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好眠。

這陣子似乎很容易有暴風雪出現，一整個晚上，窗外的雪都大的驚人。

昨天晚上的窗戶底下還隻是一點積雪，一覺醒來，已經積起厚重的雪堆。

窗邊掛著冰柱，望出去一片白花花的，狂風裹夾著暴雪穿梭在城市裡，連隻隔著一條路的鐵軌都看不見。

中原中也搓搓手臂，坐在帳篷邊上，吐了口冰冷的白煙。

好像真的要結成冰了。

是不是應該燒點柴火？

這裡就有不少可以燒的東西……

他正想著，燈就一臉迷糊的從帳篷裡鑽出來。

寒冷的風吹拂過來。

燈一下子清醒，看向中原中也，“中也、早安。”

中原中也笑了笑，“早安。”

“雪下的好大哦。”燈打了個嗬欠，坐到中原中也旁邊，“要不要生火？”

“好啊。”中原中也道。

燈把目光放在書堆上。

中原中也默默道，“去房間拆床板吧。”

好不容易找到可以打發時間用的書，燒掉就太可惜了點。

燈乖乖點頭，站起身來。

中原中也跟著他站起來，走進旁邊的房間裡。

這裡的床早就已經完全損毀，隻剩下殘破的木製床架。

他們合力把床板拆掉，帶著木頭回到客廳。

生火這件事，他們都熟練得很。

沒一會兒，火堆就生了起來。

柴火的溫度驅散室內的寒意，身體慢慢暖和起來。

要繼續往前移動也可以，可是風雪交加，溫度又低，移動起來太危險了。

他們沒有就這件事討論，隻是靜靜地坐在火堆旁邊。

太宰治一大早就已經不見了，現在不知道在哪裡做什麼。

中原中也不怎麼在意，燈也沒有提，安安靜靜的望著窗外發呆。

中原中也側頭看他，“……在看什麼？”

“看雪。”燈說，“雪很漂亮。”

“天天都在看，看不膩嗎？”中原中也問。

“不會呀。”燈說，“真的很漂亮，每個雪都不一樣，落下來的聲音也很好聽。”

雪花。

在這個絕大多數的東西都已經不會再有變化，隻會逐漸老去、步入衰亡的世界裡，每個都不一樣的雪花，大概就是唯一有各種變化的事物。

不過燈應該不會想這麼多，就是覺得漂亮，所以喜歡看。

中原中也想著，微微彎起唇角。

燈又站起身，把門板搬過來，擋住窗口。

“不看雪了？”中原中也問。

“風太大了。”燈說，“原本以為不會下這麼大的。”

“氣候本來就不太好預測。”中原中也安慰道。

火堆發出輕輕的劈啪聲。

旁邊放著逃離成為燃料命運的幾本書，第一本就是全德文的書籍。

中原中也隨手拿起來，稍微翻了翻。

……當然看不太懂。

不過勉強能看出來，是在說有個人突然變成一隻甲蟲，後來……

“後來？”燈好奇的問。

中原中也低聲道，“後來他的妹妹嘗試著照顧他，讓他還像以前一樣住在家裡。”

“怎麼不說完？”太宰治慢悠悠的走進來，“啊，原來是看不懂，也沒看那麼快啊。”

中原中也懶得理他。

“終於生火了——”太宰治舒了口氣，坐到另一邊，笑眯眯的對燈道，“最後，那個人……哦，不對，應該是甲蟲。那隻甲蟲死了。”

燈理解的點點頭，“活著就會死掉。”

太宰治微微停頓了一下，“……當然不是快樂的死去。他逐漸被自己極為珍視的家人嫌惡，他的家人將他關在又臟又臭、陰暗無光的房間裡，最終帶著對家人深深的愧疚而死。”

他看著燈的眼睛，輕輕笑起來，“他的結局顯而易見呢，畢竟沒有人能真的接受一隻變成蟲的人待在家裡那麼久。一開始還能忍受，時間一長，誰還會把蟲當成人來看待？”

“可是，已經變成蟲了哦。”燈依然維持著他昨天晚上的想法，“全部都變成蟲了，喜歡的東西、所有的一切都和蟲一樣，繼續當成人照顧的話，大家都會很難過的。”

太宰治定定的看著他。

燈也看著他。

太宰治沉默片刻，率先挪開目光，像是有些漫不經心的笑了笑，“這麼說也沒錯。”

中原中也瞥了他一眼，又看向燈。

如果有人問他這個問題，他大概會毫不猶豫的回答“人怎麼可能變成蟲，彆想那些奇怪的事了。”之類的話吧。

不過若是再繼續追問，他或許也會像故事裡的妹妹那樣，繼續將變成蟲的人當成人看待。

可是，究竟能堅持多久呢？

要去想像在那之後自己的心境變化，他也想像不出來。

會一直一如既往的對待，還是會不知不覺心生厭倦？

仔細想想，像燈那樣做，好像會更好吧？

因為已經不是人了，就不能再用對待人類的方式對待蟲子。

不然無論是照顧蟲的人，還是蟲本身，都會漸漸產生疲憊感的吧。

他輕輕吐了口氣，將這些思考揮散。

他其實不太喜歡去想沒有發生的、不會發生的事情，隻會對自己產生無謂的煩惱。

像太宰治這種很容易就想一大堆有的沒有的人，不知道把昨天晚上問燈的問題、燈的回答在腦袋裡回放幾百遍了，才會一大早聽見他在和燈說故事，又跑來問一次。

煩人。

中原中也不喜歡看個故事還要想那麼多。

就算作者真的有什麼想表達的東西，他通常也都看完就算了，即使心中有感觸，也不會讓感觸留下來太久。

如果什麼都要感觸一下，以他生存的環境、在做的工作，恐怕早就和太宰治一樣發瘋了。

燈大概也習慣性的不會去多想。

太宰治問完了、他回答完了，就繼續看著雪發呆。

是真的在發呆，什麼都沒有去想。

中原中也看了他幾秒，終於放下心來，又覺得自己可能有些過度擔憂了。

燈能一個人在寂靜無人的終末走這麼久，大概比他還清楚什麼事情可以去思考、什麼事情不能多想。

雖然人變成蟲這種假設，對燈而言也隻是天方夜譚，像在幻想一樣的說著永遠不可能發生的事而已。

中原中也把那本小青蛙曆險記翻出來，摸了摸燈的背，“要不要來認點字？”

燈眨眨眼，應道，“好呀。”

在開始認字之前，中原中也先把這本薄薄的、沒多少字的書慢慢念給他聽。

青蛙曆險記就真的隻是曆險記。

不過曆險的地方不是大自然的樹林和池塘，而是植物園與公園裡的人造綠地和水池。

應該是給年紀小的孩子看的故事書，可是意外的將階層都市曾經的部份風貌展現在行走於終末的他們面前。

好像大概能想像階層都市曾經的模樣。

和所有看不見山和海的普通城市似乎很像，有著人造的樹林、人造的河流，隻是多了隨處可見的機械。

小青蛙和機械的交流很多。

在童話故事裡，所有的生物都能打破語言與物種的隔閡互相交談，小青蛙也是如此，受到不少機械的關照。

也可以由此推測，未來人的生活似乎和機械生命已經完全結合在一起，對機械的友好程度非常高。

沒有科幻作品中常見的機器人反殺人類，一直以來和諧友好的共同生活著。

感覺有點神奇。

可是又好像本來就應該是這樣才對。

“青蛙長什麼樣呀？”燈問。

中原中也卡了一下，不知道該怎麼形容比較好。

他猶豫片刻，還是撿起細碎的石頭，在地上簡單描繪了一下，“……大概長這樣？就這麼大，是綠色的。”

老實說。

畫的很醜。

中原中也本來就沒什麼繪畫天分，要他畫出一隻寫實的青蛙當然不可能。

“好可愛。”燈眼睛亮亮的說，“青蛙長的好可愛！”

中原中也輕咳一聲，“啊。”

太宰治非常好奇的湊過來看了一眼，拍著破損的沙發狂笑，“噗、噗哈哈哈哈！這是青蛙嗎哈哈哈哈！”

中原中也額冒青筋，把石頭隨手丟掉，“不然你畫啊！”

太宰治自信滿滿的在燈旁邊蹲下來，隨手畫了個青蛙，“這才是真正的青蛙。”

中原中也：？

中原中也：“你這是青蛙？是被十隻喪屍啃過的變異青蛙吧？”

醜的非常微妙。

雖然也不能說不像青蛙，可是不知怎麼就很有精神汙染的感覺，不知道究竟是什麼外星生物。

“喪屍是什麼？”燈問。

“是一種幻想中的怪物。”中原中也簡單解釋道，“被咬了就會變成和原本的樣子長的不太一樣的怪物。”

燈想了想，認真的看了看太宰治的畫，又看看中原中也的畫。

“唔。”他拿過剛才中原中也丟掉的那顆石頭，也在地上畫起來，“……青蛙，是這樣？”

一隻融合了中原中也和太宰治的畫，又被稍微調整過，變得和真正的青蛙幾乎沒兩樣的青蛙圖樣慢慢成型。

“哇哦。”太宰治忍不住讚歎一聲。

中原中也也忍不住震撼的說，“怎麼這麼厲害？”

“不厲害的。”燈眉眼彎彎，“是你們畫的很好！”

“是我畫的好！”太宰治很幼稚的邀功，“不然中也畫那東西，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什麼四爪大怪物！”

“你這才叫怪物吧？！”中原中也指著地上那個精神汙染的畫作，“難怪愛麗絲小姐看見你的畫就哭！”

太宰治嫌棄的說，“是她不懂欣賞，你也是，連藝術鑒賞的能力都這麼低下，難怪首領沒當一年就被殺死了。”

中原中也：？

中原中也反問道，“當首領被殺和藝術鑒賞的能力有什麼關係？”

燈聽得有點跟不上，還是道，“中也沒死，還活著哦。”

“連我的畫都不懂欣賞的人活著做什麼？”太宰治無理取鬨的說，“不如死了算了！”

中原中也懶得理他了，把小青蛙曆險記翻回最前面那一頁，“燈，來認點字。”

太宰治嗬嗬一笑，“要認字也要認古代字才有用，認半變形的文字有什麼作用？”

“古代字、”燈有點苦惱的說，“要認古代字嗎？”

“當然。”太宰治說，“半變形的文字使用的時間不算長，以這裡的命名法來看，大概也不會看見多少半變形的漢字。半變形的平假名和片假名你本來就勉強能認，那不如跳過這個階段，直接學古代字比較有效率。”

這裡的命名法。

中原中也其實也注意到了。

階層都市似乎隻用數字來命名，不管是什麼都一樣，沒有看見任何一個數字之外的名字。

燈似懂非懂的點點頭，“哦。平家名……是什麼？”

“是平假名、片假名。”中原中也忍不住笑了一下，揉了一下他的頭，“在學古代字的時候就會學到了。你現在用的變形過的文字，其實就是以平假名變形的。”

燈又似懂非懂的點點頭，好像被他們口中的變形半變形弄的有點混亂。

太宰治看了他幾秒，也有點手癢，用力揉亂燈的頭發。

中原中也默默的幫燈整理整齊。

太宰治又用力揉亂。

中原中也再次幫燈整理好。

燈被揉的頭暈眼花，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要一人一下的揉，茫然的問，“我的頭怎麼了？”

中原中也輕咳一聲，也不知道為什麼有點心虛，“沒什麼。”

奇怪，他在心虛什麼啊。

要心虛的是刻意弄亂燈頭發的太宰吧？！

但是心虛這個詞和太宰治從來沒有關係。

他悠悠哉哉的晃回剛才坐著的凳子上，悠哉的拿起另一本書翻開。

中原中也看了眼手中的小青蛙曆險記，決定先暫時放下用書當教材的想法，從平假名和片假名開始教起。

風雪持續呼嘯，沒有轉小的趨勢，反而變得越來越大。

燈又把一段被拆開的床板丟進火堆。

“暴風雪大概都會持續多久？”中原中也問。

“有時候下午就停了，有時候要一兩天。”燈啪一下把比較長的木柴弄斷，“不會常常下這麼大的雪，過一陣子之後，就隻會下小小的雪了。”

中原中也不知道燈說的一陣子究竟是多長一陣子。

畢竟燈的時間觀念和他不太一樣。

不過，即使緩慢移動也沒關係吧？

慢慢往前走，隻要食物和水源沒有問題，在一個地方待幾天，好像也沒關係。

或許就和太宰說的一樣，他們是因為遇見了穿越到橫濱的燈才會來到這裡，也不知道還會不會回去、能不能回去。

如果。

如果能和燈一起回去的話……

他微微斂下眸，收起太過不確定的思考，到書房拿了兩支筆，在桌面上寫起片假名。

既然文字是以平假名為基礎變形的，就先從平假名開始學。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文字形態有些相似，燈學習的速度非常快，快的讓中原中也都有些驚訝。

……燈果然、其實很聰明吧。

中原中也望向他的側臉，有些輕微的出神。

風被擋在門板之外，耳邊不斷傳來嗚嗚的鳴叫聲。

大概是運作時間沒有街燈那麼長，客廳裡的白熾燈還算明亮。

周邊是一片淩亂散落的家具，一頂帳篷毫不客氣的搭建在幾乎是中央的位置。

屋子似乎也能感受到人的氣息。

如果太久沒有人居住，即使內部從未被損毀過，也會變得異常冷清。

不是因為落著灰，也不是因為家具逐漸老去無人更換，而是一種……難以言喻的寂靜。

他們來到這裡、在這個地方暫時落腳，似乎也將某種鮮活的氣息帶進來，無論是損壞還是沒損壞的家具，好像都活了過來。

當然不是真的有生命，隻是一種感覺。

是有著感情的人類，對無感情的事物的幻想。

中原中也將注意力轉回燈練習寫的字上。

他不太想去想太多有的沒有的，可是在一片寂靜之中，好像很難控製自己的思緒。

他放空著看了燈一會兒，就拿起昨天找到的人類醒來就變成機械的，慢慢翻閱起來。

耳邊隻剩下風聲、燈寫字的聲音。

火堆發出輕微的燃燒聲。

空氣很冷。

很寧謐。

“燈。”太宰治突然問，“如果你變成蟲了，會怎麼辦？”

“好像也很好玩！”燈快樂的說，“沒辦法變回人，就當一隻蟲，好像也沒有關係？”

“你的……”太宰治頓了頓，“你的友人呢？你的同伴、和你一起往前走的人，你都不會留戀嗎？”

“因為是沒辦法的事。”燈說，“不知道為什麼變成蟲，就隻能接受了吧。雖然會覺得舍不得，可是還是要接受。”

燈說的沒錯，隻能接受而已。

很多時候，命運……就是讓人無可奈何、除了接受之外沒有其它應對方法。

話又說回來。

太宰為什麼要這麼執著的一直問燈關於蟲的話題？

雖然他沒辦法非常準確的預料燈的回答，但太宰應該做得到才對。

反複著問，是……想確認什麼嗎？

去揣測太宰治的想法，隻會讓自己也陷入無謂的思考。

中原中也再次拋開思緒，低頭看了眼自己手中那本由人變成機械的。

……就是說，這間房子的主人也太喜歡這類型的作品了吧？

難道是不想當人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