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治靜靜坐在昏暗的、光照微弱的地方。
帳篷就在眼前,帳篷門關著。
他已經盯著帳篷發呆很久了,現在終於……可能是久違的酒精發揮了功效,終於有些疲憊。
他站起身,準備收收杯子進帳篷休息。
視線邊緣突然有什麼東西在移動。
太宰治轉頭看過去。
一隻白色的長條狀生物,慢吞吞的從遠處走來。
四隻腳短短的,有點像某種白色的蟲,可是身體太長太巨大,反而完全無法讓人聯想到蟲。
更像是……
太宰治注視著它。
它停下腳步,微微抬起頭,用橢圓形的白色眼睛斜斜的看向太宰治。
“電子神。”太宰治低聲喚住它,“來這裡做什麼?”
白色的生物沒有回答,也沒有理會他,隻是再次垂下頭,望向帳篷所在的方向,繼續往那裡走。
太宰治心中升起不祥的預感,面無表情的看著他,舉起槍,輕微的殺氣泄露出來,“你想做什麼?”
不明生物依然沒有理他,徑自往前走。
帳篷裡,熟睡的中原中也察覺到細微的殺氣,猛地睜開眼,動作很快的從睡袋裡出來。
旁邊的燈被酒精影響,依舊睡得很熟,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中原中也沒幾秒就從熟睡中起身、掀開帳篷門,被迎面走來的不明生物嚇了一大跳,“什麼東西?!”
“神明。”太宰治說。
中原中也皺起眉,剛想繼續動作,卻忽然發現全身動彈不得。
完全動不了。
就像剛來這個世界時的狀態,意識清醒著,身體卻絲毫無法挪動。
原本打算讓他處理的太宰治也在電光火石之間察覺不對,幾步走過來。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
不明生物張開大大的嘴巴,一口把中原中也吃進肚子裡。
太宰治瞪大眼睛。
不明生物繼續往帳篷裡走。
太宰治毫不猶豫的朝著不明生物連開幾槍。
完全在意料之中,一點作用都沒有。
子彈像是陷入黏土裡,被白色的身軀吃進去,毫發無損。
生物走得很慢,也走得很快。
它連帶著睡袋一起,把熟睡的燈也吃掉了。
太宰治閉了閉眼,幾乎是無力的垂下手臂。
□□輕輕打在腿上。
白色的、無情的神明再次轉過身。
“……也把我吃掉吧。”太宰治輕聲道,“把我吃掉。”
細微的電流聲從稍遠處響起。
——“我們不吃活著的人類。”
太宰治微微瞥了眼牆角。
那裡沒有東西,但是眼前的生物說話的聲音是從那裡響起的。
帶著電流聲。
透過電流……或是電波,才能讓人們理解它的語言。
牆角或許有古代遺留下來的電子儀器。
但是,那又如何。
太宰治笑了一下,舉起□□對準太陽穴,神色異常冷靜,“不吃活著的人類?我死了,你也得吃掉我的屍體。”
他的手很穩,手指放在扳機上,絕對不會讓人質疑他究竟有沒有勇氣扣下去。
“請彆衝動。”神明道,“你的同伴們也是活著的人類。我將他們身上不穩定的能量分解、變成更安定的狀態後,就會讓他們出來。”
太宰治沉默片刻,默默放下槍。
他剛才也有些太過緊張了。
關心則亂。
太宰治恢複冷靜,很快反應過來神明說的話,“不穩定的能量。你們是清道夫?”
“這麼說也沒有錯。”
神明或許因為要在這裡消化……分解能量,也或許是因為太宰治的行為有點嚇到它,沒有打算離開原地,隻是繼續道,“等我們將所有不穩定的能量處理完畢,地球就會再次進入沉眠。”
“你們也會進入沉眠。”太宰治接話。
“沒錯。”
太宰治輕輕笑了一下,像是剛才要舉槍自儘的人不是他一樣,好整以暇的坐下來,“這座都市、這個階層都市裡,還有人類存在嗎?”
“一個月多前,我們見過兩個人類。”神明說,“她們即將前往最上層。”
“除此之外,沒有生命存在了?”太宰治又問。
“就我們目前觀測的地方,已經沒有了。”神明回答,“這座階層都市也很快會完全停止運作,世界即將迎來真正的終結。”
“直到地球休息完畢,重新開始孕育生命。”太宰治又接話。
神明安靜的看他,“你是很聰明的人類。”
太宰治掛著淺淺的微笑,“多謝誇獎。”
從管道裡、從不知道哪裡的哪裡,另外幾隻神明冒出來。
太宰治饒有興味的環顧一圈,“最上層……要從特殊的塔過去吧?”
“基乾塔。”神明說,“從這附近的聯絡塔去到上面一層,接著一直往南邊走,在都市東南的儘頭,有個現在還在運作的基乾塔。那裡有升降機,可以讓你們前往最上層附近。”
“最上層有什麼?”太宰治問。
“我們觀測的是最上層之外的地方。”神明說,“最上層是人類製造出來的禁地,我們沒有辦法去到那裡、無法觀測那裡。不過,你或許已經有所猜測了。”
太宰治微笑著,沒有回答。
在這裡專注消化……不是、是穩定中原中也和燈身上能量的神明張開嘴巴,將兩個非人類吐了出來。
太宰治、太宰治沉默的看了眼它的嘴巴,又看了眼被放在地上的兩個人,狐疑的問,“你應該沒有口水吧?”
神明微妙的沉默了一下,“沒有。”
太宰治也微妙的沉默了一下,微妙的往後仰了仰。
神明又說了一遍,“沒有。我們的消化係統和你所知的所有生物都不一樣。”
“是嗎。”太宰治隨意的說著,依然沒打算去碰地上的兩個人。
仿佛一點都不關心他們。
燈本來就一直在睡,現在被穩定能量之後,出來了也還在睡。
中原中也原本是醒著的,但是現在也閉著眼睛、人事不知。
比起熟睡,更像是昏迷。
“大概一天左右的時間就會醒過來。”神明說,“他們身上的能量已經處於安定狀態,不會再有失控狂暴的情況。”
“很常見?”太宰治問。
神明安靜的說,“地球已經輪回過很多次。地球孕育生命,生命茁壯成長、逐漸蔓延、逐漸消亡、地球進入沉眠。”
太宰治理解的點點頭,“在你看來,他們也是人類?”
“或許在人類眼中,他們和你們有些許不同,但在我們看來,他們和人類無異。”神明說,“生命的形態有很多種,隻要是活著的生命,我們都不會乾涉。”
神明的同伴們似乎已經將這座設施裡有不安定能量的東西都安定完畢,越來越多的神明冒出頭來。
牆角不知名的設備中,有輕微的音樂聲傳來。
大概是神明們正在彼此溝通。
或許不一定是“語言”,隻是某種頻率或波段。
長相奇特、哪裡都能去,語言宛如歌聲。
會吃掉武器,吃掉各種人們製造出來的高科技產物,也會吃掉死去的人類。
被奉為神明,要說是神明,或許也不為過吧。
“我們要前往其他地方了。”神明說。
其他的神明同時看向太宰治。
太宰治被無數沒有瞳孔的眼睛注視,神色不變,輕輕點頭。
白色的、像雪一樣,也像是粘土一樣的神明,再次從管道裡、從各種不知名的地方離開。
周遭再次恢複寂靜。
太宰治臉上的笑容逐漸隱沒。
他的目光放到還在睡袋裡熟睡、仿佛完全沒被不明生物吞吃過的燈身上,慢慢閉上眼,過了會兒又睜開,極輕的吐了口氣。
他站起身,把燈抱起來。
雖然他和另一個世界的自己比起來,體能和力氣都差了很多,可是燈頂多四十公斤左右,他還是能把燈抱起來、放進就在旁邊的帳篷裡。
至於中原中也……就放在原地吧。
太宰治一點都不愧疚的想著,直接把帳篷門關上。
他盯著睡袋裡的燈幾秒,又看了幾秒,還是不情不願的把一件毛毯拿出來,再次走出帳篷,把毛毯扔在中原中也身上。
反正這座設施的溫度不是非常低,也沒風沒雪的,在帳蓬外面睡覺,隻要蓋著毯子就絕對不會著涼。
不然燈起來看見著涼的中原中也……
嘖。
他扔完毛毯,就再次回到帳篷裡,繼續盯著燈看。
看了會兒、猶豫了幾秒。
他碰了碰燈的睡袋,又停頓片刻,終於下定決心,把燈從睡袋裡弄出來。
他把失去主人的睡袋往旁邊推,拿過一條毛毯幫燈蓋上,輕輕替他掖好,便跟著躺下來、蓋好毯子。
他側過身,靜靜地看著燈,往他那邊靠了一點。
即使知道燈現在什麼都不知道,他還是極輕、極輕地將手放到燈的腰間。
“地球要迎來終結了。”他望著燈,輕輕說,“可是,那有什麼關係呢?你也會這麼覺得吧。世界即將終結,又有什麼關係。”
手掌底下是燈暖暖的體溫。
他彎起唇角,聲音依然又輕又淺,“……晚安。”
燈當然沒有回答,隻是繼續安靜的沉睡著。
太宰治閉上眼睛。
視線裡是一片火紅的晚霞。
他再次睜開眼睛,往燈那裡又靠了一點,直到感受到燈身上暖暖的熱度才停下來。
他重新閉上眼睛。
火紅的晚霞消失,重歸一片黑暗。
今天大概也可以……好好的睡一覺吧。
他真的從來沒有想過會來到這個世界、遇見一個蠢笨的要命的人。
——那是故鄉。
他從高樓往下跳的時候,天際鋪滿火紅的晚霞。
他的視野中看見的,不是遙不可及的地面,而是遠在國境北端的故鄉。
像是看見了長長的津輕鐵道。
四季都有著不同景色的津輕鐵道。
夏季時草叢翠綠、冬季則落滿了雪。
他獨自乘坐上那列遠離家鄉的火車那天——遍布天空的紅霞。
很安靜。
車站裡沒什麼人,車上也沒什麼人,晚霞像是要將整個小小的鎮子燃燒起來,紅的刺目。
他從未想過,真的從高樓上躍下的那瞬間,竟然會是那種心情。
竟然會……仿佛又見到了那天的晚霞。
故鄉。
他曾經亟欲逃離的故鄉。
……正因如此。
他清晰知道忽然出現在眼中的不是他真正的故鄉、不是他厭惡的地方,隻是臨死前的幻象。
因為是幻象,他才不會對眼前的“故鄉”感到厭倦,反而、竟是,感覺竟然好的不可思議。
或許是抵達了地面。
他瞬間失去意識。
是他已經想像過無數次的長眠。
……死亡之後,還會做夢嗎?
無數好的不好的、曾經經曆過的事情,在夢境中迷迷糊糊的又經曆了一遍。
再經曆一遍。
在他的人生中,好的事情少的可憐,大概能用一隻手數出來。
痛苦悲哀的、無法度過的、難以理解的,一切他以為已經釋懷的事,又一次在夢境中被翻了出來。
最後的最後。
回蕩著悠揚樂聲的酒吧裡,紅發的男人神色冷肅的舉著槍,黑洞洞的冰冷槍口直直朝向他。
那是他重要的友人,也不是他重要的友人。
他早就已經迷失了方向。
這些夢境,是地獄審判前的走馬燈嗎?
或許是審判結束了,身體終於慢慢能感受到一點外界的事物。
空氣很冷。
比記憶中青森最寒冷的嚴冬還要冷。
耳邊傳來輕微的啪嚓聲,接著是某種東西燃燒起來的味道、逐漸暖和起來的空氣。
然後是……
腳步聲。
說話聲。
“又哭了。”年紀不大的少年音,有些小苦惱的說,“怎麼又哭了呀……因為有很難過的事嗎?”
是在說他嗎……?
他又哭了?
現在才發覺臉頰確實有些濕潤,接著被柔軟的乾布小心擦拭。
右邊臉頰、左邊臉頰。
本該是被繃帶遮掩的地方也被擦拭到了。
他猛地睜開眼睛,一下子坐起身來。
少年先是茫然的看他,接著驚喜的彎起眉眼,“你醒啦!有哪裡不舒服嗎?”
太宰治安靜片刻,將周遭的環境納入眼中。
夜晚、某個已經廢棄的場所。
整體面積不大,屋頂還完好,旁邊有個被棄置許久的不知名器械。
門關著,門邊的牆壁上有個洞,被用雪填補起來。
忽然變化的季節。
從必死的狀況中存活下來的自己。
無法使用的異能力。
奇特的口音、異質的異色瞳,在橫濱有過一面之緣的……瞬間消失的少年。
異世界。
太宰治沉默著,終於低頭打量自己。
西裝外套之外被穿著一件不知道材質為何的厚重軍綠色防寒衣,本來隻是裝飾品的紅色首領圍巾,被好好的卷成了幾圈繞在脖頸上。
不用看鏡子都知道配色有多麼毫無美感。
……但是,這都不是重點。
最重要的是。
繃帶完全不見了。
全部都不見了。
太宰治眸光微沉,唇角習慣性的挑起,“你是誰?”
“我是燈。”少年很自然的回應,又問,“你有哪裡不舒服嗎?”
“沒有呢,我現在神清氣爽的。”太宰治笑著說,“倒是我身上的繃帶全部不見了,是你弄的?”
燈毫不猶豫的點頭,“我本來要幫你擦身體換藥,就把你的繃帶拆下來了。”
“換藥。”太宰治慢慢的說,“我的繃帶底下,應該沒有傷口才對吧?”
“嗯,沒有傷口。”燈說,“你身上全部都是繃帶,我以為你受了很重的傷,想幫你看看,拆掉繃帶才發現都已經好了。你的繃帶我沒有丟掉,要纏回去嗎?”
太宰治沒有回答,微笑著打量他幾秒,“你忘記我了?”
燈茫然的看著他,努力的苦思冥想,“我們認識嗎?唔、對不起,我記性不好……”
他盯著太宰治看了又看、看了又看,腦袋冒出一個小燈泡,“你找過博士?”
太宰治微微挑起眉,“博士?”
“不是嗎?”燈繼續努力想了幾秒,想不出來,決定不想了,“真的忘記了!我們在哪裡見過嗎?”
太宰治極輕的歎了口氣,不知怎麼忽然有點累了。
容易疲憊,是跨越世界的後遺症嗎?
他閉上眼睛,又慢慢睜開,“在一個巷子裡見過。”
“原來是巷子裡呀。”燈眉眼彎彎,“雖然我不記得了,可是能再見面真是太好了。”
太宰治現在還不知道燈這句話的含義。
雖然看的出來很真誠,不是客套話,但是他不知道究竟有多麼沉重。
燈又道,“你再休息一下吧,身體看起來還很虛弱。”
太宰治沒有回答。
燈把毛毯拿給他,“蓋著毯子會比較溫暖。”
太宰治沒有接。
燈站起身來,把毯子蓋到太宰治身上。
太宰治沒打算順從,動了動身體。
……反抗不了。
太宰治又動動身體。
“怎麼了?”燈沒察覺他是想反抗,很真誠的問,“哪裡不舒服嗎?”
他看起來輕描淡寫的,沒有出什麼大力氣,可是太宰治竟然沒辦法掙脫他的手。
異世界的人……嗎?
太宰治沒有回答,可是也沒有再動。
燈也沒再問,幫他裹好毛毯,又坐回原位,“對了,要怎麼稱呼你呀?”
太宰治原本沒打算回答,可是燈一直盯著他看,大概隻要他不回答就會一直看下去。
他沉默幾秒,為了避免麻煩,還是道,“太宰。”
燈點點頭,慢慢重複一遍,“太、哉……!”
他自己念完,又覺得哪裡怪怪的,努力地又念道,“唔、窄……宰!”
太宰治隻是看著他,連糾正的心情都沒有。
他被裹在毛毯裡,聲音很輕的問,“燈,是嗎?”
燈快樂的點頭,“嗯!”
太宰治繼續輕輕的問,“為什麼要救我?”
燈理所當然的說,“因為你倒在地上呀。”
“可是我想死。”太宰治說,“我想死。我在那裡就是想死,你為什麼要擅作主張的救我?”
燈似乎有些愣住了,過了會兒才道,“……對不起、我不知道那裡是你選定的地方。現在雪太大了,沒辦法回去,等雪小一點,我再帶你回去吧。”
態度依然非常真誠。
不是在說客套話,也不是在說嘲諷的話,是真誠的這麼說著。
太宰治其實沒料到他會是這種反應,微微一愣,一時之間沒有說話。
燈半晌沒得到回應,看了看他,又認認真真的思考幾秒,“那、不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