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座工廠的毀損程度比管道另一頭的工廠高。

門窗底下堆積著不少碎石，地面上也有很多天花板掉下來的東西。

確實有點危險。

但是他們一直以來行走的地方，似乎差不多都是這樣。

現在腳下踩著的都市建築都不知道建起來幾百年了，還經受過戰爭洗禮，仍然能屹立不搖的讓他們進入，隻是掉落幾個碎石而已，不算什麼。

工廠一樓底部打通了大半，灰黑色的柱子規律排列，地上隻有幾把鐵椅子歪斜掉落，其他什麼都沒有，不知道原本是餐廳還是其他什麼作用。

除了正前方打通的地方，另外兩邊各有幾個通往其他房間的路。

三個人再次分開搜索。

中原中也繞進後方的小門裡。

因為窗戶和牆壁都破損了，外頭的光線幾乎毫無阻礙的照射進來，環境一片亮堂。

這裡有點像是澡堂。

數個稍有深度的方形池子往地下凹陷，外圍是一格格平緩低矮的階梯，可以往下走，也可以坐在上頭。

池子裡頭當然沒有水，隻有天花板上掉下來的碎石。

中原中也蹲在池子邊觀察了一下，碰了碰旁邊一個很像水龍頭的開關。

……無事發生。

他把開關扳回去，站起身來，在這個很像澡堂的地方晃了一圈。

窗戶是狹窄的長方形，底下和他等高的地方有一排窗，上面更高的地方也有一排小窗，上下相隔的水泥有的已經損毀，變成一個更長的長方形。

窗戶外頭是水泥路、另一個更像工廠的建築。

中原中也看了會兒，就沿著原路走回去，朝燈剛才離開的方向過去。

燈所在的空間比澡堂、比外面作用不明的大堂還空曠，除了碎石之外什麼都沒留下。

燈應該在這裡才對，可是附近安安靜靜的，一點聲音都沒有。

“燈？”中原中也喚道。

燈從柱子後面探出頭，“中也？”

中原中也問，“在做什麼？”

“我在看人！”燈回答。

中原中也：？

中原中也：“看人？！”

“嗯。”燈快樂的應道，“這裡沒有可以用的東西，可是有個牌子，寫著好多看不懂的字，還有很多人的照片！”

中原中也從柱子另一邊繞過去，終於看見燈說的牌子。

斑駁的牆上掛著一個生鏽的金屬牌子，面積不小，整齊的規劃著數個插卡的格子，每一格都放著一張寫著名字的小卡。

“值班表。”他把牌子頂端的字念出來，又簡單解釋了一下，“上面寫的都是人名，在說什麼時候、什麼人，要在這裡做什麼事。”

不過他也不知道要做什麼事。

小卡片隻有名字，金屬牌上又隻寫著“A-1”、“A-2”之類的英文和數字，大概是指廠房的名稱。

這個世界的命名方法真的是……很難記。

燈似懂非懂的點點頭，“就是、秩序嗎？”

中原中也微微笑了一下，“是啊，是秩序。”

值班表底下另外幾個小格子裡放著幾張已經些微泛黃的大合照。

這就是燈剛才在看的照片。

總共五張，每張照片裡頭都至少有一百個人，像是學生在拍畢業照一樣的站著，臉上帶著輕鬆自然的笑，旁邊還站著不少機械。

除了機械之外，每個人都穿著同樣的衣服，大概是工廠製服。

照片的背景是在……

看起來像是在中原中也剛才去過的、疑似澡堂的空間之外，後方的建築窗戶同樣是狹窄的長方形。

照片裡的建築當然還完好無缺，帶著熱鬨的人氣。

明明是同一個地點，但是和眼前的景色相比起來，就像是完全不一樣的兩個地方。

“有很多人。”燈看著照片，聲音有些輕，“他們在做什麼呀？”

“隻是……在紀念吧。”中原中也道，“想將當時的情況、當時的景象記錄下來。或許隻是普通的員工合照，也可能是發生什麼值得慶祝留念的事……之類的。”

照片不隻一張，裡頭的員工數量有一點差彆，人員也不太一樣。

有的人離開，有的人進來。

燈認真的看著照片，“不一樣的人……就是，有的照片裡不見的人，死掉了嗎？”

“現在肯定是死掉了。”中原中也玩笑著說了一句，又道，“不過合照的人會不一樣，應該隻是人員變化。可能是不想在這間工廠工作了，也可能是什麼其他的原因，從這裡離開，去另一個地方工作。”

燈恍然的點頭，又看了會兒照片，“這裡就有這麼多人在工作啊。”

他環顧四周，“看不出來。”

中原中也忍不住笑了一下，“現在當然看不太出來。這座工廠的規模不小，搞不好照片裡的還不是所有員工。”

外頭傳來細微的、不知道哪裡的鐵撞擊到地面的聲音。

可能是有年久失修的物品墜落。

燈安靜的看著照片，聲音輕輕的，“這麼多人……都去了哪裡呢？”

中原中也側頭看他，片刻沒有回答。

“肯定是死掉了啊。”太宰治的聲音幽幽傳來，“都幾百年前的照片了，還活著才更恐怖吧。”

燈想想也是，“從以前到現在，真的死了很多很多人。”

“這不是廢話嗎。”太宰治說，“就說了，還活著更恐怖。”

他站到燈旁邊，看著照片停頓片刻，接著稍微越過燈，伸手把照片拿出來。

“古代人的照片。”他拿著照片前後翻看，“質量可真好。”

燈茫然的說，“不是一直都是這樣的嗎？”

太宰治微微挑起眉，“你在底層看過照片……也看過相機？”

中原中也腦中立刻浮現古早時期那種，要把臉探進箱子裡才能拍的照相機。

如果按照燈手中物品的時代性來看，相機大概就是那一種？

“對呀，我看過。”燈兩隻手的食指和拇指各自擺成直角狀，比出一個長方形，“小小的機器，有個按鈕按下去，就可以拍出照片。能放在裡面很多很多張，也可以弄出來，變成像這樣可以拿的照片。”

他說的這些，對中原中也而已就像常識一樣。

可是對燈來說大概真的非常神奇。

中原中也其實也覺得有點神奇。

燈擁有的各種不同東西都有些落後，可是相機竟然是他熟悉的那種嗎？

太宰治摸摸下巴，“怎麼把照片弄出來？底片？”

“底、片？”燈茫然的重複一遍，“好像不是這個？我也不知道是什麼，就是、要弄出來就可以直接弄出來。”

中原中也聽懂了，“像拍立得那樣？”

燈更聽不懂了。

中原中也簡單解釋道，“就像你剛才說的，可以直接把照片弄出來的一種相機。”

不過一般來說，拍立得沒有燈說的可以把照片存放在裡面的功能。

所以是未來超改良版拍立得？

“那種相機很常見？”太宰治問。

“應該不常見。”燈說，“我隻看過一次。有其他人在上面的城市找到，拿來給博士研究能不能做出一樣的。”

中原中也好奇地問，“能嗎？”

燈搖搖頭，“不能。博士說，要做那種相機的材料找不到了。就算找到了，也沒有製作相機需要的零件的儀器，靠兩隻手做不出來。”

“什麼材料？”太宰治又問，“博士知道？”

“博士知道，我不知道！”燈快快樂樂的回答。

中原中也輕輕笑了笑。

如果博士、甚至是博士的工作夥伴們，如果那群人不是活在終末裡，不知道會是什麼模樣。

大概是、可能是會在某些方面很有建樹的人吧？

不過也有可能不會踏上學術的道路，隻是衣食無憂的在有著“未來”的世界裡生活著。

如果是燈呢？

中原中也看了眼燈。

如果燈不是生活在終末，又會是什麼樣的？

去想像不認識的、終末的人類們會有什麼樣的不同生活還不怎麼困難，可是不知怎麼有些難以想像燈從小就生長在橫濱的話，會是什麼樣子。

特殊的環境造就了現在的燈，如果燈沒有在終末成長過……

真的很難想像。

個性不太會改變，所以應該還會是現在這樣傻乎乎的、天真的模樣吧？

中原中也又不自覺笑了一下。

太宰治透過金屬反光瞄到了，臉色扭曲的說，“惡心的蛞蝓、惡心的笑。”

中原中也冷笑一聲，“比你死氣沉沉的死青花魚臉好看多了。”

“中也不惡心，太宰也沒有死氣沉沉的，你們都很好看。”燈安慰一句，也有點好奇的拿出一張照片，微微瞪大眼睛，驚訝的說，“後面也有照片。”

後面的照片是在辦公室裡拍的，裡頭隻有十個人左右。

照片正中央是個神情柔和的女性，穿著黑色的西裝，上衣口袋前彆著一個金屬牌子，上頭寫著［廠長：清田季咲］。

旁邊的人有男有女，也都穿著西裝，胸前的金屬牌子上各自寫著職位和姓名。

是這座工廠的管理層。

燈好奇的看看他們胸前的牌子，“這也是名字嗎？”

“是啊。”中原中也道。

“古代人的名字也是用這個、漢字寫的呀。”燈說著，好奇的抬頭問，“你們的名字怎麼寫？”

中原中也還沒回答，太宰治就立刻蹲下來，拿著石頭在地上寫下“蛞蝓”兩個漢字，“是這樣寫的，來、和我念，中原、中也。”

燈當然相信了，“中……”

“不是這麼寫。”中原中也額冒青筋，也立刻蹲下來，在地板上寫下自己的名字，“是這樣。中原、中也。”

畢竟是中原中也自己說的，燈當然相信他，又念了一遍，“中原……中也。”

他的語速慢慢的，聲音輕輕的。

明明是和平時沒什麼兩樣的語調，可是很奇怪，聽見他念出自己全名的時候，中原中也的胸口忽然變得有些緊。

有些滿。

好像有什麼東西即將滿溢出來。

他輕輕吸了口氣，低聲應道，“……嗯。”

“那太宰的名字呢？”燈又問。

中原中也立刻在地上寫下“鯖”這個漢字，“這就是太宰的名字。”

燈好像也相信了，“太……”

“怎麼可能是這麼寫？”太宰治打斷燈的話，在地上寫了自己的名字，“是這樣。太、宰、治。”

燈張了張嘴，很努力念，“太災治。”

中原中也、中原中也忍不住撲哧笑出來。

這也不能怪燈，畢竟燈因為口音問題，還是不太會念太宰治的名字。

雖然已經念了這麼多次，平常在念的時候已經稱得上順暢，聽起來也沒什麼大問題，可是真要他慢慢念，還是有那麼點為難。

太宰治不滿的咂咂嘴，“再念一次。”

燈努力動動嘴巴，讓自己習慣一下那個發音，很努力地再試一次，“太宰、治！”

他眼睛亮亮的，“成功了！”

太宰治挪開目光，“勉勉強強吧。”

中原中也注視著燈，忍不住揉了一下他的後腦，“很棒。”

燈眉眼彎彎的，認真的低頭看了會兒地上的兩個名字，“看起來很漂亮。”

名字看起來漂亮什麼的、實在是……

中原中也又笑，“有的字已經學過了吧？”

他和太宰治的名字漢字都不算少見，之前就分開教燈寫過了。

隻是燈一直沒問過他們的名字怎麼寫，他也沒有特地說過。

但是、本來就應該是他主動告訴燈吧？

為什麼沒有想到要說呢？

“真的記住了？”太宰治問。

燈點點頭，“嗯、記住了。”

“彆過兩天又忘記了。”太宰治輕哼一聲，“記性那麼差。”

“我會很努力記住的。”燈說，“雖然很多事情記不住，可是重要的事會很努力記住的！”

重要的事。

中原中也微微斂下眸，在地上寫下燈的名字，“……這大概是你名字的漢字。”

燈。

未來已經失去漢字，燈的名字究竟是怎麼寫的，可能也隻有博士清楚。

大概就是這個字吧。

他在心裡想過很多次，燈的名字……大概就是這個字。

中原中也低聲念道，“燈。”

“嗯。”燈應了聲，也念了一遍自己的名字，“燈。原來是這個字呀。”

他看了又看，眉眼又彎起來，“看起來也很漂亮。”

連自己的名字都誇漂亮，真的是、傻的要命。

光線如有實質的下落，灰塵輕飄飄的懸浮在空中。

太宰治低頭盯著地上屬於燈的名字，沒有發表其他意見。

一樓搜索完畢，就往二樓上去。

雖然確實不確定會不會有東西留下來，不過一樓亂七八糟的，其他樓層大概率也沒有東西了。

但是，還是想上去看看。

沒有為什麼，就隻是想上去看看。

走在城市廢墟裡，雖然常常不知道未來在哪裡，也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可是真的就像在探險一樣。

很多時候，與其說是在搜索物資，好像更像是在探險。

通往二樓的樓梯損毀的也很嚴重，階梯面上堆滿碎石，還有不知道從哪裡掉下來的鋼鐵。

階梯很窄，隻容一人行走。

中原中也往樓梯看過去，又望向燈。

燈站在樓梯旁邊的三部電梯前，按了幾下按鈕。

“已經沒電了吧。”中原中也道，“這裡都破成這樣了。”

“嗯，沒電了。”燈有點失望的點點頭，“好想搭搭看哦，電梯。可以直接到上面的樓層，不用爬樓梯！”

“有電就能搭。”太宰治道，“不過因為電梯墜落而死，實在不怎麼清爽，感覺不太好。”

“……沒維修過還是彆搭比較好。”中原中也也道，“醫院裡的機械也這麼說吧。”

“哦。”燈乖乖點頭。

他們總算從電梯前離開，一如既往的踏上樓梯。

中原中也走在最前面，燈跟在他後面，太宰治走在最後。

“太宰小心走哦。”燈說，“有點不好走。”

太宰治懶懶的擺擺手，“你才彆隨便跌下來，我可接不住你。”

“唔、我會小心的。”燈說。

樓梯不長，很快就抵達二樓。

二樓似乎是車間，沒有分隔出太多房間。

依舊是分頭搜索。

中原中也走進其中一個隔間，左右環顧。

裡頭空蕩蕩的，沒留下多少東西，地上除了碎石，就隻有一點殘餘的金屬片。

也不知道究竟發生過什麼事，摩托車停著的工廠裡遺留下來的東西還算不少，這裡卻幾乎什麼都沒有。

搞不好是在戰爭發生之前就撤出了？

中原中也站在窗戶邊，看向外頭的水泥道路。

對面有個隻剩下鋼筋骨架的建築。

雪花輕緩落在深黑的鋼鐵上，將上頭綴了一層白。

荒蕪又淒清。

中原中也低下頭，看著窗欞上的雪花幾秒，突然心血來潮的將雪往外撥，露出底下灰黑色的水泥。

不是因為底下有什麼，隻是忽然想撥開雪。

“好像快天黑了。”燈的聲音從車間外響起。

中原中也小小的嚇了一跳，轉過身就看見燈在隔間門口探頭探腦。

……應該沒看見他剛才忽然犯蠢的動作吧？

他頓了頓，若無其事的說，“……上面應該也沒東西了，等會兒就走回去吧。”

“嗯。”燈又看看窗外，好像有點想走進來，“不知道會不會黑漆漆的……”

“工廠裡可能會，但是外面應該不會。”中原中也轉過身，先走到他旁邊，“通常工廠群集的地方也會有很多燈光。”

燈看了看窗戶，“唔、中也剛剛在玩雪？”

中原中也、中原中也沉默兩秒，還是道，“……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