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虛宮前, 千重雲海，萬山開豁，風過佩環, 堆草如煙。
妲己望著眼前琉璃般的大殿，眸色深了深。
宮門前的道童朝楊戩行了一禮：“真君。”
楊戩問：“天尊可在？”
“在。”道童微微躬身, 側過身子，“真君請進。”
孫悟空正準備跟著楊戩進去, 卻被道童攔了下來：“玉虛宮內隻有本門弟子能自由進出, 其他人不可擅闖。”
孫悟空：“你不認得俺老孫？俺老孫是跟著楊戩進去的, 不會乾壞事兒！”
道童恭謹道：“還請大聖遵守玉虛宮的規矩，待我進去通稟一聲，再作行動。”
妲己瞧著道童, 微笑道：“那我呢？”
道童忍不住多看了她的十尾一眼, 依舊公事公辦地說：“還請道友留下自己的名號, 我進去一並稟報。”
妲己：“軒轅墳，妲己。”
道童一愣。
妲己挑眉：“怎麼，是沒有聽清楚嗎？”
道童正欲張口，卻聽半空中傳來一道渾厚低沉的聲音：“都進來吧。”
道童連忙低頭，伸手示意：“天尊有令, 請諸位入內。”
這是妲己第一次聽到元始天尊的聲音, 沒有任何多餘的語氣，像一片廣闊而寂靜的湖水，將她深深包裹在內，令她有些恍惚, 又有些窒息。她皺著眉頭，跟在楊戩身後，目不斜視, 一步一步地穿過中庭，往正殿走去。
孫悟空可就沒這麼安分了，他好奇地左看右看，一會兒跑去逗立在山石後的仙鶴，一會兒又伸出手去捏捏路邊的花瓣，要不是顧忌著這裡是元始天尊的地盤，他大概連樹上的果子都能摘一個下來丟進嘴裡。
正殿內，四根恢宏宇柱直通蒼穹，上不見頂，四周清音繚繞，華光滿溢，雲霧拂過肌膚，帶起一絲沁人的冷意。一個模糊的身影高居上首，懸浮而坐。
“弟子楊戩，拜見師祖。”楊戩長身玉立，雙手執禮，一絲不苟地說道。
孫悟空跳過門檻，對著上面新奇地打量片刻，模仿楊戩，也歪七扭八地行了一禮：“俺老孫冒昧前來，天尊還能放行，真是多謝了！”
唯有妲己，筆直地站在原地，抬首直視著元始天尊。可無論她如何努力地想去看清，能看到的，也隻有一個朦朧的輪廓。流動的飛光與浮遊的雲霧似乎共同構成了他的衣袍，他的目光隱在虛空之後，卻又能讓人清晰地感覺到他在注視著你。
“楊戩，此次前來，所為何事？”元始天尊的聲音再一次響起，不急不緩，平穩無波。
楊戩撩起衣擺，平靜跪下：“弟子有錯。”
“你有何錯？”
“第一錯，當年封神之戰，弟子辦事不力，以致闡教蒙受……”
“差不多得了。”妲己冷笑一聲，望著元始天尊道，“你明明什麼都知道，還在這裡讓楊戩複述一遍，有意思嗎？我看在場的，隻有孫悟空想聽。”
孫悟空轉了轉眼珠，判斷了一下目前的局勢，立刻道：“不必照顧俺老孫，你們該怎麼樣就怎麼樣，俺老孫聽著聽著，說不定就聽懂了。”
元始天尊道：“既然無須知曉前情，那麼你來，又是為何？”
孫悟空：“呃，那是因為，俺老孫素來嫉惡如仇，有隻自稱軒轅墳出身的狐妖要對俺師父不利，俺當然得去軒轅墳問個明白。結果現在妲己又說軒轅墳是她的，俺老孫為了弄清楚原委，隻能跟過來。畢竟看現在這個樣子，天尊您也知道楊戩和妲己的關係，若是俺老孫尋仇尋到她身上去，往小了說，那是對俺和楊戩的交情有損，往大了說，那是影響了佛道兩家的友好交流，天尊您以為呢？”
元始天尊道：“如此能說會道，倒不似一心向佛之人。”
孫悟空嘿嘿一笑：“俺不向佛，難不成向道？若是向道得向成楊戩這般模樣，俺覺得也沒什麼意思。”
聽了這話，元始天尊卻並未動怒，而是再次看向楊戩：“你此行，目的為何？”
楊戩抬起頭：“在弟子回答師祖之前，弟子希望，師祖也能一解弟子心中困惑。”
“你且說來。”
“師祖是何時知道的弟子與妲己一事？”這個問題問出來，楊戩的心便已經冷了幾分。
他此前推演過那麼多情形，想了無數種求情、勸諫或硬來的方法，隻是為了能讓天尊在知道此事的時候，不至於太過為難妲己。
可當站在玉虛宮門前，聽到師祖絲毫不意外的放行聲音，他便感覺，有什麼東西在心中緩緩塌陷了。
他所有的準備都是無用功。因為師祖早已把一切看在眼裡。
“闡教血脈死於斬仙飛刀，本座又豈能不知？”元始天尊微微合眼。
封神之戰，危機四伏，闡教門中，也不乏犧牲之眾。然而在幾乎已成定論的尾聲時刻，他卻又感應到了一條生命的隕落，隻是這條生命，與闡教聯係甚微。
門下無人傷亡，他略一掐算，便沉沉地歎了口氣。
楊戩直勾勾地看著上方。明明臉上仍舊沒什麼表情，他的眼睫卻在劇烈地顫抖。他跪在地上，跪在自己一向尊敬的師祖面前，一字一頓地發問：“所以，師祖明明知道，卻一直隱而不發，看著弟子百般招魂無果，也不願意告訴弟子一聲，妲己仍活在世上！哪怕是有一道血脈留存，也不能讓師祖心軟嗎！”
“本座且問你，倘若你知道自己的骨肉已成了一個死胎，你會如何？”
楊戩緊緊攥住雙拳，咬牙不語。
毫無疑問，他會為了這個死胎，殫精竭慮，日夜奔波，尋仙求藥，正如妲己那些年所做的一樣。
“你當時道心已亂，不可再生魔障。”元始天尊道，“那個死胎，對你而言，太過危險。”
“那個死胎。”楊戩陡然笑起來，眼眶發紅，“哪怕師祖不在乎弟子的想法，她也是闡教血脈，這樣的血脈，在師祖眼裡，也隻配得到一句，‘那個死胎’嗎？”
“本座不能為了一個已經死去的生命，讓你擔上風險。”元始天尊俯視著他，“楊戩，你應當能夠明白，非是本座把你當工具，而是心生魔障，毀了的隻會是你自己。”
“好，好。”楊戩點頭，“師祖有大能，那為何連妲己都能救活的孩子，師祖卻不願意救她一命？師祖既然看重弟子，又為何不能略施薄恩，救一救弟子的孩子？”
“顛倒生死，本就是逆天而為，本座就算救了，也不可能讓她變得與尋常孩童一樣。天地雖大，也難保你們不會相遇相認，那情景與現在又有何異呢？”元始天尊說道，“楊戩，你看似恭順，實則最為執拗，玉鼎他未能勸服你，本座也同樣不能。你明知未來，卻依舊不能放下，這般逼迫自己，是你沒有給自己留下退路。”
妲己警覺道：“什麼未來？”
元始天尊：“他的過去，他的未來，本不該有你。可惜冥冥之中，自有因果定數，你插手了他的過去，也終究還是影響了他的未來。”
妲己嗬了一聲：“又怪我？”
“就事論事罷了，無關對錯。楊戩自己選擇的路，他覺得對，那便不是錯。”元始天尊頓了頓，又道，“楊戩，你還有什麼問題，一並問來。”
楊戩道：“般般的魂魄，師祖可有辦法？”
“你從太乙那裡看來的辦法，便是補魂之法。”元始天尊道，“你即使去問女媧娘娘，也隻有這個回答。”
楊戩沒有說話。
“你現在放棄，還來得及。”
“弟子不會放棄。”
“還有什麼要問？”
“沒有了。”楊戩蒼白地笑了笑。
“他沒有要問的，我卻有。”妲己冷冷開口，“軒轅墳的靈氣，是你為之？”
“不。”元始天尊淡淡道。
“不是你？”妲己擰眉，“不是你，難道是女媧？”
元始天尊靜靜地看著她。
“那你去跟女媧說一聲，我要見她。做都做了，憑什麼不出來跟我對峙？”
“十尾天狐，你是第一人。”元始天尊說道，“其實你們狐族以為的沒錯，再如何修行，狐族最多也隻有九尾。唯有得到上神認可者，才能成為十尾天狐。”
“哇，好大的榮耀，那你還不快讓媧皇宮開門，好放我進去叩謝天恩？”妲己露出一個譏誚的笑容來。
“你想進媧皇宮，就隻是為了和女媧娘娘見面？”
“不然呢？”妲己反問，“那不讓我進去也行，你喊她出來，一樣的。”
“你恐怕要失望了。”元始天尊道，“因為不僅你見不到她，本座也見不到她。”
妲己一愣：“為什麼？”
不知怎麼的，明明看不清元始天尊的表情，她卻覺得他似乎是笑了一下。
“因為她早已閉關，陷入長眠。”元始天尊說道，“早在封神之初，便已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