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如果要死了，一定會在一樓死掉。”

爬樓梯爬到一半，燈忽然開口道，“不然就是顯眼一點的地方。”

中原中也愣了一下，“為什麼？”

“讓後面來的人可以快速找到我身上的物資呀。”

“如果太容易被找到屍體，搞不好會被後來人當成儲備糧食。”

“儲備糧食？”燈疑惑的問，“為什麼？”

中原中也道：“沒有食物就吃你啊，什麼為什麼。”

“哦。”燈想了想道，“如果要吃就吃吧，我能讓後來的人活久一點也很好。”

中原中也忽然後知後覺的發現他們在討論著什麼殘忍的話題，垂下眼，沉默下來。

燈沒有察覺他的沉默，過了會兒才又道，“可是還會有人來嗎？”

中原中也愣了一下。

他再次深切的察覺——他對這個世界的了解太淺了。

以至於現在不知道究竟該怎麼回答比較好。

中原中也思考片刻，“……大概吧。”

模棱兩可的回答，用在這種時候最合適。

樓梯間又安靜下來。

中原中也觀察著地板上的痕跡，心裡大概推估起在這裡的人活動的時間。

頂多是半個月前。

中原中也想。

等會兒再看看屍體確認一下狀況。

因為沒有打算搜尋這棟樓的其他樓層，他們一路直奔上接近頂樓的、屍體所在的地方。

這個樓層裡來回走動的足跡更多了點，稍微有些淩亂。

燈並不在意地上的足跡，隻是默默往前走。

從樓梯間上來的第三間房不是他們的目的地，而是從另一邊電梯所在位置算起才是，因此他們得走過幾乎整條走廊。

一輕一重的足音在安靜的走廊上回蕩，隨著人類的止步而停了下來。

接著響起的，是中原中也帶著點訝異的嗓音，“……門？竟然是完好的門？”

“好難得啊。”

燈也很驚訝的摸了摸門，接著把手放在門把上，轉頭看向中原中也，“我開門了哦？”

中原中也點點頭，“嗯。”

燈慢慢壓動把手。

哢嚓一聲。

“……門鎖住了。”燈哢嚓哢嚓的又轉動幾次，“搞不好是不希望有人打擾他的安眠，要不還是算了吧？”

中原中也沉吟片刻，“來都來了，就進去看看。”

搞不好有什麼能讓他更深入了解世界的線索。

“嗯。”燈沒有反對，稍微往後退，“我把門弄開，中也站後面一點。”

破門而入這種事，中原中也當然不是第一次做，但基本上如果沒有下屬和開鎖大師太宰治在，他就絕對是負責把門踢開的那個人。

沒想到竟然有一天還會被叮囑要往後站。

他感覺特彆新鮮的退了幾步。

燈沒有立刻動作，而是先對著門微微鞠躬，意外有禮貌的說了一句，“抱歉，打擾了。”

接著，他的身體稍微用力，動作非常標準的在門鎖上踢了一腳。

本就已經老舊鏽壞的門，一下子被踢倒在地，發出“砰”一聲巨響，激起漫天塵灰。

燈單手捂住鼻子，稍微揮了揮飛揚的灰塵，才從一次僅容一人通過的門走進去。

中原中也跟在他後面。

走進門，會先看見一條有些窄的短短走道。再往前走兩步，便是一個一眼能望到頭的空曠房間。

那個人……那具屍體，就坐在房間儘頭、窗戶邊的一把鐵質椅子上，側對著外頭的景色。

椅面和椅背都有黃色軟墊，看起來保存的竟然很是完好。

除此之外，還有一張小小的鐵桌，桌上放著一個軍綠色的背包。

中原中也觀察了一下屍體的狀況。

他對判斷這些不怎麼擅長，不過看得多了勉強能做點結論。

大概是四十歲左右的男性，身高一米七，沒有外傷，極大可能是餓死的。

已經死了有段時間，雖然因為窗戶沒有玻璃，通風很好，但味道還是不怎麼好聞。

他從小長大的地方就常常有無數屍體疊加起來的味道，這點氣味對他來說不算什麼。

讓他有點驚訝的是，燈也沒有任何不適的樣子。

曾經被自己形容為精靈般的少年，此刻正毫不嫌棄的在屍體身上摸索。

這種情況，中原中也同樣見過不少。

在擂缽街裡，若是看見形貌完好的屍體，第一件事就是去屍體身上找值錢的、能用的東西。

有的甚至會把衣服也剝下來穿。

——這是為了活下去。

中原中也斂下目光，打開放在桌上的背包。

裡頭意料之中的沒有食物，隻有一本筆記本、一支筆、一個打火機、一盒沒抽完的煙、一張相片。

中原中也看了眼照片。

裡頭是一個站在洗手台前的金發女子，約莫三十多歲，似乎是察覺到有人在拍照，望向鏡頭的眼神驚訝又甜蜜。

拍照的位置應該不是廢墟，而是女子居住的地方，周遭看著有不少雜物，很有生活氣息。

看樣子，這名男子也曾經度過一段看起來普普通通的生活。

中原中也正要打開筆記本，耳邊忽然傳來燈習慣性的自言自語，“要不要扒下來？看起來還能穿很久。”

“什麼？”中原中也抬起頭問。

“防寒衣。”燈道，“我們的衣服總有一天會穿壞，如果有備用的會更好一點。”

“那就扒下來吧。”中原中也把筆記本放到桌上，過去扶住屍體，讓燈更好施為一些。

合力脫掉防寒衣後，燈盯著屍體僅剩的毛衣幾秒，還是沒有繼續脫。

“謝謝您。”燈抱著外套，低著頭對屍體道，“我們會好好使用的。”

還挺有儀式感。

中原中也這麼想著，也微微低下頭。

燈說完就看向中原中也剛才翻找的背包，“中也找到了什麼？”

中原中也拿起他目前最感興趣的筆記本晃了晃，在燈湊過來的時候翻開來。

上頭寫著方方正正的文字，對中原中也來說有點不好一下子辨認出來，但從每篇開頭的日期來看，很顯然就是這個男人的日記。

“是日記！”燈也看出來了，小聲的說。

“……是啊。”中原中也把照片遞給燈，“還有照片。”

燈退後了點，神色靜謐的看著照片。

過了會兒，他就將照片放到桌上，回到中原中也那裡。

中原中也還沒看習慣變形過後的文字，起來有些辛苦，現在還沒看幾行。

“3230年3月8日。今天早上，我和久裡亞從東邊的聯絡塔離開城市，往上層移動。”

燈喃喃著把文字念出來。

中原中也抬眼看他。

燈也抬起眼來，“中也？”

“我們到另一間房讀吧。”中原中也提議道，“這裡的氣味有點重。”

燈當然沒有異議。

他們拿著筆記本轉移到對面的房間裡。

這間房沒有門，也沒有桌椅，他們挑了個不會吹到窗外進來的風的地方，靠牆坐下。

中原中也摩挲了一下筆記本封面，猶豫幾秒，“……你能念給我聽嗎？”

“好啊。”燈果然毫不猶豫答應下來。

中原中也把筆記本遞給他。

雖然勉強能，但是看的挺累人的，速度也慢。

讓燈念的話，他也能借著聽和，更快掌握這個世界的文字。

燈翻開第一頁，聲音輕緩的繼續念起來。

“食物缺乏的狀況一日比一日嚴重，城市的氛圍變得越來越奇怪。”

房間很空曠。

燈的聲音在安靜的空間裡低低響起，讓中原中也再次意識到，他的聲音非常好聽。

像是輕柔的流水一樣，慢慢流淌在光線逐漸昏暗下來的房間裡。

［前天晚上，又有人因為食物打起來，槍聲響了一整晚，我和久裡亞都沒有睡著。

昨天出門時，被打死的屍體就橫在我們門前，嚇的久裡亞差點跌到地上。

是時候離開這裡了。

聽說稍遠一點還有比較和平的地方，可是大概很快就會和我們這裡一樣。

通往下層的聯絡塔離我們太遠，我們決定直接往上層走。

抵達聯絡塔時，天才剛剛亮起。

聯絡塔外沒有向上的升降台，隻能從內部慢慢往上爬。

機車的油很充足，我們順利的走出聯絡塔。

這裡的景色和底層不太一樣，出來時是在一片雪原裡。

我們都在底層出生成長，第一次來到上層，感覺十分新奇。

四周空蕩蕩的，走了很長一段路都沒有發現城市，也沒看見人，在半路依靠著不知道是什麼的殘骸搭了雪屋充當屋子睡覺。

我就是在這個溫暖的小屋裡寫下這段文字。

很安靜，沒有槍聲。

久裡亞久違的睡了個好覺。

晚安，久裡亞。］

底下有一行娟秀的字，［早安，明鬥。］

“唔，第一天結束了。”燈抬起頭道。

他用的詞彙不是“第一篇”而是“第一天”，讓中原中也覺得有些有趣的笑了一下，“還有嗎？”

雖然這個大概叫做明鬥的男人文筆不怎麼好，不過內容的信息量不小。

戰爭啊……

燈翻到下一頁，“3月11日，隔了幾天呢。”

［我們終於來到城市裡。

和預料之中一樣，已經沒有任何人居住了。

四處搜尋許久，沒有找到任何食物。

離開底層真的是正確的決定嗎？我們不禁這麼想。］

“沒了。”燈又翻到後面看看，確定真的沒有了，“今天的好短啊。”

中原中也倒是不怎麼意外，“才出發沒幾天就心生迷茫，想必也沒什麼心思寫日記了。”

燈微微垂下眼，翻到後面一頁，繼續念，“3月13日。”

［終於找到食物了！

我們在某個住宅型建築的地下室找到不少口糧，有了這些，就能再多撐上一個多月。

為了慶祝找到食物，今天和久裡亞一起分了一個金槍魚口味的湯。

湯真好喝啊。］

“沒了，好短。”燈嘟嘟囔囔的、不死心的往後翻了幾頁確認，“我還想知道魚是什麼味道呢。”

中原中也揚起眉，調笑著問，“你知道什麼是魚嗎？”

“知道！”燈快快樂樂的說，“是一種生活在海裡的生物！海……之前在夢裡和中也你一起看過，裡面一定很多好吃的東西。”

中原中也頓了頓，聲音還帶著點笑意，“那可不是夢。”

燈不理解他說的話是什麼意思，“不是夢是什麼？”

中原中也沉默片刻，“我也不知道。”

“沒關係。”燈安慰的說，“我也很多事情都不知道。”

這哪裡一樣了？

中原中也有點無奈的笑了笑。

燈又往後翻了幾頁，“後面都是短短的。”

他翻回寫著魚湯那頁，繼續往下念。

日記依舊隔個幾天才寫一次，基本上都是旅程內容，因為前進的速度不快，沒什麼特彆有趣的見聞。

偶爾底下會有女性的字跡回應，可能是簡單的幾個字，可能是補充當天發生的事。

看的出來兩個人感情很好。

一篇篇看下來，仿佛能隨著這些樸素的文字，參與進他們的旅程。

中原中也闔著眼，像是看見兩個同樣騎著機車的人在同樣無人的廢墟裡行走。

帶著不知前路的絕望。

中原中也轉頭看了燈一眼。

這孩子看著倒是沒有什麼悲觀的樣子。

在燈柔和的聲音之中，中原中也有些出了神，直到燈念道，“……久裡亞受傷了。”

他在心裡歎了口氣。

［久裡亞的小腿白天時被路邊裸露的鐵條割傷，已經止了血。可是到了晚上，久裡亞開始發燒。是我的錯。如果我有牽好久裡亞……！］

底下，娟秀的字跡寫著，［不要自責。連著我的份一起活下去，明鬥。］

燈停頓半晌，輕聲道，“久裡亞走不動了。”

“嗯。”中原中也輕輕應了一聲。

燈又翻過一頁，“隻剩最後一篇了。”

［不知幾月幾日。從久裡亞受傷之後，我終於再一次提筆。

也是最後一次。

我要死了。

沒想到我能在死前找到還有家具的房間，一定是久裡亞在指引著我。

風景很好，如果久裡亞也看見了，一定會很開心。

聽說那個世界既溫暖又明亮，久裡亞就在那裡等我吧。

啊……真向往啊。］

燈合上筆記本。

像是讀完了兩個陌生人最後的一段人生，他們都沒有說話。

過了會兒，燈才說，“那個世界一定有很多人吧？”

“如果真的存在死後的世界的話。”中原中也道。

“說的也是。”燈說，“死掉之後到底會去哪裡呢？會有那種吧，靈魂……？從身體裡跑出來。”

中原中也笑了笑，“然後？”

“然後被接引到那個世界！”燈說著又道，“那個世界一定很大，又很多人。”

中原中也望向窗外斑駁的另一棟大樓，“那些已經不是人了，是靈魂而已，搞不好根本不占空間。”

燈低頭看看筆記本，若有所思的說，“說的也是。”

他們並肩靠在牆上，一個望著窗外，一個看著空無一物的天花板，安靜的坐了一陣子。

外頭不知不覺暗了下來，樓裡的光線顯得越發昏暗。

燈忽然打破沉默，“中也還要看日記嗎？”

“不用了。”中原中也道。

“那我們把筆記本還給明鬥大叔吧。”燈說。

中原中也愣了一下，轉頭看他。

燈摸了摸因為光線的關係，變得有些灰暗的筆記本封面，“對他來說，這應該是很重要的東西。”

“……啊。”中原中也道，“還給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