燈似懂非懂的點點頭,“你是在自己的世界死掉之後,才來到這裡的嗎?”
“我從高樓樓頂往下跳。”太宰治說,“本來應該摔成肉泥了,誰知道還會在這裡醒過來。”
燈努力消化了一下,終於恍然大悟,“我撿到你的那個地方,其實不是你喜歡的地方?”
太宰治有點疲憊的閉了閉眼。
燈安慰道,“會再找到的,你喜歡的地方。”
太宰治已經懶得回答了。
他的人生早就應該走到儘頭,現在的一切都像是幻夢一樣,喜不喜歡、究竟身在何方都不重要,死不死活不活的也不重要。
這場荒誕的夢,又會在什麼時候醒來?
醒來之後,就讓他真正的、儘情的擁抱死亡吧。
他已經很疲累了。
——未來。
這種一眼就能看透的事物,他從來沒有去思考過。
他能有什麼未來可言。
像他這種人,何德何能和普通人一樣、和手中沒有一點罪惡與鮮血的人一樣,去談什麼未來。
帳蓬裡一片昏暗。
雖然應該已經天亮了,可是太宰治依然沒有挪動身體。
世界即將迎來終結。
和神明無異的生物口中的“即將”,又是多久之後?
或許直到他們老死、屍骨消亡,還要再度過一段時間,城市才會真正完全停止運作,地球才會真正進入沉眠。
可是,怎麼可能真的在一個物資和水源都難以保障的世界活到老死。
燈想活下去。
那他呢。
他想活下去了嗎?
太宰治放在燈腰上的手微微收緊,稍微屈起身體,把頭埋近燈頸窩。
他們才剛洗完澡不久,能嗅到的隻有燈身上輕淺的氣味。
說不上來是什麼樣的味道,可是清清淡淡的,很好聞。
很靜謐。
可以讓他……稍微、隻是稍微,有些許困意。
他閉著眼睛,再次放任意識飄遠、進入黑沉沉的夢境裡。
說不讓燈幫忙,燈就真的沒有再替他做什麼事。
冷了就自己拿毛毯裹好,渴了就自己喝水。
倉庫很暗,隻有火堆燃燒產生的光亮。
燈或許是看他神態疲憊,也沒有再和他說話,隻是盯著火堆發呆,似乎對他口中的“另一個世界”一點興趣都沒有,完全沒有打算問。
不是問題很多嗎?
他也都說了不是這個世界的人,竟然也不打算主動將這個世界的事告訴他?
太宰治微微眯起眼,帶著點探究意味的看著燈。
燈察覺他的目光,抬頭看他。
“你沒什麼想說的了?”太宰治問。
燈雙手抱膝,乖乖回答,“沒有了。”
太宰治把圍巾拆下來,弄回裝飾品一樣的穿戴法,目光居高臨下的,“真的沒有想說的了?”
燈好像完全感受不到他刻意擺出來的氣勢,還是和剛才的態度一模一樣,乖乖回答,“嗯。”
太宰治忽然覺得自己就像小醜一樣。
……穿著綠色的大衣、戴著紅色的圍巾,想也知道會是什麼可笑的模樣。
燈又蠢笨至極,在他面前擺出首領的姿態,確實也隻會被忽視掉。
他深深歎了口氣,“既然我是其他世界的人,你都沒想過要介紹一下這個世界?一直待在一個地方是怎麼一回事,這是你家?”
“不是呀,這不是家。”燈回答他的問題,“外面在下大雪,應該要明天才能出去。”
他說完,就停了下來。
太宰治和他對視幾秒,“然後呢?”
燈理所當然的回答,“然後就去找高樓。”
太宰治:?
太宰治:“這個世界的介紹呢?”
燈苦思冥想片刻,“唔、就是……就是這樣?”
“哪樣?”
“……都沒有人了。”燈說,“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看到人了,看見你的時候,真的嚇了一跳。”
都沒有人了。
也沒有食物。
太宰治在這個世界度過的第一天,隻在睡前吃了一個小小的、難吃的要命的口糧。
隔天早上也沒辦法出去。
直到中午時分,太宰治才終於離開建築內部。
不遠處就是一座城鎮。
鎮上的屋子都隻有兩三層樓高,屋頂大多坍塌、牆壁損毀,門窗黑洞洞的。
“你帶著我走了多遠?”太宰治問。
“沒有很遠。”燈說,“就一點點的路!”
最好隻有一點點路。
太宰治在心裡吐槽了一下。
已經看不見任何高樓的影子了,雖然氣候不佳也會影響視線,但是一定走了一段不算短的路。
“還要走多久才會看到高樓?”他問。
燈的回答也在他意料之中,“我也不知道。看不見底的高樓很多的,再走一段路應該就會看見了。”
太宰治冷笑一聲,“不是說很久沒看見人了?就這麼急著把我帶到高樓上摔死?”
“唔。”燈被他突然的話語卡了一下,不太明白為什麼突然變成他要把太宰治摔死,“……那,換個地方,不要在高樓上?”
“不要,就要在高樓上。”太宰治說,“我就想要摔死。”
燈對他的出爾反爾也沒有什麼特彆大的反應,隻是應道,“哦。”
這條路還有多長呢?
這條路……還能有多長呢?
快點醒來吧。
燈。
世界太過寂寥、太過安靜。
隻有他一個人醒著的話,再這麼下去的話——
太宰治又往燈頸窩埋了點。
什麼都不想做。
動也不想動。
他直到現在都還是這麼認為的。
沒有誰能救贖誰。
他不會被救贖、沒有被救贖。
他隻是……有些依賴。
隻是有些而已。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一分一秒的過。
平時不知不覺飛逝而過的時光,忽然就變得很慢。
好像永遠都無法過到下一分鐘、下一小時。
可是過的很慢的時間,卻也能過的很快。
隻要一直逼迫著自己陷入半睡半醒之間,一天還是很快就會過去。
夜晚再次來臨。
燈還沒醒。
還要多久才會醒?
太宰治坐起身,盯著燈的臉,有些發起呆來。
他和燈終究還是在同行的第四天,看見一棟仰頭也幾乎看不見頂端的高樓。
很高,比港口總部還要高。
樓內當然有電梯,可是已經完全沒有電了。
“如果有電,你會去搭?”太宰治問。
燈理所當然的說,“會呀。這樣就不用爬樓梯了,很方便!”
太宰治嗤笑道,“這時候又不怕死了?”
“怕呀。”燈說,“可是什麼都怕,就沒辦法往前走了。”
不能搭電梯,就隻能走樓梯。
這是一棟比港口事務所還要高聳的大樓。
隻要想到要爬樓梯到頂樓,太宰治就覺得……
有點懶。
早知道路上遇見深坑就跳下去。
燈本來也不擅長爬樓梯,可是這是太宰治曾經說過喜歡的、要選定的地方,依然很努力的往上走。
太宰治走在他後面,靜靜望著他的背影。
花了很長時間、耗費不少體力。
中途休息了不少次。
即使天氣寒冷,又有寒風不斷從樓梯灌進來,他們依然不免出了汗。
走向通往頂樓的門時,燈打了個小小的寒顫。
他脖頸邊的汗珠盈盈亮著光,臉上帶著努力運動過後的紅暈,一雙異色的、異質的眼睛安靜的望著一片雪白的頂樓。
太宰治沒想過自己會將這一幕記的這麼清楚。
燈安靜的望著頂樓,又安靜的回望他,“這裡夠高嗎?”
太宰治微笑著道,“夠了,比我在自己的世界往下跳的那棟樓高多了。”
燈站到頂樓邊緣往下看,又有些難過的看他,“……跳下去的話,你會回到原本的世界嗎?”
太宰治有點震撼的說,“不要詛咒我!”
燈抿抿唇,偏過頭不看他,“哦。”
“為什麼不看我?”太宰治說,“你不是說會記住我嗎?”
“可是會很難過。記住你跳下去的樣子,會非常非常難過。”燈說,“我不喜歡這樣,所以不看你了。”
太宰治看著他,“我唯一一個心願,就是希望有人能永遠記住我死去的模樣。這裡沒有其他人,隻有你。”
燈停頓片刻,還是慢慢回過頭,“……我會記住的。”
“即使會非常非常難過?”太宰治問。
“嗯。”燈說。
太宰治笑了一下,唇角的笑意大概是他自己都沒意識到的深刻。
他走到頂樓邊緣,心情異常平靜。
眼前是一片雪白的城市。
高高低低的大樓樓頂,全都積滿了雪。
天空灰沉沉的,雪花輕柔緩慢的飄落下來。
燈靜靜的、專注的望著他。
太宰治感受著他的視線,低頭看向地面。
確實非常高,無法看清底下的模樣。
他把披掛在身上的紅色圍巾拿到手中,接著毫不猶豫的放開手。
圍巾被頂樓有些獵獵的風卷走,在白茫茫的城市裡飄飛遠去。
太宰治的視線隨著圍巾移動,直到圍巾完全消失在視野中,便轉過身,往通往樓梯的門走。
他微微側過頭,看向還站在原地的燈,“愣著做什麼?想在外面吹風?”
燈呆呆的看著他。
“怎麼,這麼期待我在這裡死掉?”太宰治說,“真抱歉,我不喜歡這裡了。”
燈反應了幾秒,眼睛慢慢亮起來。
他快快樂樂的走過去,像是怕太宰治又突然改變心意,拉著他的手腕往門內走,“沒關係,再慢慢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