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早上。

燈起床時，中原中也已經不在床上了。

原本以為會暗下來的空間還亮著燈——畢竟是神職人員居住活動的地方，當然不會隨著前面一起暗下來。

燈迷糊的眨眨眼，聽見了不遠處傳來的水聲。

“中也？”

他下了床，順著聲音走過去。

水流嘩啦啦的，是從房間附近的一個小空間裡傳出來的。

燈拐了個彎，就看見背對著他站立、正在淋浴的中原中也。

“中也在洗澡？”燈問。

裡面的中原中也被狠狠嚇了一跳，扭過頭看了他一眼，又低頭看看自己，再甩甩頭把莫名其妙的尷尬甩開。

“啊。”中原中也道，“你怎麼起床了？”

“聽見聲音。”燈打了個嗬欠，“這裡看起來洗澡好方便。”

“……因為本來就是浴室。”

中原中也關掉水，簡單的用房間裡找到的白布擦乾身體，拿起掛在一邊的衣服。

接著有點無奈的回頭，“在看什麼？”

目光灼灼的，讓他都有點不自在起來。

“看浴室！”燈真的在看浴室，“連浴室都好舒服的樣子。”

中原中也：……

中原中也：“喜歡就來洗。”

燈沒有拒絕，“好啊。”

他說完，動作迅速的脫掉外套和衣服，光溜溜的走進去。

已經恢複冷靜的中原中也冷靜的道，“我先出去，你洗好再過來。”

燈迷惑的看看他，“哦。”

外面的中原中也拐過彎就停下腳步，扶著牆壁深深吸了口氣，又慢慢吐出來。

算了算了。

和一個孩子計較什麼？

而且接下來的旅途依然要一起吃飯睡覺洗澡，自己這點心理上的尷尬不管怎麼想都不太好。

中原中也坐在床邊，有點無奈的想。

又過了會兒，燈也洗的乾乾淨淨地走出來。

在一周內連續洗兩次澡，簡直太奢侈了。

燈心滿意足的攤在沙發上，環顧一圈四周，“這裡真的好舒服啊，真想住在這種地方。”

中原中也輕笑一聲。

在他看來，這個房間雖然基本該有的家具都有，可是要是真的住下來，恐怕不會多舒適。

更何況，他這幾天觀察下來，發現燈很喜歡高處的景色。

如果高樓有窗戶，總要多看幾眼。

可是這間房沒有窗戶。

燈果然接著道，“可是沒有窗戶，看不到外面的風景，也不知道現在是天黑還是天亮。”

“嗯。”中原中也簡單的應道。

“所以還是不要住在這裡好了。”燈說。

中原中也突然有些好奇，“你想住在怎麼樣的屋子裡？我是說，什麼東西都能要的話。”

“什麼東西都能要……”燈很認真的想了想，“那，要兩個軟軟的床，中也一個我一個。還要這種軟軟的椅子。”

他動了動身體，繼續想，“要有電燈、還有暖氣……唔、還要什麼好呢？”

“桌子也要。”中原中也補充道。

“啊，桌子也要。”燈抬頭看向還有些空曠的屋子四周，“還要一個放東西的櫃子。”

“想放什麼？”

“放什麼都好。”燈道，“放博士的書、中也的香煙……”

中原中也原本隻是想知道燈對屋子的想像，沒有想過自己也會被他納入想像中。

在燈的屋子裡，住的是兩個人。

或許是因此，中原中也聽著聽著，不免也跟著想像起屋子的樣貌來。

“還要窗戶。”中原中也道，“窗戶開在風能吹進來的地方，要有能看一整天的景色。”

他自己的房子就有不少能看見外面景色的窗戶，光線明亮，每次回到家，心情都會特彆放鬆。

燈應該也挺喜歡這種房子的。

他想。

燈確實很喜歡，“以前的人好像會把植物養在家裡，我也想養一盆，就放在窗台上！”

他的眼睛很亮。

金色的、堇色的，像是金色的陽光與堇色的暗夜彙聚。

中原中也注視了會兒，才輕輕笑起來，“嗯。”

燈抬起頭，望著繪製著幾何圖形的天花板。

他們不說話，世界就安靜下來。

空氣中有細微的、極其細微的塵灰慢慢浮動，混合著剛才洗過澡的水汽味道，顯得有點潮濕。

燈靜靜的發了會兒呆。

中原中也也沒有說話，安靜的重新打量一遍環境。

可能因為是神職人員住的地方，又已經荒廢許久，幾乎感受不到人氣。

冷清又冰冷，就連裝飾的幾何圖形都帶著機械的無機感。

想來就算是還有許多人住在這座城市的時候，都不會是個多麼舒服的地方吧。

真奇怪啊。

中原中也想。

明明才來到這裡幾天，他竟然已經習慣了和燈一起安靜的待著，一句話也不說的氛圍了。

他們沒有發很久的呆。

過了會兒，燈便直起身，看向中原中也。

“走吧。”他說，“該離開這裡了。”

就算環境再怎麼好、再怎麼舒適，都不能長久的住下來。

不能太過留戀。

即便會有著“不如就此駐足”的想法，也不能留在心中太久。

因為還想……再走遠一點。

中原中也應了聲，拿起背包，檢視了一下有沒有落下的東西，和燈一起走出房門。

外頭的長廊還有昏暗的光。

不過，離開神職人員活動的範圍，來到前面屬於神明與信徒的拜殿後，便是一片逼仄的黑暗。

沒有一點光芒透出來。

就連洗手間都是一片黑暗。

“好像出生之前待的地方。”燈忽然道。

中原中也頓了頓，也回想起了很久很久之前的記憶，“確實。”

一片溫柔平穩的、粘稠的黑暗。

什麼都沒有，明明能感受到自己，卻像是自己也不存在一樣。

兩個出現在世界上的方式都有些奇怪的人——或許不能完全說是人——靜靜的、默契的站在黑暗中，像是與黑暗融為一體。

仿佛他們便是黑暗本身。

沒多久，他們又默契的動了起來。

燈點亮了油燈，將眼前的路照亮，走在中原中也前面，慢慢步下階梯。

中原中也看著他的背影。

在不同的世界裡，有著奇妙的、極為類似的經曆，或許是如此，相處起來才會莫名有種舒適的放鬆感吧。

可是……

中原中也看向油燈的光，又看向周遭被照亮底部的巨大神像。

思考來處又有什麼意義？

這是個連探究這些的意義都消失的世界。

就像燈說的。

總有一天，城市會消失、神像會消失，而人類會在這些東西都消失之前就先消失無蹤。

這並非是杞人憂天的、對久遠之後的未來的想像，而是近在眼前的事實。

這是個緩慢的、確切的，正在走向終末的世界。

即便是他、即便是燈，即便是他們這種比起人類，可能更近似於人們想像中“神明”概念的存在，都隻能漫無目的的在這個龐大的世界裡緩慢前行，尋找活下去的機會。

越靠近大門就越明亮，油燈微弱的光很快就被外頭的自然光線蓋過。

燈熄滅油燈。

他們來回了一趟，將乾淨的水再次補滿，才準備真正離開神廟。

“水源補充完畢！”

燈把車鬥蓋上，自動自發的走到駕駛位上坐好。

現在大概是中午時分。

摩托車轟轟的啟動，從神廟前唯一的路緩慢駛離，將無數矗立在黑暗中的神靈遠遠拋到身後。

…

“看到了嗎？”

中原中也問。

“唔……還看不太清楚，中也再站高一點？”燈說。

他需要中原中也站高一點才看的清楚的原因是——

燈現在就坐在中原中也肩膀上。

中原中也握著他的腳，確保他的安全。

從神廟離開之後，他們順著路重新往南邊走，大約過了三天，不知不覺走出了城市。

現在正行進在一片荒野之中。

說是荒野好像不太準確。

周遭沒有樓房建築，隻有一片大概是水泥的地板、一些意義不明的方形水泥石塊，以及無數像是高壓電塔的東西分散著矗立。

“這是什麼地方呀。”燈停下來喝了口水，抬頭看看巨大的太陽。

他們站在四個不知為何極近的相對而立、形成一個規整的正方形的高壓電塔旁邊。

中原中也也不知道。

說是高壓電塔，也隻是覺得外形像而已，真正的作用到底是什麼，他也不能確定。

他抬起頭，看向那四個頂部的電線也互相連接，形成一個密閉四方形的高壓電塔。

……奇怪的設計。

燈沒有得到答案也不在意，又抿了一口水，準備重新出發。

中原中也在挎鬥裡拿著望遠鏡四處看，試圖找到一點建築的痕跡。

雖然聯絡塔朦朧的身影就在正前方，可是聯絡塔很大，即便現在看著很近，可能今天也走不到聯絡塔旁邊。

如果沒有找到建築，就得露天睡覺了。

又走了一段路。

經過了數不清的電塔。

中原中也再次拿起望遠鏡，隨意的四處打量，在右前方的視線裡，忽然出現一個黑色的東西。

但是面前全是影影綽綽的電塔，有點看不清楚到底是什麼。

“燈，下來看看？”中原中也道。

燈的視力比這個有些古老的望遠鏡還好。

於是。

燈踮著腳尖努力看，“有點遠，被電塔擋住了。如果可以站高一點的話……”

中原中也毫不猶豫的過去卡住他的腰，將他舉了起來。

“唔，還要再高一點點。”

中原中也直接讓他坐到自己肩膀上。

“……中也再站高一點點？”

已經站在最高的石塊上的中原中也：……

再高一點就要踮腳尖了，他絕對不要！

他還在猶豫的時候，燈忽然道，“啊、看見了！”

燈伸長了脖子，眯著眼睛看，“是建築物，好像是工廠還是倉庫的樣子。不隻一個，旁邊還有一些。”

差點就要踮腳尖的中原中也舒了口氣，把他放下來。

反正都是往前走，順道過去看看也沒關係。

這片奇怪的荒野非常大，就連那些黑色的建築群，都還得走一陣子才會抵達。

“電塔越來越多了。”

燈走在兩排低矮的水泥石塊中間的路上，望著前方道。

“是啊。”中原中也靠在椅背上，懶懶的回答。

越靠近黑色建築的路上，周邊能看見的電塔就越多。

天空上的電線也越來越密集。

該不會是什麼發電所之類的東西吧？

中原中也想。

發電所好像也不隻一個建物，是好幾個建物組成的建築群……不過，這個世界的發電方法他不清楚，到底會有幾個建物也說不準。

太陽從將近頭頂的東邊轉到西邊的時候，他們才堪堪來到黑色建築附近。

現在應該是下午四點左右。

中原中也粗略估計了一下。

“好多管子。”燈的目光被前方的建築吸引了幾秒，又繼續目視前方。

“管子？”中原中也用望遠鏡看了看。

建築物比想像中來的大，也不是黑色的。

準確來說大概是用久了的鐵會有的黑灰色。

整體像是由無數鋼管纏繞結合在一起，形成一個有點神奇的建物。

在這個龐大的建築旁邊，也有一些比較低矮的房子，遠遠的看不太清楚。

又過了一段時間，才終於來到目的地。

中原中也有點震撼的看著面前的建築群。

這些建物……其說是建築群，不如說是一整個巨大的水管建築。

周邊低矮的房子上部和周遭都被水管貫通，看起來隻是整個建築的一部分。

“先……”燈猶豫了會兒，“從這裡進去？”

眼前最巨大的建築幾乎是由交錯的水管組成，雖然也有一些鋼板鋼梁支撐，但基本上可以說沒有天花板、沒有門，也沒有牆壁。

隻有一條在兩條水管中央空出來的路。

“這是入口嗎？”燈走過去看了看，又抬起頭看向上方，“總覺得不太像。”

交錯的水管和鋼板掩映著天空，遮蔽住部份陽光，地面上投射著管狀的陰影。

中原中也把他的背包遞過去，“走吧，進去看看。”

雖然陽光被遮了一些，不過畢竟四面都沒有遮蔽，裡頭很亮，路也挺寬敞的。

有些管子似乎原本就已經廢棄了，被妥善的放置在地面旁邊。

除此之外保存的竟然還算得上完好。

但也僅此而已。

裡面全是管子，一看就知道什麼都沒有。

“古代字。”燈忽然道。

中原中也轉過頭。

燈背對著他，面向一個厚重的牌子。

上頭用漢字寫著：［第十六地上發電所］。

果然是發電所啊……

有種猜測落到實處的感覺，心情還不錯。

中原中也因為這點無聊的小事莫名有點小開心，淺淺彎起唇角，和燈一起繼續往裡面走。

裡頭依然全是水管。

“中也！”燈忽然拍拍中原中也的肩膀，“這裡也有神像。”

中原中也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

神像就佇立在密密麻麻的水管之間，一半被陽光照射著、一半被影子籠罩著，依舊用著不知道是蔑視還是冷淡的眼神注視著他們。

“畢竟是在同一層啊。”中原中也道，“這裡的人很虔誠。”

就連發電所內都有神像，感覺當年可能信仰非常強烈，甚至有點瘋狂了吧。

再往裡面走一點，就能看見一個巨大的、鐵質的小房間，外頭有著一扇極為厚重的鐵門，繪製著三片類似風扇的核能圖案。

中原中也淺淺的倒抽一口氣。

未來人這個圖案是不是還代表著他所知的那個意思啊？

如果是的話，這個發電所是不是有點危險？

燈看他在端詳，便也跟著仰起頭，認真的看了幾秒，“有點像……風扇？這是有風扇的房間嗎？”

他說著，湊上去就想試著開門。

什麼有風扇的房間！是有生命危險的房間啊！

所以說，為什麼核能標誌要用這麼難以理解的圖案啊，直接用個骷髏頭不是很好嗎！

中原中也在心裡吐槽著，默默拉住他，“彆開。”

如果是普通人，肯定沒辦法憑一己之力打開這扇門。

不過燈異於常人，還是彆讓他嘗試比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