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直斷斷續續的下。
已經忘記在這棟大樓待了幾天,等到天空完全放晴、衣服完全乾了,他們才啟程離開這裡。
“好像住很久了。”燈坐在挎鬥內,轉頭看向他們離開的大樓。
因為附近都是類似的樓房,往前走沒多遠,就幾乎認不出來是哪一棟了。
“至少也有一個禮拜吧。”中原中也道,“我們住在這裡的時間。”
“我從底層離開之後,還是第一次在一個地方住這麼久。”燈回過身,目視前方,“好像有點能理解了,為什麼大家都要住在房子裡。”
“嗯?”中原中也問,“為什麼?”
“好像會比較安心。”燈道,“可是又有點不安心。”
“怎麼說?”
“有遮風避雨的地方很安心,但是一直待在同一個地方會死掉的。”
“……哪有那麼容易死掉。”
“沒有食物吃就會死掉。”燈說,“而且之後下雪了,也沒有水源補給,很快就會死掉的。”
他說完,停頓一下,繼續道,“我們現在沒有家、唔,就是…沒有殼的蝸牛。”
中原中也:……
中原中也腦中無法抑製的想像起沒有殼的蝸牛會是什麼模樣。
不是,沒有殼的蝸牛,那不就是蛞蝓嗎?!
某個欠打的、討人厭的說著“黏糊糊的蛞蝓!”的聲音在腦海中響起。
誰是蛞蝓啊混蛋!
中原中也深吸一口氣,不和根本不知道蛞蝓這種生物存在的幼崽計較,“……還是當普通的蝸牛吧,帳篷勉勉強強也能算是家。”
燈認真的想了想,“也是哦,帳篷就是我們的家。”
中原中也輕聲應道,“沒錯。”
沒錯。
不知何時開始,他竟然也開始覺得——
比起隻有自己一個人的高級公寓、奢華住宅,這個有燈在的簡陋防水布帳篷,好像更能稱之為“家”。
真奇怪啊。
不過,感覺還不錯。
他們依然沒有放棄去源頭看看的想法,沿著水溝一直往前走。
時間緩慢無聲的過。
日出又日落、日落又日出,星星伴隨著月亮升起又落下。
每天的天空看起來都一樣,卻又好像不太一樣。
被鐵柱立在半空中的大樓逐漸減少,不知道什麼時候就完全看不見了,周邊的樓房變得和普通的城市一樣。
又過了數不清的很多天。
摩托車騎在城市周邊的平直道路上,碾過一塊碎石,輕微的顛簸讓低著頭打瞌睡的燈也跟著小小的彈了一下。
中原中也瞥了他一眼。
輕微的顛簸當然沒辦法讓很好睡的燈驚醒,依然在頭一點一點的睡。
又過了一段時間,燈才自己醒過來,揉揉脖子道,“脖子好痛。”
“那樣睡當然痛。”中原中也停下車,喝了口水,又把水遞給燈,“喝點水。”
燈接過來喝了一口,抬頭看向前方,打著嗬欠道,“好像快到儘頭了。”
“有看到東西了?”
“有好幾個黑黑的房子,很大。”燈道,“有煙囪,感覺很像工廠。”
“工廠?”中原中也拿起望遠鏡看了看。
前方確實有個模糊的黑色建築群,目前還看不太清楚,距離挺遠的,得再往前騎一段路。
不出所料,直到晚上都還沒有抵達目的地。
他們直接在路中央停下來搭帳篷,隔天一早繼續前進。
地勢似乎在不知不覺中不斷往上攀升,已經能看見位在高處的巨大工廠群。
非常龐大的數個鐵黑色建築,有幾根煙囪還在冒著白煙,不知道究竟是什麼在無人的城市裡維持工廠的運轉。
城市樓房離河道越來越遠,慢慢的,河道旁邊隻剩下一條長長的、窄窄的斜坡。
斜坡底下有弧形的拱門,隨著斜坡向上,拱門柱子也越來越高,旁邊的河道也逐漸變高。
水流還在流淌著。
“源頭好像是工廠啊。”中原中也抬起頭看了看。
“嗯。”燈說,“可以看到水了,小小的。”
他是能看見了,不過還得再走好一段路,中原中也才能看見。
斜坡再次變成平坦的道路,右邊是河道,左邊是一個黑洞洞的巨坑,裡頭有無數亂七八糟、錯綜複雜的巨大管道,很像是早些年電腦屏幕保護程式上不斷無限延伸蜿蜒的水管。
工廠真的非常大。
黑壓壓一片,光是從遠處看起來,就有點逼人。
中原中也把車子停在路邊休息一下。
燈站在沒有任何護欄的路邊幾步之外的距離,指著河道前方道,“源頭在那邊。”
中原中也下了車,推開護目鏡,站到他旁邊,跟著往前面看。
數個巨大的圓形排水孔規律的並排在鋼鐵設施底下,其中一個就在他們旁邊河道的正前方,正源源不斷的流出細小的水。
“看起來好像那個哦。”燈想了想那個詞彙,“排水設施。”
“排水設施?”中原中也問,“你看過?”
“對呀,就是每一層每個城市都會有的那種。”燈道,“下雨的時候、雪融化的時候,會有很多很多水從排水設施裡面流出來,一直往下流到不知道哪裡。”
“可是這是工廠。”中原中也輕嘖一聲,“該不會是工業廢水吧……”
雖然目前看來,就算是工業廢水,似乎也清理的很乾淨,絲毫沒有任何異味。
“進去看看!”燈望著黑壓壓的工廠,“裡面會有什麼呢?”
“不知道。”中原中也道,“反正一定會有很多廢棄物。”
燈想了想道,“工廠附近搞不好有供油設施。”
“油還夠用,先從工廠出來再繞繞看。”中原中也又跨上機車,“上來吧。”
“嗯。”燈應了聲,坐進挎鬥裡,抬頭看向頭頂。
電線直直的切割開藍色的天空,連接著一根根街燈。
一個兩個三個,無數個。
本來在手邊的街燈,忽然往外散出去。
他們來到工廠前寬敞的路上。
中原中沒有怎麼遲疑的往左邊轉彎,遠離排水口,朝更像是入口處的地方騎過去。
燈看向旁邊開著黑洞洞窗口的巨型工廠。
無數鐵黑色水管在工廠外殼上蜿蜒盤旋,一路去往看不見的拐彎處,接到工廠頂部的巨型鋼管,在冒著白煙的煙囪附近停下來。
順著工廠的牆壁又走了一段時間,中原中也才看見疑似入口的方形開口。
開口很大,不知道原先是供什麼器械進出的,寬敞又高聳。
“黑漆漆的。”燈朝裡面望過去,“好大。”
中原中也打開車燈,往黑洞洞的工廠騎進去。
車輪碾過地上的碎石瓦礫,不斷發出嗶嗶啵啵的聲音。
從外面看著挺暗的,但是因為是白天,開著的窗口又不少,裡面倒是沒有想像中那麼暗,能看見遺留下來的各種東西。
裡頭確實有著不少雜物,巨大的水管、不知作用為何的巨大器械,老舊的風扇被生鏽的網狀鐵格擋在後面,不知靜止了多少年,已經被厚厚的灰塵覆蓋。
“好亂。”燈的聲音帶著點回聲的響了起來。
“好像沒有什麼可用的東西啊。”中原中也一邊慢慢往前騎,一邊注意著旁邊的物品。
“都是機器。”燈抬頭望向天花板。
頂部也很高,有的地方破了幾個小洞,外頭的光線從破洞處照進來。
這裡似乎本來就有提供給車輛行走的路線,中原中也騎上斜坡,來到二樓的回廊處。
說是二樓,不過因為挑高的關係,其實是將近三樓左右的高度。
從比較高的地方看,能看見旁邊散亂著的器械上部剛才看不太清的地方,有一些尖利的彎鉤。
也能看見大型的水桶與水槽上用紅色顏料寫的字。
是燈看不懂的古代字。
中原中也瞥了一眼,上頭在意料之中的寫著[嚴禁火氣]。
他猶豫幾秒,低聲道,“嚴禁火氣。”
燈果然迷惑的問,“什麼?”
中原中也輕輕舒了口氣,“我是說,那上面寫的字。”
燈微微愣了一下,“古代字?”
“……嗯。”
“這樣啊。”燈反應了幾秒,“原來上面寫的是這個。”
中原中也心不在焉的繼續往前騎,沉默了會兒,“……你不生氣嗎?”
“為什麼要生氣?”燈反問。
“因為我騙了你……之類的。”中原中也低聲道,“我們遇到那麼多古代字,我明明都看得懂,可是一直沒有說。”
“不生氣呀。”燈道,“每個人都有不能說的小秘密,中也願意告訴我,我很開心哦。”
中原中也抿抿唇,稍微有些莫名的煩躁。
什麼啊、搞的好像自己到現在才開始信任他一樣。
可是不是這樣的啊。
早就已經很信任他了,其實應該更早就要說的,可是就是有點奇怪的彆扭感。
時間拖的越久,這種彆扭感就越強烈。
現在說出來,雖然心情鬆快了點,但是又有另一種彆扭的感覺冒出來。
難以形容,也很難辨明。
“中也、小心!”燈拍了拍他,“前面有洞!”
中原中也猛地回過神,急急的煞了車。
輪子前面就是一個巨大的、能清晰看見一樓地板的坑洞。
“……抱歉。”中原中也道。
燈拉住他的衣角,“先下來休息一下吧?”
中原中也輕聲應道,“啊。”
他們進來的這一處已經沒有機器在運作,隻能隱隱聽見不知道哪裡的機器運轉的聲音。
隱隱約約的細微嗡鳴聲從遠處傳來,填充了點因為失去摩托車的引擎聲而顯得過於安靜的空間。
中原中也和燈站在鏽蝕的鐵欄杆前,靜靜地望著斜前方同樣寫著[嚴禁火氣]四個紅字的巨大圓柱狀箱槽。
對面的二樓走道底下,也有蜿蜒的鐵灰色水管,從這一頭一直延伸到那一頭,繞著工廠轉了一圈又一圈。
“中也。”燈小心翼翼的捏著中原中也的衣角,“中也,在想什麼?”
中原中也低頭看看他小心翼翼伸出來的手指,低低的說,“我隻是……有點生自己的氣。”
“唔、因為沒有早點跟我說,看得懂古代字?”燈認真的問,“中也在自責?”
“……嗯。”中原中也道。
還因為心不在焉,差點讓他們都掉進坑裡。
燈安靜片刻,輕輕地說,“這都是沒有辦法的事嘛。有時候就是會這樣的,因為很多原因,明明想說卻說不出口,這種事情也是沒有辦法的。”
中原中也沒有說話。
燈無意識的揉著中原中也的衣角,“博士也沒有告訴我。”
中原中也反射性的問,“什麼?”
“博士已經快要死掉的事。”燈的聲音很輕,“我一直沒有發現。”
“……不是你的錯。”
“嗯。”燈道,“我知道。所以,也不是中也的錯。”
中原中也頓了頓,有點無奈的說,“這哪裡一樣了?”
“都是明明想說卻說不出口啊。”燈放開中原中也的衣角,輕輕碰了碰他的手指,有理有據的說,“就像我現在一樣,想牽中也的手,可是我說不出口。”
中原中也:……
中原中也一時之間心裡五味雜陳的,不知道該怎麼形容突然出現的酸脹感,又不知道該先避開還是牽上去,或者先吐槽他話語間邏輯的不連貫。
心裡的萬千情緒和千言萬語,最終化作一句,“……你這不是說出來了嗎?”
燈恍然道,“好像是哦?”
“不是好像好嗎!”
“那、可以牽手嗎?”燈直白的問。
中原中也總覺得現在的情況有點怪怪的。
又不是小女生,牽什麼手啊?
可是不知道什麼原因,又不太想拒絕。
中原中也奇怪的自責感就這麼被燈突如其來的要求衝的一乾二淨,糾結半天,還是道,“牽、牽什麼手啊,又不是小女生。”
“不牽嗎?”燈有點難過的說,“可是牽手的話,心情就會變好。會有種……不孤單的感覺!”
中原中也輕嘖一聲,莫名有點在意,脫口問道,“你還和誰牽過手?”
“博士啊。”燈道,“博士的手很溫暖,手牽手的時候會很安心哦。”
中原中也沉默了一下。
和宛如母親一樣的存在牽手,與和他牽手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吧!
燈再接再厲,“可以牽手嗎?”
“什麼說不出口啊,你這不是一直在說嗎!”中原中也吐槽著,屈了屈手指,“咳、如果你怕孤單的話,也不是不能讓你牽……什、我還沒說完啊!不要擅自牽上來——”
燈握著他的手指,無辜的說,“可是中也說可以了。”
中原中也撇過臉,“……隨便你吧。”
他當然也和其他的人握過手,和同事、和夥伴、和搭檔,或多或少都曾經因為工作原因握過手。
他早前也因為攀爬需要,握過不少次燈的手。
可是和現在的感覺非常不一樣。
因為戴著手套,沒有真的觸碰到彼此的皮膚,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環境的關係,即便隻是這樣被握著手指,就有種莫名的安心感。
中原中也猶豫幾秒,慢慢屈起手指,回握住他。
雙手交握的時候,就像支撐住了彼此一樣。
燈彎彎眉眼,開心的晃了晃交握的雙手。
“行了、彆晃了。”中原中也尷尬的說著,卻也沒有放開手的意思。
“嗯!”燈開開心心的看著他,“牽手,感覺真的很好呢。”
中原中也頓了頓,聲音很小的應道,“啊。”
“以後還能再牽中也的手嗎?”燈又問。
中原中也、中原中也有點被這毫無羞恥心的幼崽太過直白的話弄的頭頂冒煙了——羞恥的煙。
這孩子就沒有什麼說不出口的話吧!
他盯著眼前的老舊器械,沉默片刻,才又清清喉嚨,“咳……隨便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