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 第 89 章 是在期待她說出那個稱呼……(1 / 1)

般般愣住了。

她茫然地眨了眨眼, 好像沒明白妲己的意思。明明每個字都聽得懂,怎麼組合在一起,反而變得難以理解了呢?

於是妲己更為直白地道:“那隻九尾狐, 就是我。”

般般張開了嘴。

這怎麼可能呢?娘親是不是在開玩笑?娘親和故事裡的那隻九尾狐,明明聽起來根本不是同一個人啊!

“可是, 可是……”般般磕磕巴巴地問, “娘親你不是……萬歲狐王的女兒嗎?”

妲己道:“騙人的。世上從來沒有什麼萬歲狐王,不過是我編造出的一個身份罷了。”

般般:“那,那……”

究竟在那什麼, 她也不知道。

她自出生之日起,就在積雷山長大, 除了羅刹女夫婦, 從來沒見過娘親與任何人來往。而羅刹女夫婦, 也是娘親在生她的時候認識的。

她不是沒有問過娘親的過去, 隻是都被三言兩句打發了, 她也沒有細究。誰會想到要細究這種事情?她可是她的娘親呀!

此時此刻, 娘親正捧著她的臉,眼神沉靜而溫柔, 沒有一絲玩笑的樣子。

刹那間, 般般想起了很多以前被自己忽略的事情來。比如娘親為什麼會和真君、老薑在屋裡聊那麼久,比如帝辛叔叔為什麼會在真君府不請自來,比如娘親明明是去軒轅墳辦事, 最後怎麼到了玉虛宮……

又比如, 娘親的劍, 為什麼會叫人皇劍。

“害怕了嗎?”妲己溫聲問道,“覺得娘親不該是故事裡那樣的人?”

“不,不是。”般般咽了咽口水, 惶然不安地道,“我是想問,娘親,娘親真的和帝辛叔叔……是那個……嗎?”

妲己輕輕摸了摸她的腦袋:“倘若以外人的眼光來看,我確實曾以冀州侯之女的身份,嫁給他過。”

般般呆住。

“那,那我是誰?”她喃喃道,“娘親你以前告訴我,說我的爹爹早就死了,難道……我其實是……”

難道她其實是帝辛叔叔的女兒?她不應該喊他叔叔,而應該喊他爹爹?

她總共隻見過他兩回,一次是在真君府,一次是在玉虛宮,難道她就要喊這個隻見過兩面的男人為爹爹?是不是因為在當年最患難的時候,“狐妖拋下帝辛逃之夭夭”,所以他們兩個人現在才很少來往?

妲己看著她一臉複雜的樣子,便知道她是想岔了。但妲己也不急著澄清,隻問:“如果帝辛真的是你爹爹,你會怎麼辦呢?”

般般低下頭,卷著衣帶,半晌才道:“……我不知道。我從來沒想過我會有個爹爹。”

妲己問:“現在你可以想一想了。如果能選擇的話,你想要個怎樣的爹爹?”

般般抿了抿唇,重複道:“我不知道。”

人隻有缺什麼,才會想什麼。缺錢,才會想變得有錢,缺愛,才會想有個家。可她從來沒覺得自己和娘親生活在一起有什麼缺的,哪怕是看到紅孩兒和牛魔王在一起,也並不覺得羨慕。無非就是紅孩兒有父母兩個人愛,她般般隻有娘親一個人愛罷了。但也沒什麼不好的呀,她不還是長這麼大了嗎?

妲己笑了笑:“不知道也沒關係。帝辛叔叔,並不是你的爹爹。你放心吧。”

般般猛地抬起頭來。

“他不是我的爹爹?”般般莫名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又不免驚訝起來,“不是他,會是誰?”

妲己定定地看著她:“是真君。”

般般等了等,沒等到下文,便下意識問道:“真君的什麼人?”是真君的同門?還是真君的朋友?

妲己:“沒有什麼人,就是真君本人。”

宛如當空一道霹靂,劈在般般腦門上。

她傻傻地看著妲己,大腦仿佛卡住了一般,根本無法處理任何信息。

是她聽錯了嗎?是她聽錯了吧!

大概是讀出了她的心思,妲己抬手,將她脫落的下巴合了上去,再一次道:“是真君。”

般般:“哪個真君?”

“二郎真君,楊戩。”

般般眼前一暈。是她在做夢還是娘親在做夢?這話也能亂說?

但是她的娘親卻道:“不然你以為,他真的這麼樂善好施?又是讓你住真君府,又是帶你出去玩,又是幫你補魂,給你上課,甚至你砸了龍宮,也是他來賠償——除了你,哪隻妖怪敢在他身上動手動腳?你會得到這樣的待遇,不是因為他寬容仁慈,隻是因為,你是他的女兒。”

般般身子一晃,被妲己一把扶住。

她暈暈乎乎,如墜雲霧,努力了很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艱難萬分地道:“可是,可是……”

“可是什麼?”

般般本來想說,可是你們不是在我要吃唐僧肉的時候才認識的嗎?但很快又反應過來,既然娘親就是當年帝辛叔叔身邊的那隻九尾狐妖,那娘親和真君肯定也是一千多年前就認識了。但是這又引出了新的問題:既然早就認識,為什麼一開始,卻要裝作不認識呢?

般般覺得自己的腦子快要冒煙了。無數種亂七八糟的想法瘋長出來,彼此纏繞,又彼此打架,最後把她的腦子塞得滿滿當當,幾乎要爆炸。

她想起真君陪她逛街時的滿眼笑意,想起真君把她護在身後時的隱忍怒容,想起真君因為她聽不懂授課內容時的無可奈何,想起真君給她補魂後的蒼白臉色,想起真君平實可親的話語,想起真君寬厚溫暖的手掌……

這樣的真君,竟然是她的親生父親嗎?

“在想什麼?大膽地問。”妲己說。

般般咬了咬嘴唇,猶豫許久,才道:“所以娘親,說書先生說的封神故事,到底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你到底……有沒有被闡教追殺?如果有的話,那,那真君……”

妲己怔了一下。她原本以為,般般先會問的是楊戩為什麼不認她。

妲己垂眼,想了一會兒,才道:“般般,因為你已經長大了,所以有些事情,我和他,才覺得不能再瞞著你。封神之戰,牽扯甚廣,且不說在那些凡人嘴裡幾分真幾分假,哪怕是對每個親曆者而言,視角不同,看到的事情也就不同。”

般般心頭生起一種不妙的預感:“那娘親看到的,是什麼樣的呢?”

妲己看向一旁,起身,去把窗戶關上了,將絲絲的風聲徹底隔絕在外。她轉過身,看見般般正筆直地坐在凳子上,雙拳緊握,僵硬地放在腿側。

這不是一個舒服的姿勢,但她從小就被教導,大人說正事的時候,不能嬉皮笑臉,爬上爬下,要正襟危坐,乖乖地聽話。

妲己深吸一口氣:“我雖然嫁過帝辛,但與他並無夫妻感情。後世之所以流傳我是因愛慕才嫁給他,其實正是因為想不明白我為什麼要嫁給他,所以才隻能以愛情推斷。但其實,我嫁給她,並非自願,乃是受女媧娘娘旨意,入他宮闈。”

般般倏地瞪大了眼睛:“女媧娘娘?”

妲己頷首。

因為當初薑子牙隱瞞了這一切,所以在凡間流傳的故事裡,無人知曉九尾狐是奉女媧娘娘之命,入宮禍商。

“我在去朝歌的路上,犯了一個錯誤。”妲己看著般般,輕輕地說,“我不應該,自以為是,去招惹楊戩的。”

……

更深露重,夜涼如洗。

般般呆呆地坐在凳子上,一句話也不說。

她一直都知道,可能是娘親懷孕的時候出了什麼問題,才會導致她魂魄有損,但她從來都沒有想到過,原來,自己本不應該來到這個世界上。

她早該在一千六百年前無聲無息地死去,是她的娘親不甘心,苦尋秘方一千年,才九死一生地將她生了下來。生完之後,又給她喂各種天材地寶,這才把她變成現在這個健健康康的樣子。

怪不得,怪不得薑子牙見她第一面,就想給她塞個紅包,原來不是因為客氣,而是因為,他曾經想要殺了她的娘親,最後又陰差陽錯地殺了她。

他在心虛。他在愧疚。

而她六百年來都不存在的父親,其實也好端端地活在這個世界上,過著受人尊敬、無牽無掛的生活。

一切都像是命中注定一樣,她的娘親,本來已經打定主意偏安一隅,是她不識好歹,妄想去偷吃唐僧肉,又因為聽了幾句羅刹女的話語,挑釁孫悟空,以致於孫悟空直接將她送到了真君府。

她想起自己見到真君的第一面,他從孫悟空嘴裡得知她冒充自己女兒,看向她時,眼神是冷的。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了的呢?她已經不太能想得起來。

她又想起小雷音寺的那隻人種袋。

彌勒佛說,人種袋一旦合上,若無口訣,就無法打開,但有一種情況可以例外,那就是血親之人在外以種血為媒,將裡面關著的人放出來。

那時人種袋裡面關著真君與孫悟空等人,她叼著人種袋逃跑,卻不慎撞上了石頭,鼻血滴到人種袋上,這才誤打誤撞地放出了人。

當時她還奇怪這是為什麼,哮天犬說是因為早上給她喝茶時不小心混了他的血進去,而這麼荒謬的說法,沒見過世面的她竟然信了!

“所以,孫大聖後來沒有再追究我吃唐僧肉的責任,還願意各種照顧我,是因為,我是真君的女兒,是嗎?”般般囁嚅著問。

妲己把她抱進懷裡:“不完全是這樣,自然也是因為你知錯就改,本身又討人喜歡,他才會願意帶著你的。”

“還有三太子……原本是理我的,後來突然有一天見到我就走,是因為知道我是真君的女兒了嗎?”般般捏緊了衣角。

妲己道:“知道得太多,隻會徒增煩惱,那時我還並不想讓你知道這麼多,是我讓他遠離你的。但沒想到後來事情發展成這樣,就不能不告訴你了。”

她其實還有很多事情沒有說,比如哪吒是怎麼戳穿她的身份的,比如楊戩是怎麼和她決裂的,比如雷震子是怎麼捉拿住她的,這些,都被她以“總而言之”“後來又發生了一些事情”“立場不合”等,輕描淡寫地帶過了。

以般般的性格,她應該不斷追問明白才是,但這一次,她沒有細問,隻是沉默地聆聽。

般般趴在妲己懷裡,吸了吸鼻子。

“怎麼啦,怎麼要哭啦?”妲己低下頭,抬起她的小臉看了看,“當真君的女兒,這麼不開心嗎?他可是二郎真君呀,以後,誰敢欺負你呀?”

般般悶聲道:“我是十尾天狐的女兒,也沒人敢欺負我。”

“那可不一樣。”妲己柔聲道,“他的人脈,可比娘親強得多。現在大家都知道你是他女兒了,往後在闡教,在天庭,大家也都會讓著你的。你想學什麼,儘管去學。當上妖王,指日可待。”

明明是微帶調侃的語調,可般般卻忍不住紅了眼眶,小聲道:“可是娘親你討厭闡教。”

娘親雖然沒說,但般般現在也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娘親對三太子、對玉鼎真人等,都是一副客客氣氣的樣子,有時候甚至還不如對孫悟空熱絡。如果不是為了她,娘親恐怕連話都不想跟他們說。

而一直以來有點困擾她,又有點被她刻意忽視的,那些娘親和真君相處的奇怪細節,如今也都得到了解答。為什麼他們兩個有時候待在一起的距離比彆人更近,態度更親密,又為什麼娘親不像其他妖怪一樣對真君畢恭畢敬,有時候甚至還敢駁真君的面子,那都是因為,一千六百年前,他們曾真心相愛,後來又斷然分開。

男女之愛是什麼,般般並不太理解。但她知道,這一段失敗的感情,連同感情引發的一係列後續,讓她的娘親不得不編了一個萬歲狐王之女的身份生活,讓她對娘親的了解,隻有這六百年,而前面那幾千年光陰,都成了一片空白。

“娘親,你不是玉面夫人,那你到底叫什麼名字呢?”般般問道。

妲己拉出她的小手,在她掌心慢慢寫下兩個字:“我的名字,叫做妲己。”

般般重複道:“妲,己?”

“嗯,就是這個。”

般般忽然一個激靈。

“我現在要讓他們開始學會,不拜山神,拜狐仙。”

“哪來的狐仙啊?這上面的九尾狐又是誰啊?”

“這隻九尾狐,名叫妲己。”

狐仙廟裡的對話,言猶在耳。般般瞪大了眼睛,險些沒有反應過來。

妲己察覺不對:“怎麼了?這個名字,有什麼問題嗎?”

般般幾乎要脫口而出“真君建了一座狐仙廟”,但話到嘴邊,她又突然想起,真君曾叮囑她,不要告訴她娘親。

為什麼?

般般張了張嘴,最終也隻能生硬地換了個話題:“如果我當初沒有去偷吃唐僧肉,娘親,你在積雷山過得是不是會比現在開心很多?”

不用和那些給自己帶來痛苦的人打交道,不用為了照顧她的感受而強顏歡笑,在積雷山,她們每一天都過得平靜但幸福。

“這不是你的錯。”妲己輕輕貼住她的額頭,安慰她,“如果不是你,娘親也沒有機會成為十尾天狐,也沒有辦法堂堂正正地現於人前,甚至連你自己,都沒辦法有現在這麼好的修煉條件。某種程度上來說,這不是一件壞事。情緒是最次要的東西,自己能真正得到什麼,才最重要。”

般般安靜了許久,才問出了那個她最害怕的問題:“那,娘親,你恨真君嗎?”

妲己摩挲著般般的後頸,斟酌片刻,才回答道:“現在不恨了。”

般般一哽。

“如果我現在鬆口,我知道,他一定會想方設法把最好的東西都給我。但我沒有鬆口,所以我們就繼續以這樣的方式相處著。這樣其實很好,你不要擔心。”妲己說,“但是般般,不論我和他如何,他都會是個好父親的。如果不是我刻意隱瞞了這麼多年,即使是在當年,即使是在我們關係最差的時候,他也一定會是個好父親的。”

般般眨了一下眼睛,睫毛濕漉漉的。

“所以,你不要有壓力。他是你爹,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他也確實很愛你,對你很好,不是嗎?”妲己笑笑,拍了拍她的肩。

窗外的天空,不知何時,漸漸地亮了。

妲己推開窗,一夜寒風過,地上結了白白的霜。她說:“我去給你煮碗甜湯吧——一直沒跟你說,湯裡的花瓣,都是你爹親自去天釜山上摘回來的冰魄玉蓮,對溫養魂魄很好。”

般般垂著腦袋,不吭聲。

等妲己煮完湯回來,天色徹底大亮。按往常的時間,般般正該起床上課了。

般般慢吞吞地喝完了湯,妲己道:“出門去看看吧,你爹在外面等你。”

般般一頓,抬起頭:“娘親……”

妲己莞爾:“你自己一個人去,不要看我。想說什麼,便說什麼,想問什麼,便問什麼。他本就是你的爹爹,你就是再無理取鬨,他也會縱著你。沒道理之前膽大包天,現在成了他的女兒,反倒束手束腳了。”

般般抿了抿唇,隻好放下碗,朝屋子外面走去。

期間她忍不住回了一次頭,看見娘親正坐在桌邊,悠然沏茶,就像以前許多個早晨一樣,一個出去上課,一個留下喝茶。

般般吸了一口氣,快步走向門口。

吱呀一聲,她推開大門,果然看見了站在門口的楊戩。

也不知是在外面待了多久,他的肩頭都有點泛白。見到她了,隻是溫和一笑:“今日起這麼早。”

和以前上課時的語調並無分彆。

般般突然眼眶一熱,手指緊緊地摳住門框,低下頭,不敢與他對視。

她知道娘親一定還有一些事情沒有告訴她,但她不敢再問。

她不敢問娘親究竟是怎麼暴露的身份,不敢問娘親是怎麼與真君分的手,不敢問娘親發現自己懷上她時的想法,不敢問娘親當初被斬仙飛刀傷得疼不疼,更不敢問,如果一切真如娘親說的那麼簡單,“情緒是最次要的東西,自己能真正得到什麼,才最重要”,那為什麼不在重逢的第一時間,就讓她和真君相認呢?

“今日不想上課了是嗎,那便再放一日假吧。”

般般感覺到熟悉的氣息落在了自己頭頂,停留了一會兒,又沒有了。

他沒有再摸一摸她的腦袋。

她鼓足勇氣抬起頭,對上楊戩的目光,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

他雙手負在身後,正靜靜地望著她。那目光似乎與平時彆無二致,沉穩中帶了一點溫柔,可她又本能地覺得,有什麼變了。

也許是因為她太過緊張,摳門框摳得太用力了,竟直接摳下了一小塊木條來。她瞪著眼睛,看著掉在地上的木條,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

楊戩彎下腰,將那塊木條撿了起來,用法術重新補了上去。

般般不敢再摳門框,兩手放在身前,藏在袖子裡,來來回回地摳著指甲。她也不敢再看楊戩,眼神亂瞟,一會兒看地上的螞蟻,一會兒看飄過的落葉。

楊戩又等了一會兒,也許是見她一直不說話,最終道:“既然不上課,那我先走了。天氣冷,回屋去吧。”

語調還是那麼穩定,似乎一點也不為她的無禮而生氣。

跟前的陰影消失了,風一下子就吹在了她的身上。

般般抬起頭,怔怔地看著楊戩的背影遠去。眼看就要剩下一個小點了,她才忽然如夢初醒般,衝出了大門。

清晨的風刮在臉上,確實挺冷的。她又沒洗漱,又沒梳頭,現在一定很邋遢。

她一邊胡思亂想著,一邊踩到了剛融化的白霜,哧溜一聲,在她即將臉著地的時候,一雙有力的臂膀將她扶了起來。

她吸了吸鼻子,抬起頭,看向楊戩。

他也看著她,目光不再平靜,帶著幾分驚喜與小心,還有……顯而易見的期待。

他在期待什麼?是在期待她說出那個稱呼嗎?

般般喉嚨用力一動,抓住了他的衣袖。

他目光的力量越來越重,般般覺得自己幾乎承受不住。她再一次地低下頭,避開了他的視線。

“你等等我。”她的聲音細若蚊蚋,頭幾乎垂到了地上,“……真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