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 第 90 章 你和我娘,還會重新在一……(1 / 1)

她喊他真君。

其實這都是早有預料的事情, 可他畢竟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哪怕再三告訴自己,將期待放到最低, 但看到般般追來的時候,他的心終究還是不可控製地狂跳起來。

他確實在期待。

隻不過,期待落空了。意料之中地落空了。

可能也說不上難過,隻是會有一點……空空的感覺。

楊戩伸出手,把般般鬢邊的亂發往裡面撥了撥,道:“今日不上課,還出來做什麼呢?”

她低著頭,攥著他衣袖的手指微微顫抖:“我,我想跟真君說說話。”

“回我府上說, 好嗎?”

般般點了點頭。

他緩緩地將衣服上她的手指, 一根一根撥開,然後牽住她的手,慢慢地往真君府走去。

般般小步小步地綴在他後面, 落後他半個人的距離。

早市已經開張了, 楊戩問她想不想吃東西, 她搖了搖頭:“娘親給我煮了甜湯。”頓了頓,“她跟我說,是你去天釜山上采回來的冰魄玉蓮。”

“嗯。”楊戩沒有回頭, “不是什麼世所罕見的珍寶, 隻是確實有點難找而已, 但對我而言沒什麼,你隻管吃就是了,不必覺得有負擔。”

般般沒再說話。

路邊跑過來一對打鬨的小孩,險些撞上堆滿柴火的推車, 父母追過來,一人拉走一個,嘴裡罵罵咧咧:“也不看著點路!回頭腦袋磕傷了又要哭!”“討債鬼,能不能少讓我和你爹操點心?”

般般移開目光,又看向路的另一邊,一個小孩兒可能才兩三歲的樣子,正坐在父親的背簍裡,好奇地探出一個腦袋來,手裡揮舞著一根木棍,可能是他唯一的玩具。還有個懷孕的女人,挺著大肚子不方便,就跪坐在路邊,仔細挑選地上還帶著泥土的新鮮蔬菜。

以前不曾留意,現在才發現,這世上有著各種各樣的家庭,各種各樣的父母,各種各樣的孩子。而她呢?倘若在她小的時候,有個父親在身邊,會是怎樣的呢?

般般望著楊戩的背影,心裡有種說不清的滋味。

一路到了真君府,般般已經不再像之前那樣狀態緊繃。她四下張望一番,問:“哮天犬呢?”

“不在。”楊戩道,“今日府上,隻有你我。”

他領著她進了自己的房間,般般一眼就看見,之前送給他的那束乾花還在。那是她為了答謝他補魂授課,特意找了積雷山上最漂亮的花紮起來的,為此,還專門灑了點香粉。

她心念忽然一動。

“之前娘親給我的,讓我在睡覺時候熏的香粉,說是有助於修煉用的那個,也是真君送的嗎?”她忍不住問。

楊戩看了她一眼,終究點了點頭:“那是龍鱗屑香,對養魂有好處。龍鱗是我從北海龍三太子那裡拿的,他自願的,免費,你放心吧。”

般般不由想起被北海龍三太子引以為傲的那幅真君墨寶“四海第一美人”,咬了咬嘴唇。

“坐吧。”楊戩點了點面前的茶案。

案上放著一隻小炭爐,爐上架一面鐵網,網上擺一隻陶罐煮茶,旁邊還放了一點橘子、杏仁之類的零嘴,一經慢烤,便沁出暖融融的味道來。

楊戩拿了隻橘子,塞到般般手裡:“如果不知道說些什麼,就慢慢想,不著急。”

般般看著那隻橘子,皮被烤得軟軟的,握在手裡熱熱的。她伸出指尖,摳開一點皮,一股帶著水汽的熱騰騰的甜香便飄了出來。

她剝了一瓣含在嘴裡。

楊戩問她:“甜嗎?”

般般點了點頭,又說:“帶一點點酸,但是酸度正好。”

楊戩:“好吃就行。”

“這是誰家裡種的嗎?還是真君在外面買的?”

“都不是。”楊戩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是從真君廟的供桌上拿的。”

般般:“……”

氣氛好像一下子就鬆弛了下來,她忐忑的一顆心,也終於落回了實處。

“真君……”她想了想,說道,“我想知道,狐仙廟裡的那個……你跟我說,她叫妲己,可是,娘親就叫妲己……”

“不錯。”楊戩徐徐道,“那個時候,還沒想到這麼快就會把事情告訴你,所以隻編造了一個理由,讓你以妲己娘娘的名義去行善。現在你知道了,想必也能理解我為什麼要這麼做。”

般般低聲道:“可是世人並不知道當年那隻九尾狐妖叫什麼名字,即使於名聲有益,對於娘親來說,好像也沒什麼用……”

“怎麼會沒有用。時間一久,知道她、信賴她的人就會越來越多,凡人雖生命短暫,但你不要小瞧他們的力量。”楊戩說,“而且更重要的是,因為當年的事,世人對狐妖有偏見,你若不希望你們狐族是以一些所謂的、不入流的手段聞名,那便要想辦法改變。你長大了,不是當初那個容易受人欺負的小狐狸了,這些任務交給你,你可以做到的。”

般般:“那……我可以告訴娘親嗎?”

楊戩沉默了一會兒,搖了搖頭。

“為什麼?”般般不解,“這又不是壞事。”

“如果把這個視作是鍛煉自己的任務,那麼你能從中獲得經驗,有所成長,便已足夠。如果把這個視作是我想出來的補償方法……還是不要了。其實你娘有時候是一個很理智的人,她不願原諒我,但有時候她又很心軟,倘若我付出太多,她便會懷疑自己的堅持到底是對是錯。就不要給她創造這種不必要的困擾了吧,現在也挺好的。”楊戩笑了笑。

般般覺得他笑得有點勉強。

“真君。”

“嗯。”

“你當初……想過要殺了娘親嗎?”她攥著衣帶,緊張地望著他。

她害怕他不誠實,又害怕他太誠實,結果說出一個自己不願聽到的回答來。

“從來沒有。”楊戩斬釘截鐵地回答道。然而,還沒等般般鬆一口氣,他便又說:“但我逃避了。既然我逃避了,沒有去插手其他人想做的事,那他們做了,我也不能怪他們。”

般般眼睛紅紅的,聲音都有點哽咽:“可是,他們要殺我娘親,你後來都知道,現在卻還是跟他們走那麼近……”

楊戩看著她,良久,歎息一聲:“因為我是闡教的弟子。沒有闡教,便沒有我。闡教從來沒有虧待過我半分,他們想殺你娘親,也是因我而起,我當時未加阻止,事後卻回頭遷怒,這豈不是可笑嗎?般般,你娘親可以怪他們,你可以怪他們,唯獨我,沒有資格怪任何人。”

“那你為什麼不阻止?”

她問出這個問題來,楊戩就知道,妲己並沒有把同心契一事告訴她。

按理來說,有同心契在,闡教就不會殺了妲己,所以這也是妲己非要跟他結下同心契的原因。甚至在見到薑子牙的第一面,為了自保,她就主動告知了薑子牙同心契的存在。但成也同心契,敗也同心契,她知道楊戩對闡教很重要,但是低估了這份重要的程度,以致於,一旦闡教的最高層得知楊戩與一個狐妖結了同心契,極有可能出手強行解除。

闡教,不能容忍楊戩的生死都係在他人身上,尤其是這個人從一開始接近楊戩,就彆有所圖。

去太乙真人的金光洞騙學補魂之法的那天,楊戩與玉鼎真人聊起往事,聊了很多。那次玉鼎真人是怎麼說的來著?他說:“你結同心契的事情,薑師弟也不可能一直替你瞞著,若是拖上幾個月還沒解決,隻怕最後她還是會被抓起來,搞不好,就是師尊親自操控她的識海把契解了。那樣的話,嘖嘖,不死也得殘啊。”

玉鼎真人說的這些,他早在一千六百年前就想到了。所以他懇求玉鼎真人給他換心,心都沒了,同心契自然也沒了。那時想到的最好結果就是,他與她已經斬斷羈絆,在他養傷、而薑子牙一無所知的這段時間,感應到解契的妲己自然會趕緊找個合適的地方躲起來。而為了不讓薑子牙將同心契一事上報給元始天尊,他會在養好傷後想辦法說服薑子牙:反正契已經解了,無人能再威脅他、威脅闡教,窮寇莫追,不如放過。如果薑子牙不同意,他就再多磨一磨,事情總會出現轉機的。

他想得很好,但結果往往不如人意。他不知道換自己的心也會對她造成那麼大的影響,不知道雷震子躍躍欲試要捉拿她,而薑子牙以為雷震子必然打不過妲己,便索性放他去了……這一切巧合加在一起,才會把事情推向無可挽回的深淵。

但妲己沒有把解除同心契時的痛苦告訴般般,楊戩想,那自己也沒必要把這麼多背景和心理剖析給般般聽。

見他不說話,般般又問:“你知不知道他們要殺我娘親?”

“……不知道。”

“但你知道他們想殺,是嗎?隻是你沒想到他們真的動手了。”

“……是。”

般般的眼淚一下子就掉了下來。

她手裡還有大半個沒剝完的橘子,離開炭爐太久,已經冷了。

她想起娘親跟她說:“我假扮蘇氏女,從你爹那裡知道了很多西岐的情報,又挑了一些告訴帝辛,免得他懷疑我。所以你爹覺得我害他成了闡教的罪人,是我欺瞞在前,確確實實給他的師門帶來了損失,以致於我再說我是女媧娘娘派來的,他也不相信了。”

般般哽咽道:“師門對你來說,有這麼重要嗎?”

但這個問題不需要楊戩回答,般般也知道,很重要。楊戩是個孤兒,被玉鼎真人從河邊撿回去,帶回教中長大,闡教就是他的家,他又受寵愛又被器重,是萬萬不可能背叛的。就像娘親問她,如果自己真是故事裡那般十惡不赦的九尾狐,她會不會害怕,她也會說,不害怕。不管娘親是個什麼樣的人,她都是她的娘親啊,娘親或許是個壞人,但般般受她恩惠長大,又怎麼能夠輕而易舉地與她割席。

冠冕堂皇的正義之語,誰不會說,但又有多少人,能夠一絲情分也不顧地做到。更何況闡教中人追殺妲己,還有為了楊戩出氣的意思,他就更不可能不知好歹地與他們反目。

“是我的錯。”楊戩輕聲道,“你和你娘怨我,我無話可說。”

“你愛過娘親嗎?”般般問他,“如果愛她,為什麼不相信她?如果愛她,為什麼不能保護好她?”

楊戩道:“我們兩個最大的錯誤,就是在極其錯誤的時機,以極其錯誤的身份,相愛過。”

但凡其中有一個人是真正地遊戲花叢,也不至於會是這個結局。

般般大哭起來。

“我不是故意要問這些問題的,我也不是故意要逼真君你的!”她哭著說道,“我隻是不知道還能問什麼……我知道,如果你是個壞人,如果娘親真的討厭你,就算你是玉帝,就算你能幫我原地飛升,娘親也不會讓我認你的!可是我真的不懂,我真的想不明白……你們是不是還有什麼事情沒有告訴我?是不是我再長大一點,就能對這些事情無師自通了?”

一個熟悉的重量落在了她的頭頂,輕輕撫摸過她的腦袋。

“我不知道怎麼辦了……我不知道……”般般的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語無倫次地說著,“我知道你對我很好,我知道你夾在中間肯定也很難受,但是我沒有辦法……沒有辦法這麼快就……我看到你就會想到我娘,我娘一直跟我說你的好話,我知道她是不想讓我為難,但是我又害怕,如果我和真君你待的時間稍微長一點,她一個人會不會難過,會不會胡思亂想……可是如果我不和你待在一起,她可能又覺得是她的原因阻礙了我的修煉,我真的不知道怎麼辦了……我也不是恨你,我不會說什麼因為你我才會魂魄有損,也不會說什麼從小沒有父親所以過得不好,我不在意那些……我不知道真君你能不能聽懂……”

她抽噎著抬起頭,卻見楊戩收手起身,走到了窗邊,背對著她。

“沒關係。”他的聲音傳過來,有著不易察覺的滯澀,“你怎麼想都沒關係,要花多長時間適應也沒關係,我和你娘,並不是為了刻意讓你認下我,才把這些事情告訴你的。隻是因為現在外面人人都知道你是我的女兒,所以你也得知道。至於這個身份你用不用,想怎麼用,那是你的自由。”

般般問:“你和我娘,還會重新在一起嗎?你們還想在一起嗎?”

這個問題,她沒敢問妲己。

但直到離開真君府,她也沒有從楊戩那裡得到任何答案。

楊戩立在窗前,目送著那個小小的身影離開,伸出手,抹去了窗台上的一滴淡淡水痕。

傍晚忽然下起雨來,地上濕濕的,臟臟的。般般推開家門,看見妲己正坐在窗前發呆。

早晨自己出門的時候,妲己正在沏茶,現在茶壺裡的茶,還是那個高度,沒有變過。

看到般般回來了,妲己連忙起身,道:“怎麼頭發都淋濕了?你爹也不知道給你拿把傘。”

般般搖了搖頭:“我走的時候還沒下雨,一個人在灌江口逛了一會兒。”

逛到眼睛消腫了才敢回家。

妲己問:“你和他說了什麼?”

般般站在屋門口,猶豫了一下,才說:“我和他說,我想一個人出去走走。”

妲己:“你這不是剛逛完回來嗎?”

“不是的,我是說,我想一個人去外面走走。”般般道,“娘親你像我這麼大的時候,早就一個人在外面闖蕩了吧。”

妲己愣住:“你要出去自立門戶了?”

般般趕緊否認:“不是!我還沒那個本事!也不想離開娘親!”頓了頓,又道,“我隻是想一個人出去散散心,散個幾天就回來了。”

妲己抿了抿唇:“楊戩同意了嗎?”

般般:“他同意了。”

妲己:“為什麼想出去散心?”

“如果我一直在家裡坐著,很多事情都想不通。”般般囁嚅道,“真君說,想不通不要硬想,給自己找點彆的事情做,也許一個機緣,就突然開竅了。所以我就想出去散散心。”

妲己敏銳地捕捉到了她的稱謂:“你怎麼還喊他真君?”

般般低著頭,腳尖磨蹭著地面:“……他沒讓我改。”

妲己默然。

“娘親,讓我出去好不好?”般般小聲央求著,“我不去危險的地方,就去普通的人間。”

妲己說:“倘若真有危險呢?”

“倘若真有危險,我現在是四尾了,又跟著真君大聖他們打了那麼多次,也打出一點經驗來了。實在不行的話……”般般努力笑了笑,“實在不行,我就說我是十尾天狐的女兒,是二郎真君的女兒,那總沒問題了吧!你們自己說的,搬出這個名頭,絕不會有人敢欺負我的!”

妲己垂眼,想了很久。

她不知道楊戩和般般說了什麼,以致於般般回來就做出這種決定,但除了唐僧肉那次外,從來沒有單獨行動過的般般,這次竟然主動跟她請求一個人出去,她便知道,長這麼大,般般終於第一次有了想獨處的意識。

她有了自己的心事,有了自己的困惑,想要自己探索,自己解決,短時間內,無論是這裡,還是真君府裡,待著都讓她難受。

般般覷著她的臉色,補充道:“如果……如果你實在不放心,可以隔三岔五讓哮天犬來……”

她話沒說完,便被妲己打斷:“那你去吧。”

般般怔住。

“你去吧。”妲己重複道,“既然是你自己的要求,想必後果你也考慮得很清楚。想出去散心,那便去吧,去哪裡都可以。但如果真遇到什麼困難,也要想辦法求助我和楊戩,不要覺得不好意思。不管怎麼說,你都是我們的女兒。”

般般走過來,用力地摟住了妲己的脖子,連同四條尾巴,都緊緊地盤在她身上,不願放下。

……

天亮的時候,般般走了。

她帶著從灌江口買回來的各種物事,先去了一趟狐仙廟,按照一些村民需要長期才能實現的願望,分彆在他們家門口放上了識文斷字的書、質量較好的農種,以及藥材畫本等等。辦完這一切,她便離開大山,找了個熱鬨的城池落腳。

正值午後,街上人流如織。

般般坐在角落的台階邊上,靜靜地觀察著這大千世界的人。彆人吵架她也看,彆人調情她也看,賣豆腐的大娘是如何說服路人買下她的豆腐的,討錢的瘸腿乞丐是如何一鑽進巷子就變得健步如飛的……她很少這麼仔細地觀察市井百態。

直到有個人擋住了她的視線。

“小妹妹,怎麼一個人待在這裡呀?”一個看上去三十出頭的男人笑眯眯地說道,“是不是找不到爹娘啦?”

般般不想理他,敷衍道:“我爹娘就在附近。”

“胡說。”男人道,“我看你在這兒坐了快一炷香的時間了,是不是在這兒跟丟的爹娘,等著爹娘來接呢?”

般般無語地瞥他一眼,知道自己八成又倒黴地遇到人販子了。

她起身,提著裙子就往旁邊走去。

“哎,小妹妹,去哪兒呀?找爹娘可不能亂找,叔叔這裡有糖吃,你吃顆糖,再跟叔叔說說你爹娘長什麼樣子,叔叔幫你一起找。”男人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邊。

般般惱了,停住腳步,指著他的鼻子道:“你再跟著我,我就報官了!”

聲音太大,周圍人紛紛側目。

男人賠著笑,向周圍人作揖道:“對不住,對不住,都怪我家那位太寵著她了,竟把她慣成這麼沒大沒小的樣子!和爹吵架,竟然還要報官評理!”

哦,原來是家務事。周圍人又不感興趣地移開視線。

般般大怒:“我是你爹!”

男人一把捂住她的嘴,就把她往旁邊的馬車上拖,嘴裡還不停地念叨著:“也就是為父脾氣好,才會如此容忍你!你這話可彆被祖母聽見了,不然又要家法……唔!”

他沒說完,便被般般一個過肩摔,撂倒在了地上。

男人驚呆了。

趁著他還沒反應過來,般般一把提起男人的領子,對著他的腦袋,一拳揮了過去。

男人霎時飛出八丈遠,撞在一堆還在釘釘子的木架裡,伴隨一陣慘叫,木頭稀裡嘩啦倒了一地。

周圍人目瞪口呆。

般般沉著臉,道:“他拐賣小孩,還不抓他去報官!”說罷,便怒氣衝衝地走了。

煩死了,真想一拳打爆這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