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君府內, 雷震子蹲在地上生悶氣:“如果我早知道是這麼一回事,我當初就不會非要去追妲己,如果我不追……”
現在事情肯定是另一番樣子吧。
哪吒拍了拍他的肩, 安慰道:“彆太自責了,誰讓師兄和薑師叔兩個人都不說呢。”
但顯然, 他雖然這麼安慰雷震子, 但他自己到現在也沒法釋懷。
涼亭裡, 太乙真人皺眉看著楊戩, 道:“我聽你師父說, 你剛剛從天釜山回來?”
楊戩:“是。”
太乙真人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搖了搖頭。
該說的話,玉鼎真人之前已經說過了,楊戩不聽,那他再說也是無用。
“補魂有效果嗎?”他問。
楊戩不由微微笑了一下:“還是有的。般般現在領悟能力提高了不少,修煉速度也變快了, 上次還和一隻六尾的狐狸打得不相上下。”
太乙真人隻能道:“有效果便好,總算是沒白受那些罪。”
玉鼎真人說:“我與哮天犬回到灌江口的時候, 本以為會有很多人蹲守在此, 但因為你師叔他們先到一步, 哪吒與雷震子倒是已經把那些純看熱鬨的人給趕走了。”
楊戩道:“我和般般在天釜山上的時候,你們去找過妲己了嗎?”
玉鼎真人:“隻有我算好了時間,做好了給小狐狸的飯送過去。至於他們三個,誰也不願過去見她。”
太乙真人是本來就和妲己沒什麼交集, 而哪吒和雷震子的原因, 也不必贅述。
楊戩:“我已與她說好,接下來,會把一切告訴般般。”
“真的要告訴嗎?”悄悄過來偷聽的雷震子不由愕然, “這會不會有點……”
他已經從哪吒那兒知道,那隻名叫般般的小狐狸,雖然並不知道楊戩就是她的父親,但已經把楊戩視作亦師亦友、值得信賴的長輩了,平時相處十分親近。可若是知道了真相,他們還能這麼親近嗎?但凡是個正常人,心情應該都會很複雜吧。
從闡教門人、楊戩師弟的角度出發,雷震子當然很不希望這樣的關係就此打破。
“就不能不告訴她嗎?她現在過得也挺開心的呀。”雷震子嘟囔道,“她若是能不計前嫌,那自然是最好,但我覺得可能性不大。你們把這麼一個難題擺在她面前,她豈不是很為難?”
“我們不告訴她,那等著外人告訴她嗎?”楊戩淡淡道,“我和妲己的事情,如今無人不知,般般也總是要見人的,我們難道還能管得住彆人的嘴?與其讓她從彆人那裡聽說一些真真假假的事情,還不如從一開始,就由我們把話說清。”
“那你們會不會稍微……修飾一下過程?”雷震子試探著問,“就是有些事情,嗯……其實不用說得那麼清楚,太過清楚了,反而會對她有不好的影響,萬一想不開,沒心情修煉了怎麼辦。”
楊戩:“妲己會有分寸的。”
雷震子默然片刻,才道:“你就不害怕,她聽完之後,與你疏遠了嗎?甚至是,會討厭你呢?”
楊戩臉上沒什麼表情:“她也不小了,如果這就是她自己作出的決定,我尊重。”
聽到此話,雷震子看起來比當事人還要痛苦,蹲到一旁抱著腦袋狂抓起來。
哪吒:“唉。”
玉鼎真人:“唉。”
太乙真人:“你們又在歎什麼氣?”
哪吒低聲道:“其實雷震子這樣也挺好的,至少他和小狐狸都不認識。”
不像他和玉鼎真人,都不敢想象之後般般看他們的目光。
玉鼎真人問:“那麼,你們打算什麼時候說呢?”
“就這幾日吧。”楊戩頓了頓,“所以這幾日,你們也先不要來了。”
哪吒猶不甘心:“就沒有什麼我能做的嗎?”
楊戩笑了笑,輕輕搖頭。
哪吒又看向太乙真人:“師父,你剛才說的,師兄從你那兒騙學法術,是怎麼回事?”
太乙真人心裡一個咯噔。
見到楊戩的時候,由於太過激動,滿腦子都是氣他竟然為了給女兒補魂,還專門來騙學,因此一些責備的話幾乎是脫口而出,想收回也晚了。
他本以為沒人注意,沒想到哪吒倒是記住了。
“那小狐狸天生有損,你知道吧?”太乙真人問道。
哪吒點了點頭。
“她娘當初懷她的時候,為斬仙飛刀所傷,她替她娘擋了一劫,才會導致自己魂魄殘缺。”太乙真人正色道,“你師兄得知後,專門從我這裡偷學了補魂之法,給那小狐狸補魂去了。”
楊戩握著茶杯,不做聲。
玉鼎真人抱著胳膊,仰倒在椅子上,對著涼亭外的朗月星河發呆,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哪吒:“原來是這樣。但師父你為什麼看上去那麼生氣?若我有個女兒魂魄殘缺,我肯定也會想辦法替她補魂的。”
太乙真人噎了一下:“那不是、那不是因為他騙我嗎!當初他來我這學招魂、聚魂的時候,也沒騙我,結果現在發現妲己還活著,而且有個女兒了,反倒要藏著掖著騙我,他當我什麼人?我生氣一下怎麼了!”
“算了,算了,我們走吧。”玉鼎真人直起身子,“補魂這種事情,怪累人的,讓楊戩好好休息一下吧。”
哪吒看著楊戩:“師兄,若有事,一定要記得來找我!”
楊戩笑道:“好。”
哪吒把雷震子從地上揪起來,雷震子一步三回頭,仿佛有很多話想跟楊戩說,但最後又什麼都沒說。
玉鼎真人離去的時候,用力握了一下楊戩的肩頭,低聲道:“好好歇著。”
楊戩頷首。
四個人的身影終於消失在了視野中,楊戩按著石桌,緩緩揉了揉額角。多虧了這茫茫夜色,才讓其他人,不至於那麼明顯地看出他臉上的憊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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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般般跟著妲己來到茶館喝茶。小二引著他們上了二樓雅間,倒上茶,端來瓜果小食,躬身笑道:“兩位若還有什麼需要,喊小的便是。”
妲己問:“你們這說書的,什麼時候開始?”
小二道:“馬上了,馬上了,客人先喝兩口茶,說書先生就來了。”
小二走後,般般拿了一塊酥餅,一邊啃餅,一邊好奇地扒著欄杆往下看:“娘親,人還不少嘞!”
底下池座裡也三三兩兩坐著好些人,一看就是專門來聽說書的,不是來喝茶的。
妲己道:“這是灌江口說書說得最好的一間茶樓,自然人多。”
般般問:“咱們怎麼不坐下面啊?還離說書的近些。”
“下面人與人之間挨得太近,規矩是先到先得,不能占座。既然如此,還不如選個雅間,也方便我們自己說話。”妲己笑笑,伸出手抹掉她嘴角的餅屑,“而且,雅間還有好吃的,等到了正餐時間,還有飯吃。”
般般:“謔,服務這麼周到!”
妲己:“為了留住願意花錢的客人,這些商人自然是要想儘辦法。”
正說著,隻聽下面人群鼓起掌來,原來是說書先生上場了。
說書先生一身長袍,先是朝台下的老客人們抱了抱拳,而後在桌前坐定,折扇一展,響木一拍,朗聲道:“各位客官,今日我們要說的是一千多年前,商周之交時候的一場大戰,此戰涉及神、妖、人三界……”
下面立刻有人叫道:“不就是封神之戰嗎?這故事不都說了好多遍嗎?”
說書先生笑道:“誒,客官,有位貴人花了重金請我再來講講封神的故事,我豈敢不從?再者說,上一次講封神,那都是好幾個月前的事了,故事嘛,常聽常新。各位若是不愛聽,趁著茶水費還未付,可以先行離去,及時止損的。”
又有人道:“講嘛!就愛聽你講的,帶勁!彆人講的都沒你這個味兒!”
說書先生又一拍響木:“那咱們今日便再從頭講一講這商周之戰的封神故事!話說兩千餘年前,成湯開創殷商江山,享國六百四十年,那殷商最後一位大王,名喚帝辛,乃是帝乙的第三個兒子……”
般般懵了:“啊?”她扭過頭,茫然地問妲己,“這個帝辛,和那個帝辛叔叔……”
妲己:“是一個人。”
般般倒吸一口冷氣。
本來她隻是當消遣來聽故事的,沒想到一開頭就聽到了認識的人的名字,頓時整個人都不好了。倒不是因為聽到帝辛叔叔竟然是個亡國之君,而是因為她認識帝辛在前,聽說他的故事在後,而且這故事還是她專門來聽的,頓時,一種窺私之感油然而生,令她很是心虛。
妲己:“凡人說的故事,都是在他們這裡流傳了很久的故事。但畢竟時間過去了那麼多年,又是口口相傳,傳到現在,已經不完全準確。但沒關係,我帶你來,本就是隻讓你聽個因果,知道天庭是怎麼一回事便好。接下來,你還會聽到很多認識的名字,不要太驚訝。若有什麼疑問,等整個故事全部聽完了,你再一並問。”
般般隻好壓下疑問,點了點頭。
一個上午就在說書先生抑揚頓挫的聲音中過去了。到了正午飯點,茶館裡飄起了飯菜香味,說書先生也下台休息去了。
一碗香噴噴的鹵肉餺飥擺在般般面前,般般卻咬著筷子,顯得心事重重。
妲己慢條斯理地煮著茶,道:“怎麼,胃口不好?還是這家手藝不好吃?”
般般搖了搖頭:“我隻是在想,帝辛叔叔是這麼壞的人嗎……”那說書先生嘴裡的帝辛,又荒淫又暴虐又自負,也忒可怕了!和她印象裡的完全不一樣!
妲己問:“你覺得呢?”
般般鼓了鼓嘴:“我不知道哇。也有可能,他以前就是這麼壞,隻是現在沒那麼壞了。還有一種可能,就是他確實這麼壞,但是是對彆人這麼壞,對我不壞,所以我看不出來。”
妲己笑道:“喲,現在都知道人的多面性了。”
“娘親,你就告訴我嘛,那個說書先生說的,到底是不是真的?”般般拉住妲己的手晃了晃,“這是不是你一開始說的那個‘不準確’的地方?”
妲己卻不回答她,隻道:“故事還長,你先繼續聽著吧。我已經說了,等把所有故事聽完了,你再來問我。”
般般扁了扁嘴,隻好低頭去扒拉碗裡的餺飥。扒拉了兩口,又抬起頭問道:“那說書先生還說,帝辛叔叔原本要娶的是一個伯侯之女,結果被一個九尾狐妖取而代之了,帝辛叔叔還很寵信她。娘親,那個九尾狐妖是誰呀?你認識嗎?我怎麼都沒見過帝辛叔叔身邊有這麼一隻狐妖呢?”
妲己輕輕敲了敲她的碗沿:“都說了,先聽完,再提問。現在好好吃飯。”
“……哦。”般般鬱悶地繼續吃了。
下午又聽了半日的說書,般般有點坐不住了:“這裡面我認識的人也太多了……”導致她像是在聽另一個世界的故事。
尤其是真君,雖然給她的感覺倒沒有帝辛叔叔那麼強烈的反差,但總也覺得哪裡怪怪的……可能是說書先生口中的真君,比她認識的那個真君,更朝氣蓬勃一些?
晚上回家的時候,般般總想從妲己嘴裡問出點東西來,可妲己卻不肯告訴她定論,仍一味地說,等聽完再議。
“就拿你帝辛叔叔來說,倘若我告訴你,他就和故事中的一樣,他其實就是那樣的人,你是不是會很失望?你一失望,便會難過,腦子裡總想著這些,便聽不進去接下來的故事。而倘若我告訴你,他和故事裡不一樣,你是不是會大鬆一口氣?然後就抱著聽笑話的心情去聽故事,也不會聽得太認真。”妲己道,“可是,我希望你好好聽,要你記住這從頭到尾的一切,然後我再來告訴你,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妲己都這麼說了,般般也隻好聽從。
就這樣,一連聽了好幾日的書,般般從最開始的坐立不安,到後來的接受理解,她大概已經明白了如今天庭裡各位神仙的來頭。
“……自是修持憑造化,故教伐紂洗腥膻。*諸位客官,這封神之戰,到這裡便徹底講完了,至於那大周八百年基業,就是另外的故事了。多謝各位這幾日來的支持與抬愛,多謝,多謝!”說書先生朝台下聽眾拱手鞠躬,台下紛紛喝彩。
“講得好!果然還是你講得最對味兒!”
“下一場講什麼?快跟我們說說!”
樓下嘰嘰喳喳熱鬨非凡,般般卻皺著眉頭,一副極力思索的模樣。
“走吧,我們回家。”妲己牽起她的手,下了雅間,出了茶樓,來到了大街上。
將近黃昏,街道兩側擠滿了攤販,蒸煮烤煎各種香味撲鼻而來,妲己柔聲問道:“想吃點什麼?”
般般破天荒地搖了搖頭:“什麼也不想吃。”
妲己:“沒關係,偶爾吃一回,不會掉毛的。”
“不是掉毛……我就是沒什麼胃口。”般般抬起頭,望著妲己,“娘親,我有好多問題,今天可以問了嗎?”
妲己摸了摸她的頭:“可以。”
一回到家,般般連椅子也不坐,跟在點燈的妲己身後,迫不及待地問道:“娘親,帝辛叔叔真的是自儘的嗎?”
“是的。當時大勢已去,他肯定打不過西岐將士,與其被俘虜,不如自我了結。”妲己挑亮燈芯,平靜地說道,“人死才能上封神榜,他後來被封為了天喜星君。”
“那他真的乾過那麼多壞事嗎?”
妲己想了想:“有些乾過,有些沒乾過。他當商王的時候,野心勃勃,確實稱不上有多麼仁善,但也沒故事裡說的那麼誇張。隻不過現在封了神,沒有什麼目標了,人自然就隨和下來了。”
般般又問了幾個自己認識的人,比如薑子牙、哪吒等,妲己都一一答了。她還問了楊戩:“真君真的和故事裡一樣,那麼厲害嗎?感覺他打贏了好多次呢!”
妲己輕輕笑起來:“是的,他當然很厲害。他能有如今地位,可不會是浪得虛名。”
般般:“按理來說,帝辛叔叔應該和真君、三太子他們有仇哇,可我那日在玉虛宮門口見到他們,感覺好像也還好嘛。”
妲己:“都過去一千六百年了,所謂亡國之辱,在看過那麼多朝代更迭之後,自然看開了;至於殺身之仇,現在畢竟是封了神,沒有真的死去,那也無甚可說。他們雖非朋友,但已經談不上仇人。”
般般道:“那帝辛叔叔身邊那麼多人都封了神,為什麼跟著他的那隻九尾狐沒有被封神呢?是因為她是妖嗎?”
在說書先生口中,那是一隻因為愛慕帝辛,所以殺了伯侯之女取而代之的九尾狐妖,最擅長的就是妖言惑眾、插手軍機,以及與帝辛尋歡作樂。而在西岐軍攻破朝歌的時候,這隻狐妖卻拋下帝辛逃之夭夭,最後被雷震子抓住,由薑子牙處斬。
一想到狐妖修煉成九尾多麼不易,就這麼被處斬了,般般隻覺得一陣牙酸,又莫名生出一點物傷其類的感覺來。但很快她又覺得,誰讓這九尾狐妖就是跟帝辛一夥的呢,成王敗寇,那也沒辦法。
隻是她認認真真把三百六十五位正神的神職給聽完了,也沒聽到那隻九尾狐妖的名號。
看著般般充滿求知欲的眼神,妲己慢慢道:“我已說過,封神榜上都是亡者,她沒有被封神,其中一個原因,就是她還活著。”
“她還活著?”般般吃驚道,“不是說她被老薑殺了嗎?故事裡也沒提到她出身何處,叫什麼名字,若她真的還活著,那她在哪兒呢?她可是九尾呀!應該很容易找到呀!”
屋中一時安靜,唯有絲絲夜風,從未關緊的窗欞中漏進,吹得燭火左右搖曳。
半明半昧中,妲己輕輕伸出手,撫上般般的臉頰。
她的女兒,眼睛是如此明亮,如此清澈,不帶有任何愛憎悲喜,隻有最為淳樸的疑惑。
許久的沉默之後,妲己歎息道:“她就在你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