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戩猶豫了一下, 還是誠實回答：“他是天生的。”
“是嗎？”
“是的。”
般般忍不住上下打量了一番妲己，琢磨道：“我娘親的腿也不短啊……難道是我爹有問題？”
楊戩：“……”
他伸手，替她把頭上的浮萍一朵一朵摘了下來。
般般爬出水缸, 看著妲己的臉色，很識趣地丟下一句“我去換衣服了”, 然後就跑了。
妲己捏了捏眉心。
接下來幾天，楊府內時常進出一些前來翻修廢墟的草頭神。
般般對他們的工作感到好奇，很想出去看看, 奈何妲己一直按住了她, 讓她避開人群在屋內修煉，般般雖有微詞，但畢竟正如妲己所說, “已經玩了好幾天”, 也是時候回歸正軌了。
般般不太坐得住，每打坐半天, 就得起來活動活動。
“娘親，我怎麼這幾天都沒看到真君？”她問。
“真君自然是有自己的事, 豈會整日圍著你打轉？”妲己道。
這幾日般般不出門, 楊戩卻日日早出晚歸, 也不知是乾什麼去了，妲己也不多問。
“娘親, 你的傷，真君給你治好了嗎？”般般又問。
妲己本坐在窗前喝茶，聞言怔了一下, 隨即道：“差不多了。”
今夜就是最後一次療傷，過了今夜，她們便該走了。
“般般。”妲己放下茶杯, 很認真地看向小狐狸，“過來。”
般般很緊張：“怎麼了？”
這個語氣，讓她很害怕，迅速開始回憶自己是不是乾了什麼壞事，要被興師問罪了。但想來想去，也沒乾什麼啊。
“有件事，我要跟你說。”妲己道，“你過來。”
般般磨磨蹭蹭地過去了。
妲己道：“我們明天就要回家了。”
般般愣了一下。
“怎麼，你還打算在這兒一直住著？”妲己高高挑眉。
“不，不是。”般般撓了撓頭，“那咱們以後，還會回來嗎？”
“你很喜歡這兒？”
“也不是……”般般轉著眼珠，“就是感覺跟著真君，挺有意思的……”
妲己哼笑一聲：“是因為他縱容你吧！”
般般：“話不是這麼說……”
“般般，我問你個問題，你須得誠實作答。”妲己嚴肅道。
“什、什麼？”般般頓時精神緊繃。
“你覺得，真君是個怎樣的人？”
“真君是個怎樣的人？”般般似乎有些疑惑娘親為什麼這麼問，眨了眨眼睛，憋了半天，憋出來一句，“真君……嗯，是個好人。”
“何以見得？”
“嗯……我一開始明明是打著他的旗號去吃唐僧肉，他最後反倒還帶我去吃好吃的、帶我玩好玩的？我把他的府邸破壞成這樣，他也沒追究。”般般思索道，“而且，他還肯幫娘親療傷，這還不算好人嗎？”
妲己深吸一口氣：“如果從此以後，我們與真君橋歸橋，路歸路，就此彆過呢？”
般般端詳著妲己的臉色，小心翼翼地問：“娘親，你和真君吵架了嗎？”
“並未。”
“那怎麼突然這麼問呀……”般般嘟囔道，“真君說好要給我的法衣，還沒給呢……”
妲己：“……”
她猛地拍了一下般般的腦袋：“能不能有點出息，就惦記那點身外之物了！”
般般委屈地摸了摸後腦勺。
“娘親，是不是我們在這裡住了太久，太打擾真君了？畢竟我們和真君也沒什麼關係，要是住得太久，是挺奇怪的哈……”般般說道，“唉，我也不是嫌貧愛富，但是娘親你要知道，咱們確實是頭一次認識這麼厲害的神君……”
總有種好不容易在大佬面前混了個臉熟，大佬對自己也還不錯，結果突然要一彆兩寬的感覺，怪浪費人脈的。
妲己：“你覺得他很厲害？”
般般吃驚：“難道不厲害嗎？”
妲己：“你覺得自己能跟他一樣厲害嗎？”
般般登時瞪圓了眼睛。她伸出手，摸了摸妲己的額頭，又摸了摸自己的：“娘親，你是不是生病了，都開始說胡話了……”
妲己一把攥住般般的手腕，笑了一聲。
般般被她笑得心裡毛毛的。
“般般，你知道你為什麼修煉起來那麼慢嗎？”妲己問。
“難道不是因為我天生靈胎有損？”
“是，卻也不完全是。”妲己盯著她，“般般，當年娘親懷你的時候，受了點傷，導致你的魂魄也受了傷。即使你並不比彆人笨，也並不比彆人付出的努力少，可你卻總得耗費兩倍、三倍甚至更多的時間門，才能達到和彆人一樣的修為。”
般般張了張嘴：“所、所以呢？”
“這麼多年，娘親一直都在想，倘若你是個健康的孩子就好了。娘親不是為了和彆人攀比，而是娘親相信，你真的本該可以更好。”妲己捧住女兒圓圓的小臉，指腹撫摸過她柔軟的頰肉，輕聲道，“般般，娘親以前給了你很多法寶，那些都是娘親家裡傳下來的好東西，都是上了資曆的老寶貝。真君現在看上了它們，想要從娘親手裡要過去，娘親與他做了個交易，法寶給他，但條件是他幫你補全魂魄，助你修煉。”
般般呆住了。
“怎麼樣，般般？既然你覺得真君是個好人，跟他在一起也挺自在，那從此以後，你就跟著他學習，如何？”
就好像是天降餡餅，般般被砸得眼冒金星，難以置信：“娘親，你不會是在騙我吧？”
“這有什麼可騙人的。”妲己笑了笑，“你若不信，就自己去問他。”
般般還是有點不太真實的感覺：“可是、可是……”
可是那可是二郎真君呀！他甚至連個徒弟都沒有，怎麼會願意幫她補魂，還帶她修煉？她們家的法寶這麼值錢嗎？之前也沒見真君表現出興趣啊！
“怎麼，歡喜傻了？”妲己捏了捏她的臉，“真君肯教你，確實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但你也不能因此得意忘形，這裡頭是有許多規矩的，知道麼？”
“什麼規矩？”
“真君他雖教你，但畢竟咱們身份有彆，不宜大張旗鼓地宣揚。所以我與他交易，用法寶換來他的承諾，這件事，隻有你、我、真君，最多再加一個哮天犬知道，切不可告訴外人。連羅刹女他們也不行。”
般般：“需要這麼小心嗎？”
“自然。”妲己道，“你也不想想，真君降妖除魔多年，又不是沒有仇家，仇家打不過他，難道還打不過你嗎？”
“也是哦！”般般一凜，“那還真不能傳出去！”
“等咱們回了積雷山，真君有時間門了，自然就會來找你，但你不可以擅自去找他，明白嗎？”
“明白！”般般點頭，四下看看，又小聲道，“娘親你放心，我肯定不會到處和真君攀關係的。”
除了小命問題外，一旦在外人眼裡她成了真君所謂的“徒弟”，萬一到時候連真君都沒法把她這坨爛泥扶上牆，她豈不是要成為全天下人的笑柄？太可怕了，她才不要。
“明白就好。”妲己摸了摸她的腦袋，“倘若，我是說倘若，被外人撞見了你和真君在一起，問起你們的關係，你就當是給真君跑腿打下手的，老老實實跟在他後面，切勿主動回答，全都交給真君解決，記住了嗎？”
“記住了！”般般挺起胸膛。
娘親看著她笑了。但不知為何，般般總覺得，娘親的笑容好像並不是十分開心。
“該說的我都說完了，你繼續去修煉吧。”妲己鬆開她。
般般飄飄然，一屁股坐回床上，擺出打坐的姿勢——但其實根本靜不下心。
妲己看出來了，歎了口氣，道：“算了，出去玩會兒吧，避著那些草頭神就好。”
般般低低地歡呼一聲，跳下床，直奔門外。
透過窗欞，妲己看見般般跑到牆根底下，一把將打瞌睡的哮天犬薅了起來，抱著他的脖子，興奮地說些什麼。
哮天犬一臉“嗯嗯嗯我知道了”的敷衍表情。
妲己垂下頭，按了按自己的眼睛。
……
楊戩回府已是深夜，然而他一進門，便看見了蹲在門口的般般。
楊戩一愣：“你怎麼還不去睡覺？”
般般站起來，雙眼亮晶晶的：“真君，娘親說，我修行艱難，是因為魂魄有損，而您願意幫我補魂，還肯帶我修煉，是真的嗎？”
楊戩頓了一下，道：“是真的。”
般般這才終於敢確定餡餅是真的砸到了自己頭上，喜上眉梢，連連鞠躬：“多謝真君，多謝真君！”
“不必謝我。我與你娘親是公平交易，沒什麼可謝的。”
楊戩往裡走，般般腳步輕快地跟在他身後，好奇道：“真君，那些法寶有那麼厲害嗎？您居然願意教我，也要換到它們。”
楊戩停下腳步，道：“不要妄自菲薄，你其實天資並不差。”
般般揚眉：“真的嗎？真君您的天眼是不是可以看到什麼？我娘也說我天資不差，但我老覺得她是在安慰我。”
“我說不差，便是不差。騙你又沒好處。”
“也是哦。”般般充滿期待地說，“那我一定勤加努力，爭取不丟真君的臉！”
“不要為了我的臉面而修煉，要為了你自己。”說到這兒，楊戩似乎隱約苦笑一聲，“隻要你記住，將來若是闖了禍，不把我的名字報出來，便是對我最好的回報了。”
般般：“……”
“好了，去睡吧。”楊戩扶著她的肩膀，把她掉了個頭。
“那我回去咯！”般般朝楊戩揮了揮手，“真君，晚安！”
“晚安。”
楊戩目送著她一蹦一跳地離開，而後深吸一口氣，推開了寢屋的門。
搖曳燭影下，妲己抬起頭。
最後一輪療傷結束，誰都沒有說話。
最終是妲己先開的口：“我已經告訴般般了。”
“我知道。”楊戩說。
他取出一隻乾坤袋，把裡面的東西倒出來，一樣一樣說給妲己聽：“這是冰魄玉蓮，一朵十二瓣，你每次煮一瓣，化成湯給般般喝下，每旬一碗，有安魂鎮神之效。這是北海龍族的龍鱗屑香，你每晚給般般燃上一指蓋大小的香，有助於護心養魂。這是……”
妲己盯著他：“你這幾日，每日出去就是做這些？”
楊戩拿回來的這些東西，她也不是沒有聽說過。當年媧皇宮的人說她肚子裡的已經是個死胎，她不信邪，她想，連一個肉身已死的哪吒都能重新借蓮花化身複活，她的孩子又怎麼可能這麼輕易地死掉呢？她堅信這世上總有辦法救回她的孩子，為此，她幾乎尋遍了天下所有可能實現的方術。她害怕孩子的魂魄早早消散，也第一時間門去了天釜山，采摘傳說中的冰魄玉蓮。然而冰魄玉蓮這種東西，隻愛生長在極寒之地，又幾乎與雪融為一體，極為稀少難找，她在天釜山上尋了整整三日，最後實在扛不住那股寒氣了，才帶著找到的唯一一朵下了山。
而現在，楊戩放在她面前的有足足五朵。
“你怎麼能找到這麼多？”妲己很難相信。人人都知道冰魄玉蓮是好東西，這世上遭逢意外的人不計其數，總有人在前往尋覓冰魄玉蓮的路上。
“我有天眼，找起來自然比彆人快。”楊戩面不改色。
妲己有些懷疑，就算他找起來比彆人快，但冰魄玉蓮又不是野菜，哪能有那麼多？
但他的表情實在鎮定，也不像是受了傷，她尋不出破綻，隻好接著問：“這龍鱗屑香又是哪兒來的？”
“問北海龍三太子要的。”
“他肯給？”
“肯。”隻有一個要求，那就是讓楊戩親筆提了一幅字，上書“四海第一美人”，掛在他引以為豪的小女兒的龍宮裡，並且得落款楊戩。
如此小事，雖有礙名聲，但楊戩眼睛也不眨地就提了。
妲己愕然：“好荒謬……”她當初也尋過龍鱗屑香，隻不過沒去北海，去的是東海，在人家海邊鬼鬼祟祟來來回回找了好幾天，才在當年哪吒鬨海的地方，偷偷撿了幾片剩下的敖丙龍鱗回去。
楊戩把東西給妲己盤點了一遍，重新裝回乾坤袋裡，遞到她手中：“這些雖不能直接補魂，但能夠溫養魂魄，也有點益處。其他真正補魂需用到的材料，再給我些時日，我定給你尋來。”
妲己：“很難找麼？若你一個人來不及，我也可以去。”
總歸是為了般般，如果楊戩一個人分身乏術，那她也理所當然要上場。
“不必，交給我就可以。”楊戩又拿出一隻包裹，道，“這是我答應給般般的法衣，前些天去找了趟織女，她連日趕工做出來了。”
妲己驚訝：“這麼快？”
楊戩頷首：“我說，我趕時間門送人賀禮。”
妲己打開包裹，一黑一白，兩件暗暗流光的法衣便出現在了眼前。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讚歎道：“原來這就是法衣……你怎麼不給般般看？”
“怕她太興奮了，你明日回家後，再給她吧。”楊戩道，“這兩件法衣尚未刻上符咒，你若不願我刻，可以自己刻。另外，般般還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妖，若是平日穿著織女親織的法衣招搖過市，容易引人注意，所以我讓織女做成簡單的款式，方便穿在外袍裡面。”
妲己捧著輕若鴻毛的法衣，道：“你有心了。”
她正在細細欣賞織女的手藝，便又聽楊戩輕聲開口：“我還讓織女也給你做了兩件。”
妲己猛地抬頭。
兩疊新的法衣，出現在了楊戩手中。與般般的類似，也是簡單至極的底襯式樣，但是尺寸卻大了許多，可以刻下符咒的地方也更多。
妲己動了動嘴唇：“你讓織女做這麼多，她願意？”
楊戩：“我並不是沒給她報酬。”
楊戩早年曾用金弓銀彈射殺過兩隻作亂的鳳凰，後來屍體被他封存了起來，織女眼紅已久，這一次終於趁機要走了兩隻鳳凰的羽毛。
“你又做小孩的，又做大人的，她難道不覺得奇怪？”妲己發問。
楊戩扯了扯嘴角：“我說，連將來小孩的成年賀禮也一起做了，省事。”
妲己：“……”
“多謝你。”她輕輕一笑，“既然你都送了，那我就不跟你客氣了。”
楊戩：“本就不必客氣。”
停頓了一會兒，見已經無話可說，他便道：“那你休息吧，我走了。”
“楊戩。”
他剛推開門，便被妲己叫住。
“明日般般睡醒，我就帶她走了。”她說。
“好。”楊戩點頭，“不必管我，我近日白天都不在。等時機到了，我再去積雷山找你們。”
說罷，他便推門而出，身影很快消失在了月色裡。
妲己閉上雙眼，把臉埋進了法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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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日上三竿，般般睡醒，妲己帶她回到了久違的狐狸洞。
好多天沒住人，洞裡有些灰塵，還有些雜亂。妲己和般般正收拾著，忽然聽到外面欣喜的一聲：“你們可算是回來了！”
般般回頭，喜道：“羅刹姨姨！”
“哎唷，般般！可憐的孩子！”羅刹女滿臉心疼地走了進來，“前些天孫悟空帶著紅孩兒來看我，紅孩兒說你被那猢猻帶去了二郎真君府，折騰得不輕！你當初口不擇言，亂說自己是什麼真君女兒，肯定惹得真君動怒，被關到現在才出來！好孩子，下次可不準再胡說了，快讓姨姨瞧瞧，這些日子定是瘦……”
羅刹女停下腳步，遲疑地看著般般。
般般：？
羅刹女伸出手，捏了捏般般的臉，又捏了捏般般的腰。
“是我的錯覺嗎？”羅刹女疑惑道，“我怎麼覺得……你好像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