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灰色的管道裡有光。

管道兩邊都嵌著長方形的白熾燈，雖然不能說燈火通明，卻已經能看得清道路。

“好像不用提燈。”

燈在外頭探頭探腦的看了看，把油燈暫時收進背包裡，在中原中也後面一步踏進管道。

中原中也沒有急著往通道延伸的方向走，而是站在入口前仔細看了看。

果不其然，入口的另一邊有塊繪製著管道線路的板子。

中原中也握住板子上半部的位置，往外一扯，直接把釘在管道上的板子扯下來。

原先固定著板子的螺絲和釘子叮叮咚咚掉在地上。

燈湊過去看，“好亂。”

“畢竟有那麼多水管。”中原中也說著，抬頭看向延伸出去的管道。

然後，默默地和同樣看過去的燈對視一眼。

“那是箭頭？”中原中也問。

燈點點頭，“是箭頭。”

他們所在位置兩步左右的右上方，就貼著三個不同顏色的箭頭，長長的、幾乎看不見儘頭的管道上，間隔一段路就有個箭頭。

可是不知道哪個箭頭才通往他們想去的地方，畢竟這些管道通往的不隻是糧食生產設施，還有位在目的地旁邊的製衣工廠，以及另一邊的軍工廠。

中原中也又看了眼地圖，有點不確定的道，“糧食生產設施的字是紅色的，應該是紅色的箭頭。”

“那就先順著紅色箭頭走走看。”燈道，“反正我們有地圖了，不會迷路的。”

中原中也瞥了眼迷宮一樣的地圖，“……希望吧。”

雖然是水管，不過因為體積龐大，光線又很明亮，絲毫沒有想象中的逼仄感，有點像是在隧道裡行走。

燈還是一樣適應良好，哼著前幾天中原中也唱給他聽的歌。

沒有完全記住歌詞，就隨口哼著曲調而已。

這首歌他隻聽過一次，但是哼起來竟然沒有走音，讓中原中也有點小驚訝，“你音感不錯嘛。”

燈停下哼歌，好奇地問，“音感是什麼？”

“對音樂的敏感度。”中原中也簡單的解釋，“能聽過一遍就完全複刻曲調的人可不多。”

“可能是因為我聽力比較好吧？”燈道。

“或許吧。”中原中也笑了笑，也唱起燈哼的那首歌來。

燈很快跟上他的節拍，依舊不知道歌詞的哼著伴奏。

他唱的挺開心的，倒是中原中也唱完了，有點尷尬又好笑的道，“以為在演音樂劇啊……”

“音樂劇？”

“就是……你知道戲劇嗎？”

“唔、大概知道。”

中原中也便道，“音樂劇就是演著演著會突然唱起歌的戲劇。”

燈似懂非懂的點點頭，“哦。”

“哦？”中原中也道，“真的聽懂了？”

“大概懂了。”燈道，“感覺很熱鬨呢。”

“是挺熱鬨的。”中原中也道。

他們慢慢來到直直的管道儘頭，看著前面兩條岔路，同時停下腳步。

紅色和綠色的箭頭指向同一個方向，黑色的箭頭指向另一個方向。

中原中也對照了一下地圖上不同工廠的字體顏色，“……走吧，繼續跟著紅色箭頭。應該不會錯。”

往右拐之後的路依舊很寬敞，綠色和紅色的箭頭並排著指向唯一一條道路。

管道上部的地方，偶爾能看見可能是通風口的黑色洞口，讓管道內維持著非常流通的空氣。

不過，回聲還是很大。

他們又往前走了一段路，燈忽然道，“中也懂好多古代的事情，一定學的很辛苦。”

他的聲音回響在管道裡，帶著重重回音，砸在中原中也心裡。

明明是很普通的一句話。

但或許是才剛誠實的說了自己看得懂古代字，現在中原中也沒有辦法再繼續含糊的應對過去。

他沉默許久，緩緩地舒了口氣，“我沒有學。”

燈迷惑的看看他，“沒有學？”

中原中也繼續目視前方，很順手的握住燈的手，“我接下來說的，都不是開玩笑。”

燈靜靜的注視他幾秒，片刻才應道，“嗯。”

“我……”中原中也停頓了會兒，總覺得有點說不出口，可是話都到嘴邊了，突然不說更奇怪，“我不是這個世界的人。”

空氣一瞬間顯得有點安靜。

中原中也尷尬的捏捏燈的手指，“喂、說點什麼啊。”

燈苦思冥想，憋出一句，“不是這個世界的人？”

“啊。”

“難道、中也是從天堂來的？”燈迷惑的說，“能從天堂回來？”

中原中也：……

中原中也有時候真的不理解他的腦回路，“另一個世界不隻有天堂啊。”

“……地獄？”燈眨眨眼，“中也，是地獄使者？”

“什麼地獄使者啊！”中原中也吐槽，“怎麼不說我是從地獄爬回來的？！”

“因為中也不會下地獄啊。”燈理所當然的說。

中原中也被他理所當然的話語逗笑，輕哼一聲，“我隻能下地獄而已，天堂不是我這種人去的地方。”

燈想了想，“我想和中也一起去。”

中原中也一愣，“去哪裡？”

“地獄呀。”燈道，“一起去地獄旅行！”

“……笨蛋嗎，那哪是旅行的地方。”中原中也說著，忽然發現話題整個被燈帶歪了，“我也不是地獄來的，我還活著啊！”

“可是另一個世界，隻有天堂和地獄吧。”燈又苦思冥想一會，“唔，搞不懂。”

“就是說，我是從和這個世界完全不一樣的其他地方來的。”中原中也道，“沒有階層都市、用的文字還是你說的古代字，能看見海、周遭都是植物。”

燈靜靜的、專注的聽，等到他話語的回聲都消失了，才有點恍然的回答，“原來中也是從夢裡來的。”

中原中也、中原中也實在忍不住屈指敲了一下他的鋼盔，“那不是夢啊！是我過來的世界！”

燈呆呆的“哦”一聲，終於慢慢把之前中原中也一連串不太自然的言行舉止串起來，嘟嘟囔囔的自言自語起來。

“我在夢裡見到中也、中也的世界就是夢裡的世界。夢裡的世界不是夢，是中也的世界……”

他念著念著，眼裡轉起蚊香圈，“世界、夢……”

一副傻的要命的樣子。

中原中也不知不覺牽起唇角。

他自己都沒意識到的淺淡微笑很快又隱沒下去，“你有沒有想過，你可能不是在做夢？”

“不是夢？”

中原中也低聲道，“你或許真的來過我的世界。”

“我去過中也的世界？”燈微微張著嘴，又驚訝又困惑，“所以，中也才問我在夢裡會不會熱？”

“嗯。”中原中也道，“有稍微想起來嗎？”

“想不起來。”燈老實的說。

“……嗯。”中原中也道。

管道裡沒有風聲、也沒有水聲，他們不說話，長長的通道就安靜下來，隻有一輕一重的兩道腳步聲回響其間。

過了會兒，燈好像終於消化了一點剛才聽見的事，又問，“可是，中也為什麼要來這個世界？”

“我不知道原因。”中原中也說，“睡一覺醒來就在摩托車上了。”

燈不是很理解，隻是捏捏中原中也的手，像在感受他的存在，“中也……一定很不適應吧，一直沒有發現，對不起。”

“彆道歉啊。”中原中也輕輕的說，“沒有多不適應。”

“中也能回去嗎？”燈問，“夢裡的世界。”

“……我不知道。”中原中也道。

“如果可以回去，就回去吧。”燈說。

中原中也沒有說話。

燈繼續道，“我一個人也可以的哦。”

中原中也胸口莫名酸澀，緊緊握住他的手，“行了，彆說了。這種不確定的事，不要再說了。”

“哦。”燈乖乖應了聲，又道，“中也，手疼。”

中原中也這才意識到自己不知不覺太過用力，放輕力道，“……總之，就是這樣。”

“這就是中也一直沒說的小秘密嗎？”燈又問。

中原中也頓了頓，應道，“嗯。”

“難怪中也知道那麼多古代的事情。”

“啊。”中原中也道。

“中也告訴我，我很開心哦。”

中原中也又應道，“嗯。”

面前是一條分開的岔路。

紅色的箭頭繼續指向前方，綠色的箭頭指向左邊，右邊雖然也有路，不過沒有箭頭標示。

這種說出秘密的感覺，和當年主動說出自己是荒霸吐的感覺很不一樣。

很難以形容。

怎麼說呢，他其實也……有點開心。

大概是因為，總算是、真的坦誠相待了吧。

燈跟著中原中也往前走，一邊看向右手邊的道路，一如既往好奇的問，“那裡是做什麼的？”

“不知道。”中原中也道，“地圖上也沒寫，彆亂跑，等會兒迷路就不好了。”

燈有些震驚，“中也也不知道嗎！”

中原中也輕嘖一聲，“我生活的地方沒有階層都市，我哪會知道。”

“……哦。”燈有點失望，又道，“感覺中也是從好古老的地方來的哦。”

“嗯。”中原中也道。

“中也。”

“嗯？”

“中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來到這個世界，也不知道怎麼回去，那就順其自然就好了。”燈說，“搞不好不知不覺就回去了呢，彆擔心。”

中原中也已經搞不清自己現在究竟想不想回去了。

回去當然還是得回去，當然還是希望能回去。

可是……

燈輕聲道，“因為是不知道的事，所以，交給命運就好了。”

中原中也沉默了會兒，“……嗯。”

燈還是接受的很快，關於中原中也說的這些事。

中原中也側頭看了他一眼。

在這個一切都顯得有些荒誕的世界裡，仿佛就連他荒誕的來曆都稀鬆平常。

交握的雙手傳遞著彼此的體溫。

中原中也再次看向前方，聽著管道內回響著的、燈絲毫不會掩飾的規律腳步聲，雜亂的他自己都理不清說不明的思緒，忽然就跟著平靜下來。

就這樣吧。

接受這個荒誕的世界、荒誕的事實，等待命運的到來。

在這之前，能一起走多遠的路，就走多遠的路。

眼前的管道仿佛到了頭。

紅色的箭頭貼在對面牆壁上，指向右邊的方向。

“是往下的梯子。”中原中也道，“小心點走。”

梯子倒是挺穩固，可能因為沒有受到風吹雨淋，上頭的鏽痕很少。

燈慢慢往下爬。

梯子底部並未完全與下面的管道連接，有個不高不低的落差。

中原中也輕盈的跳下去，回頭看燈，“可以嗎？”

“可以。”

雖然說可以，但是燈沒有跟著往下跳，而是順著梯子底部管道平緩的弧形往下滑。

中原中也看他年糕一樣軟綿綿滑下來的樣子，有點無奈的笑了一下，走過去把他撈起來，“是讓你往下跳啊。”

燈乖乖的任他拎著，“滑下來比較舒服。”

這條管道不知道是不是主要道路，比剛才走的管道還要寬闊許多，間隔一段距離，就有一些水管直立在管道路旁。

地上有零星的機械殘骸，不知道是從哪裡來的。

燈拿著中原中也扯下來的地圖，認真仔細的觀察，“像是真正的迷宮一樣，看不出來我們走到哪裡了。”

“真的完全是個迷宮。”中原中也忍不住吐槽，“以前的人就天天走這種路上班嗎！”

燈把幾乎已經沒有用處的地圖放下來，好奇地問，“中也也是走迷宮路上班？”

中原中也看看面前的水管，沉默了一下，“我走的是普通的路，像外面城市那種道路。會走這種路上班的古代人也不多吧！”

“每天都走迷宮，感覺很好玩。”

“如果迷路了，剛好直接翹班？”

“翹班是什麼？”燈問。

“就是無緣無故不去上班。”中原中也冷笑一聲，“翹班成習慣的人，直接捏死就好了。”

比如某個姓太宰的。

燈又問，“為什麼要捏死？”

“會給其他人帶來麻煩，很多工作要配合著才能做。”

“原來是這樣。”燈說，“可是因為迷路死掉就太可憐了，活著比較好。”

“很多人翹班可不是因為迷路啊，單純是不想上班。”中原中也說完，又道，“……捏死什麼的，隻是開玩笑而已。”

一路上經過無數個大大小小的岔路口，他們順著紅色的箭頭向下向上、直走拐彎，過了不知道多久的時間，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到了多深的地方，終於從管道裡走出來。

管道之外是個平台，有點像是某個建築的最上部。

平台上有一些類似街燈的路燈，頂部是圓形的，將平台照的還挺亮堂。

除了平台之外，巨大的坑洞周遭同樣每隔一段距離就有燈光。

直立的、平行的、彎曲的，無數龐大的鋼管橫在這個巨型的坑裡，還有數根構造鐵塔的鋼柱或歪斜或直立的分布其間。

燈回頭看看他們出來的地方，打了個嗬欠道，“我們在這裡休息一下吧？”

中原中也已經朝平台左邊往下的梯子走，聞言走回他旁邊，“累了？”

“有一點，感覺走很久了。”燈道。

“那就休息一下吧。”

“嗯。”

燈也看了眼梯子所在的位置，慢慢坐到地上，接著躺下來，看向在頭頂上錯綜著的水管，“那個梯子、好像是建在破洞裡。”

中原中也跟著躺下來，“是啊。”

雖然那個破洞被簡單的修整過了，可是很明顯是從頂部暴力破壞之後弄出來的通道。

“應該是更早更早的古代人、建立階層都市的古代人建的設施吧。”燈說，“我們的……我的祖先不知道怎麼進去，才弄了這個梯子。”

中原中也看向他。

燈安靜的注視著微弱燈光裡蜿蜒曲折的管道，眼底透著的情緒也平靜的不可思議。

“建立都市的古代人，真的很厲害呢。”燈道。

“啊。”中原中也道，“確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