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樓裡一片漆黑。

若非窗外透進來的外頭微弱的光，幾乎伸手不見五指。

半小時前，中原中也和燈在大樓一樓選了間背風的房，去對面房間把掉落在地的門板拿過來，架在門框前，又把這間房原本的門拖進來，擋在窗框上。

很快打造出一個簡單的、能遮蔽寒風的房間。

不過，把窗戶和門都擋了起來，房內的光線就變得更暗了。

輕微的啪嚓聲過後，野營燈被點亮。

對中原中也來說，這些裝備都太過古舊，至少在他所處的年代已經幾乎看不見了。

隻有一些複古的商家、崇尚複古的人家裡會看見仿製的款式。

很難相信這是一千多年後的世界會使用的東西。

……人類在退步嗎？

中原中也不免這麼想。

“油還可以用一點時間，希望供油設施裡還有足夠的油。”

燈的聲音讓中原中也從莫名飄遠的思緒裡驚醒。

“省著點用。”中原中也隨口應道。

“那我把燈關掉了哦？”燈轉過頭問，“中也會怕黑嗎？”

款式古舊的油燈散發著暖黃的光，把灰發少年白皙的、漂亮的側臉照亮。

柔軟又溫暖。

中原中也一時之間有些失語，直到燈迷惑的又問了一遍，才挪開目光，點點頭道，“就說我不怕了啊。”

失語的原因並非因為心中生出什麼曖昧之情來——才同行第二天，中原中也心裡的戒備都尚未完全消失，不可能有什麼旖旎的心思。

隻是人類被意料之外的美麗震懾時，會有的正常反應。

燈看他剛才一瞬間莫名的不自在，又確認了一次，“中也彆逞強哦？”

中原中也哼笑道，“怎麼可能。”

絕大多數時候都在夜裡工作行走的人，怎麼可能怕黑？

燈這才安下心來，又關掉燈。

油燈熄滅之後，房間裡完全暗下來。

剛失去光源，眼睛還無法適應，就更覺眼前黑壓壓的，充滿黑夜的壓迫感。

“中也，給。”

燈的聲音在黑暗中低低響起。

中原中也還看不太清楚，無意識的睜大著眼，憑著對氣息的感知，準確的接過燈手中的口糧。

袋子裡的五根口糧，就是他們今天的晚餐。

“唔，是沒吃過的口味！”燈說。

即便看不見，中原中也也能想像的到他臉上幸福又好奇的神情。

中原中也摩挲了一下手裡的食物，也跟著咬了一口。

整天下來都沒有吃東西，食物剛放進嘴裡時，口腔稍微泛起酸來，過了會兒才嘗到味道。

雖然口感還行，但是味道隻能算普通，沒辦法稱得上好。

“杏仁口味。”

中原中也望著眼前黑漆漆的牆壁，感受著味蕾上的刺激，隨口道。

“杏、仁？”燈慢慢重複了一遍，“杏仁，是什麼？”

中原中也頓了頓，“是植物。”

“植物啊……”燈的語氣像是有些向往，“植物吃起來就是這個味道嗎？好像還不錯。”

中原中也忍不住笑了一下，“這隻是其中一種植物的果實的味道。”

“每種植物味道都不一樣嗎？”

“嗯。”中原中也道，“大概。”

“如果還有植物的話，城市裡會是什麼樣的？”燈盯著手中吃到一半的口糧，忽然道，“綠色的樹、綠色的植物……整座城市都會是綠色的！”

“四處都是積雪，植物不會長出葉子來。”中原中也打破他的幻想，“會是黑漆漆光禿禿的樣子。”

“啊、感覺也很好玩。”燈道，“黑漆漆光禿禿的植物，就像外面那些鐵條一樣？”

中原中也決定結束這個話題，“差不多吧。”

燈沉默了會兒，“可是，是活著的生命。”

中原中也沒有說話。

雖然已經把門窗都擋住了，但是依然有些微冷風從門縫中鑽進來，發出嗚嗚的聲響，像城市在嚎哭。

隻是像而已。

自然與城市都是沒有感情的事物，一切仿佛情緒化的表現，皆是人類妄自加諸的想像。

風很冷。

他們縮在不會被風吹到的角落裡，一人拿著一根口糧啃。

“為什麼口糧一下子就吃完了呢？”燈拿起裝著口糧的袋子，把最後一根口糧拿出來折成兩半，遞給中原中也，“如果人類可以不吃東西就好了。”

“這是不可能的事。”中原中也把半根口糧接過來。

幸好未來的口糧還挺管飽，一整天下來沒怎麼感覺到餓。

過了這點時間，中原中也的眼睛也已經習慣了黑暗，能模糊的看見東西。

他看見燈把包裝袋子收好放到一邊，接著手背像是碰到了什麼的頓了一下，摸了摸口袋。

口袋鼓鼓囊囊的。

“啊，還有這個！我都忘記了。”

燈獻寶一樣的把口袋裡的東西拿出來，“護目鏡！在明鬥大叔的外套裡找到的！”

中原中也接過來，就著微弱的光打量了會兒，“不錯啊。”

“騎車的時候風雪會一直吹進眼睛，有這個就不怕了。”燈道，“以前那個不小心掉到深坑裡，撿不回來了。”

“小心點啊。”中原中也不知道他說的深坑究竟是什麼，不過腦中一下子就浮現稍早那個深不見底的深溝，“彆連人都掉下去了。”

“嗯。”燈道，“真的好危險啊那時候，以後護目鏡不能再掛在把手上了。”

中原中也“嗯”一聲。

“明鬥大叔給了我們很多東西。”燈想了想，又說，“他的摩托車在哪裡呢？”

中原中也笑了笑。

把人家本來就沒剩多少的東西搜過一遍了，現在還想要他不知道放在哪的摩托車。

某種程度上，倒是挺有Mafia的潛質。

不過大樓附近一輛車的痕跡都沒有，或許是在哪裡報廢了也不一定。

“怎麼，你想再騎一台摩托車？”中原中也挑眉問。

“沒有。”燈道，“我想看看有沒有還能用的零件，如果摩托車哪裡壞掉了，才有替換的東西。”

中原中也一頓，“沒想到你還挺有危機意識。”

“博士說的。”燈道。

“為什麼叫博士？”中原中也終於問。

“博士讓我叫的，我也不太清楚。”燈道，“是研究古代的、很重要的學者。”

“學者……”中原中也沉吟道。

“我也不太懂。”燈說，“是博士自己說的，唔、很有學問的人的意思。”

該不會是自己封的博士吧？

中原中也想。

燈喃喃著，有些無意識的道，“真奇怪啊，博士為什麼喜歡研究古代呢？”

“可能是因為想知道過去的事吧。”中原中也道。

“都已經過去了，為什麼還想知道？”

中原中也沉默了會兒，低聲道，“或許是為了不重蹈覆轍……不重複以前曾經做過的事。”

燈想了想，“人沒辦法知道未來的事，就研究過去發生的事，改變自己的行動嗎？”

“啊。”中原中也道。

“中也更想知道未來還是過去？”

中原中也沉吟片刻，“我都還挺感興趣的。”

關於這個世界的過去、以及他可能會經曆的未來。

“中也想知道什麼？”燈說，“搞不好我可以告訴你哦！”

“……比如說，能不能找到替換的摩托車零件。”

“總有一天會找到的。”燈安慰道，“搞不好上層都市會有一整個廣場的車子任我們挑呢！”

“能這麼順利就好了。”中原中也無奈的笑了笑，倒也不再去想這些未知的事。

搞不好他睡一覺就穿回橫濱了也不一定。

像是被燈的樂觀感染，中原中也不禁這麼想。

“給，中也的睡袋。”

燈把睡袋推給他之後，展開自己的睡袋，一下子脫掉鋼盔和外套，鑽了進去。

“好冷——”

燈被尚未溫暖起來的被子冷的打了個寒顫，又縮了縮，隻剩下半張臉露在外面。

睡袋質量特彆好，不過一會兒，燈就因為暖起來的溫度，整個人像是融化了一樣，軟綿綿的舒了口氣，“哈……我要睡覺了。”

中原中也點點頭，又反應過來黑暗中看不清楚，出聲道，“嗯。”

“晚安，中也。”燈道，“明天見。”

中原中也被他的“明天見”逗笑，停頓片刻才道，“嗯，晚安。”

不知道是因為奔波一天的勞累所致，還是燈的睡眠品質本身就很好，幾秒後，中原中也就聽見他綿長的呼吸。

竟然一下子就陷入了熟睡。

中原中也舒展身體，靠在牆邊，仰頭看著黑洞洞的天花板。

這是他來到這個世界的第二天。

因為那本日記，他對這個世界倒是稍微了解了點。

比如底層曾經還住著許多人，有著一定的生活秩序，可是似乎也隱隱快要崩解。

距離明鬥大叔離開底層也有一段時間了，現在的底層是什麼樣的，他也無從得知。

就算知道了似乎也沒什麼意義。

畢竟不可能再往回走。

隻能一直往前走的、未知的旅程嗎？

中原中也望向黑暗中包裹的像蟲一樣的、他目前唯一的旅伴，忍不住歎了口氣。

這趟旅程究竟會是什麼樣的，會在什麼時候、因為什麼原因結束，中原中也完全無法預料。

就隻能順其自然而已。

也僅能如此罷了。

中原中也從口袋裡拿出從明鬥大叔那裡順來的煙草，撚起一根來，在手指間把玩了會兒，放到鼻前嗅了嗅。

並不是多麼昂貴的好香煙，不過也不低劣。

他沒有點燃，隻是聞著味道解解饞。

等煙癮真的犯了再來抽一根。

不然現在就隻有這盒僅剩六根的煙，要是抽沒了就沒了。

好像又回到在擂缽街得處處節省著用的時候，不知怎麼，竟然讓中原中也有點懷念。

但是分明已經是沒有植物存在的世界了，為什麼還能有煙草這種東西存在？

中原中也在昏暗的光線裡看了看煙卷。

看不出什麼所以然來。

搞不好在這方面有什麼未來技術，能用人工的東西替代煙草也不一定。

反正能抽就行了，他不怎麼挑。

屋內的光線忽然變得有些明亮起來。

不可能是天亮了。

雖然已經不知時間流逝，但中原中也還是能肯定這一點。

他把煙又放回煙盒，走到窗邊，將門板移開了些，透過縫隙看了看窗外。

接著，微微瞪大眼睛。

那是一個過於碩大的月亮。

大的讓中原中也震撼不已，手扶在門板上，幾乎目不轉睛的盯著外頭被黑色的城市廢墟參差遮掩著下半部的月亮。

銀白色的、有著因為表面坑窪而導致的陰影，在地面上投射柔和光芒的月亮。

細微的月光透過縫隙，照耀在他赭色的發上。

中原中也沒有一刻比現在還肯定。

這裡、這個世界，就是沒有異能力存在的地球。

這不是異世界。

——而是某種可能性之下的“未來”。

“……月亮？”

燈似乎被月光亮醒，朦朧的睜開眼睛，“中也、還沒睡覺？”

“嗯。”中原中也回過頭，“燈，過來看月亮。”

燈蠕動著從睡袋裡爬出來，拿起旁邊的外套穿上，小小的嘟囔道，“好冰。”

他把外套扣緊了，慢慢走到中原中也旁邊。

中原中也讓出位置來給他看。

燈安靜的注視著月亮，過了會兒才道，“真亮啊。”

“是啊。”

“把門板挪開一點，看完月亮再關起來？”燈提議。

中原中也沒有反對。

月光照進空蕩蕩的房間裡，映在燈還放在地板的睡袋上。

“月亮上也住著人嗎？”燈問著對中原中也來說有些幼稚的問題。

可是他不想打破燈的想像，“或許吧，搞不好有留著長長黑發的公主住在上面，還有很多她的族人。”

“真好。”燈慢慢眨眼，“他們也在看著我們吧。”

“嗯，一定是。”

…

“放晴了！”

燈站在大樓前，叉著腰望向太陽已經高高掛起的天空，喃喃自語道，“等雪融了就會有水了，到時再找個地方洗澡。”

“洗澡？”中原中也慢一步出來，隨口重複一遍剛才聽見的詞語。

“對啊。”燈道，“很久沒有洗澡了，衣服也要順便洗一洗。”

啊、是啊。

中原中也的表情有點僵硬。

因為鼻子已經習慣了，竟然一時之間沒有想到這一點。

燈說完就坐上摩托車，“中也，出發啦！”

中原中也猶豫片刻，還是道，“我來騎吧，你到旁邊去坐。”

燈已經騎車騎了兩天，自己又不是不會騎車的人，總不能一直讓他服務。

而且，說真的，他也很想騎騎看這台古董車。

“中也會騎車嗎？”燈問。

中原中也的騎車技術好的就差沒去當賽車手了，聞言有些驕傲的笑著道，“當然。”

燈沒有任何遲疑的坐進挎鬥，笑著道，“那我們以後一人騎一天！”

中原中也也跨上摩托車，應道，“行。”

他的心思已經完全被這台摩托車吸引了。

這種古董車，在他的時代也不是什麼好弄到手的東西，沒想到會有近距離觸碰的機會，他早就想騎騎看了。

中原中也啟動油門。

在僅有風聲的世界裡，引擎的轟鳴聲突兀響起。

天空放晴之後，空氣也隨之沉澱下來，現在已經能用肉眼看見柱狀的通天巨塔。

如果用望遠鏡仔細確認，會發現大概每隔一段距離就有一個，可能也擔負著支撐起每層都市的功能。

“啊、對了。”

燈把護目鏡遞給中原中也，“差點忘了這個，中也戴上吧。”

“嗯。”

中原中也彎起唇角，戴上護目鏡，繞到大樓後面，往昨天在頂樓看見的路行駛過去。

他望向前方。

映入眼簾的是一條筆直的道路，能直直望見因為距離遙遠而色澤淺淡的聯絡塔。

風吹起中原中也的發，拂起挎鬥裡的燈灰白的發絲。

鐵灰色的摩托車在雪地裡留下幾道輪印，伴隨著突突突的聲響，往遠方延伸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