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頭的風雪越來越大,冷冽刺骨的寒風從開啟的門外灌進來。
燈看了看門邊的開關,學著太宰治拉下扳手,把門關上。
呼嘯的風聲被阻擋在外,耳邊一下子安靜下來。
他們背好各自的過夜用具,準備前往未知的地下。
不過問題來了。
他們在建築裡轉了一圈了,都沒看到能下樓的樓梯。
“應該在辦公室裡。”太宰治道,“再回去找找。”
雖然不知道他是怎麼判斷的,不過既然他都這麼篤定的說了,大概率就是在那裡。
三個人再次回到辦公室,沿著牆壁一點點的摸。
以前在這裡工作的人,究竟是怎麼去往試驗區域的?
中原中也試圖換位思考,想著想著,思緒有點飄開來,抬頭望向天花板。
天花板上有著數個葉片形狀的燈,正淺淺的發著光。
雖然沒辦法和正常的燈光亮度相比,但是比外頭的街燈還亮。
中原中也想起設施之外,那片一到了夜晚就漆黑無光的遼闊荒地。
人或許也是趨光的生物。
無論是生理上,還是心理上,或許都隱隱向往著光明。
即便中原中也是從一片黑暗中誕生、在一片黑暗中成長,從未畏懼過黑暗,他也同樣……向往著光明。
哢哢的聲音忽然在安靜的空間中響起。
“牆壁打開了!”燈看了看眼前突然打開的牆壁,“有個通道。”
確實是個通道。
中原中也和太宰治先後來到燈旁邊,望向燈火通明的、一直往下的通道。
“哦呀。”太宰治發出一聲讚歎。
中原中也看了眼正打算踏出腳步的燈,不著痕跡的率先走進去,“走吧,去看看。”
燈跟在他後面,沒走幾步就和有意無意放慢腳步的中原中也並肩而行。
太宰治在後面看了他們幾眼,也大步跟上去,走到燈的另一邊。
通道很大,四面灰白色的牆壁上沒有水管,但是間隔設置著直立的白熾燈。
燈光同樣有些暗淡,卻已經足以將通道照亮。
道路是個向下傾斜的緩坡。
“太宰喜歡看書嗎?”燈忽然問。
他的聲音回蕩在空曠的走道上,帶起淺淺的回音。
太宰治回答的有些咬牙切齒的,“書?可喜歡了,天天都要看一遍呢。”
燈不知道有沒有察覺他的咬牙切齒,轉頭問中原中也,“中也也喜歡書嗎?”
中原中也回答,“還好吧,無聊的話看看書也不錯。”
不過他已經好幾年沒無聊過了,每天都在工作,從來就沒有假期,勞模到自己都懷疑怎麼還沒過勞死的地步。
來到這裡之後,倒是不知不覺習慣了無事可做、隻能發呆的日子。
燈安靜片刻,又問,“書到底是什麼呀?”
中原中也反問道,“博士沒告訴過你嗎?”
“有。”燈說,“博士說,書是會影響生存的東西。”
中原中也下意識瞥了眼擁有無數藏書的太宰治。
博士說的或許沒有錯。
太聰明的人……或許本來就會生出許多笨蛋無法理解的想法。
然後,自取滅亡。
被中原中也歸類為因為太聰明而自取滅亡的太宰治,饒有興味的彎起唇角,“說的真好,不愧是博士啊。”
“如果是這樣,那為什麼會有書?”燈問。
太宰治沒有回答。
中原中也停頓幾秒,回答道,“大概是,想記錄吧。”
他們順著路拐了幾個彎,繼續往下。
“記錄?”燈問。
“嗯。”中原中也道,“記錄現在和過去發生的事情、自己的情感和想法……之類的。”
燈似懂非懂的點點頭。
“除此之外。”太宰治笑了一下,接話道,“偶爾也會有記錄、不,應該說,預測未來的書呢。”
“未來?”燈問。
“通常預測未來的書都是胡說八道。”中原中也道,“除非是從未來回到過去的人,不然誰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麼事?”
燈想了想,“可是,如果我回到過去,我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
“當然不是相差那麼久遠的時間。”太宰治望著前方,狀若隨意的說了一句,又自相矛盾的道,“不過未來會發生什麼,確實沒有人可以預料。”
他看過數不清的平行世界,知道什麼樣的選擇會造就什麼樣的未來。
他的異能力加上“書”,再加上他比普通人運轉速度快上數倍的頭腦,要說他是“神明”,似乎也沒有問題。
然而,他是無法自我救贖的神明。
他的軀體是人類,但心靈和精神,卻是沒有資格成為人類、不知道究竟該怎麼成為人類的——某種不明物。
他並非不想得到救贖,也並非不向往光明,隻是沒有辦法。
他沒有辦法得到救贖。
這是他人格永久的缺失。
既然如此。
那就讓另一個人,他、某個平行世界的他的摯友,讓他得到救贖吧。
世界上如果隻有一個人能得到救贖,那為什麼不能是織田作?
他確實已經無可救藥,但為什麼就連他難得的友人都被命運捉弄著,無法觸碰光明?
到了後來,他或許都已經迷失了自我。
最開始是為什麼想要改變這個世界?
為什麼想做吃力不討好的事?
即使知道自己永遠不可能和另一個世界的自己一樣和織田作、和安吾把酒言歡,依然會每天每天,像是自虐般的看著書裡其他世界的自己。
看著那些一無所知的、不知道接下來會失去什麼的自己。
看著他們和友人天南地北的聊天,看著他們嘗試自殺。
忌妒他們、嘲笑他們。
然後合上書。
嘲笑自己。
至少他們擁有過堪稱快樂的時光,他又擁有了什麼?
很痛苦。
每天都活在自己給自己製造出來的牢籠裡。
好痛苦。
究竟……為什麼還要活著?
他已經很久沒有像其他的自己一樣嘗試自殺了。
這又是為什麼呢?
在最後階段的那段時光裡,他某天站在浴室鏡子前,這麼問自己。
為什麼沒有像其他的自己一樣、像得到書之前的他一樣,每天都嘗試新的自殺方式?
——因為他已經沒有動力了。
他不再想儘量讓自己嘗試新鮮的東西。
他隻想……儘情的擁抱死亡。
他的死意非常堅定,大概是他所知的“太宰治”之中最堅定的。
不用再去嘗試,不用再去給自己定一個要清爽明朗、充滿朝氣的自殺這種可笑的座右銘。
已經想了太久了。
幻想過無數次自己從高處跳下去的模樣。
他也設想過要怎麼跳下去最帥氣,最能在其他世界的自己的兩個弟子心中留下深刻的痕跡。
是要像跳水一樣跳、像跳蹦床那樣直直的跳,還是要像各種影視作品一樣背朝下,瀟灑地往下跳?
最後一句話又該說什麼?
所有的一切他都在腦中模擬過無數次。
無數次。
無數次。
他真的……很想死。
以至於最終時刻到來的那瞬間,他真的覺得像是回到了故鄉。
這句話絕對不是精心設計出來的台詞,而是當下真正發自內心的感歎。
兜兜轉轉多年,做了那麼多事,終於能落葉歸根,回到他心心念念的——死亡的懷抱。
……誰知道會來到這裡。
誰知道啊!!!
三個感歎號代表太宰治真的很崩潰的內心。
從小到大,從他開始有判斷力之後,就幾乎沒什麼事會脫離他的預想和掌控的,拿到書之後更是能把幾乎二字直接去除。
沒想到、真的沒想到,他竟然會在以為自己終於可以離開人世之後,來到某個與主世界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經分開來的平行世界。
因為相差太遠了,這裡恐怕也根本就沒有“書”的存在,與其說是平行世界,不如說是個更完整的、絕對不會受到一本書操控的世界。
既然已經完全脫離書的掌控了,他當然不可能知道還有這麼一個建立起階層都市的世界。
來到這裡,完完全全是巨大的意外。
不過,在他的計劃已經順利結束之後,他其實並不討厭意料之外的事。
如果沒有中原中也,這趟旅程大概會更舒心,就像隻有他和燈兩個人在城市裡行走的那段短短的時光。
雖然燈有時候樂觀的讓人厭煩,可是他對死亡和絕望的態度非常坦然,那點厭煩感隻有極偶爾的時候會出現。
畢竟燈有著因為生在終末而非常特殊的想法和價值觀。
中原中也還沒真正察覺這一點,還在慢慢探索著燈的一切。
那隻蛞蝓肯定也覺得這趟旅程隻有他和燈兩個人更好。
太宰治刻意加快一點腳步,回頭嘲笑道,“哎呀,一不小心就超過你們了,應該是我的腿太長了吧?”
燈看看他的腿,讚同的說,“應該是哦,幸好太宰平常走的很慢。”
中原中也剛想出口的罵人的話一下子停在嘴邊,改口道,“腳長卻抬不動,真可憐啊。”
太宰治沒理他,“不是走的很慢,是為了配合腿短的你們。”
燈想了想他平常走路慢吞吞的拖遝模樣,露出狐疑的神情,不過還是道,“太宰可以正常走,我和中也會努力跟上去的。”
中原中也閒閒的說,“沒錯,你先走吧,我和燈會慢慢跟上去。”
“真拿你們沒辦法耶。”太宰治的腳步很自然的放慢,“哼哼,我大人有大量,就勉為其難放慢腳步和你們走吧。”
燈看他恢複以往拖遝的步調,沉默幾秒,點點頭道,“哦。”
一看就是沒信。
中原中也讚賞的看了燈一眼。
太宰治當然也知道燈沒信,不過又有什麼關係呢。
燈究竟相不相信也不是多麼重要的事,他隻是想說而已。
好像很漫長的道路,也逐漸走到了底。
通道外頭是個長長的走道,燈光比通道更加黯淡,有點看不清楚兩邊的模樣。
但離他們比較近的地方,隱約能看見門。
大概終於來到研究所的重點區域。
“至少走了五層樓的高度吧?”中原中也吐槽道,“怎麼沒電梯可以搭,要鍛煉研究人員的體能嗎?”
“就算有電梯,你也不敢搭。”太宰治道。
中原中也理所當然的說,“廢話嗎,都多久沒維修了,又不能像修升降機一樣爬上去修,你敢搭?”
“當然敢啊。”太宰治說,“燈也敢,對吧?”
“嗯。”燈快樂的點頭。
中原中也:……
一個就是想尋求瀕死的體驗,一個什麼都不知道就什麼都不會怕,竟然在某些方面意外的合拍啊?
中原中也忍不住提醒燈道,“電梯年久失修很容易故障,不確定是不是完好的就不要搭,知道嗎?”
燈乖乖點頭,“知道了。”
太宰治涼涼道,“中也很囉嗦耶。”
“中也說的對。”燈說,“你也說過類似的……”
太宰治率先往前走,打斷他的話,“走吧,看看有沒有能用的東西。”
燈一下子把剛才的話題拋到腦後,“哦。”
中原中也微微挑起眉,大概能想像燈剛才沒說完的話是什麼。
太宰那家夥,還會提醒燈這些?
往前走一段路,就能看見最近的門。
門很寬,大概能容四個人同時進入,或許以前有需要推車之類的設備進出的需求。
門內的空間沒有燈光,隻有一排又一排的水泥台子,大約半人高,很長,一直延伸到房間最深處。
水泥台子上放置著幾乎和台子等長、大概一人多高的透明箱子,箱子裡點著藍白色的燈,在黑漆漆的空間裡幽幽發著光。
地面有黑褐色的水管微微凸起,蜿蜒著攀附在水泥台子上、旁邊的天花板上。
“……這真的是糧食改良中心?”中原中也默默道,“看起來還真陰森。”
燈在牆壁邊摸摸。
啪的一聲,空間裡的燈亮了起來。
中原中也沉默了一下。
剛要準備諷刺中原中也的太宰治也沉默了一下。
他們同時看向燈手邊的電燈開關。
燈茫然的看看他們,“嗯?”
中原中也默默扭過頭,“沒事。”
大概是這個世界看著符合常理卻又不符合常理,很多想當然的事情都會一不小心想太多。
不知道兩個異世界人在想什麼的燈,很自然的環顧四周。
他好奇的問,“這些都是植物嗎?”
“嗯。”太宰治道,“是植物,和植物殘骸。”
他們走在同一個過道上。
這排玻璃箱中種植的似乎是藤蔓類的植物,一整排都已經枯萎,隻有燈光依舊照射著。
中原中也回頭看了眼門邊,將旁邊金屬牌的字念出來,“芋頭栽培實驗室。”
“芋頭?”燈問。
“上面是這麼寫的。”中原中也遲疑的望向眼前的植物,“芋頭長這樣?”
“未來的芋頭就是長這樣吧。”太宰治望向另一邊。
燈和中原中也跟著看過去。
玻璃箱透明又乾淨,裡頭的植物已經枯萎著落在箱底黑褐色、疑似土壤的物質上,可以很清晰地看見前面的前面那一排玻璃箱裡還留著幾株綠色的植物。
燈微微瞪大眼睛,“是活著的植物。”
“……嗯。”中原中也應道。
這是他來到階層都市之後,第一次看見除了他們三個人之外的、活著的生命。
他們從這排玻璃箱前移動到植物還活著的那排玻璃箱前。
確實像是藤蔓類植物,玻璃箱中還有讓植物攀爬的鐵架子,細細長長的綠色植物蜿蜒纏繞其上。
“芋頭……是那東西吧。”太宰治說著,指向藤蔓上掛著的東西。
會用東西來形容,是因為長的實在太奇怪了。
灰色的、方方正正的,上頭還有三條淺淺的橫杠,將這東西分割成四等分。
不是,這是什麼啊?!
“未來的芋頭、噗!”太宰治不知怎麼突然笑起來,“長的可真有趣。”
燈一直盯著芋頭看,“這個可以吃嗎?”
“如果是芋頭、又是糧食的話,應該可以才對。”中原中也猶豫著道,“先摘下來試試。”
問題是,這個玻璃箱……
應該不至於一打開玻璃箱,所有的植物就同時枯萎了吧?
他頓了頓,還是左右環顧,試圖找找有沒有可以打開玻璃箱的開關。
“哇……箱子打開了!”燈說。
中原中也愣了一下。
太宰治眼前大約半米寬的玻璃不知怎麼正在以不慢的速度往下降,很快就降到水泥台子裡,將裡頭的植物展露出來。
“怎麼開的?”中原中也問。
“太宰剛剛把手這樣放在玻璃上……”燈轉過身,把手掌貼在身後的另一排玻璃箱上,玻璃就以同樣的速度往下降,“就像這樣!”
中原中也有點小震撼,也試著碰了碰另一邊的玻璃。
玻璃慢慢往下降。
……還挺好玩的。
他和燈忍不住玩了會兒玻璃,才再次把注意力放回還活著的植物上。
燈拿出小刀,慢慢將芋頭從藤蔓上割掉。
中原中也好奇的接過來掂了掂。
還頗有重量,硬硬的,聞起來沒什麼味道,不知道究竟該怎麼食用才好。
“這排還有幾個。”燈往左邊望過去,又看向前方,“前面也還有幾個。”
當然是全部摘下來。
不管究竟要怎麼吃,先摘下來就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