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5 章(1 / 1)

後世關於香菜味道的爭論從未止歇。

有人認為它是人間至味,有的卻視之為洪水猛獸。江陵月自己是純路人派的,完全沒想到隨手加了點香菜,就能讓兩個不同口味的人打起來的程度。

不過,當她看明白打起來的兩個人是誰之後,也就不覺得奇怪了。

一個乃是堂邑侯陳須之子,另一個則是隆慮侯陳蟜和劉徹嫡姐隆慮公主之子昭平君。算下來,這兩人還是堂兄弟關係,都是館陶公主的長孫、陳阿嬌的侄子。

看這樣子,香菜的口味恐怕隻是一根導火索,他們之間早就有了宿怨。

兩個膏粱子弟,能被邀請到這種規格的宮宴上來,靠的是祖宗爭氣。然而他們自己卻不知珍惜,跟劉徹告完狀後,還氣呼呼地瞪著彼此,盼望劉徹給自己主持公道。

劉徹:“……”

劉徹很生氣,不僅是因為這兩個小兔崽子當著群臣百官、西域使者的面鬨騰起來,讓大漢沒臉,更因為他……也是個香菜黨。

九五之尊通天冠上的琉璃珠微微碰撞,發出簌簌的聲響,予人的壓迫感十足。熟悉劉徹的人都知道,這是帝王動怒的前兆。隻有兩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傻蛋還在互相齜牙咧嘴,直到他們聽到一道含怒的聲音從上首響起。

“芫荽,狗都不吃?那朕方才食用了芫荽,又是什麼啊?”

渾如晴天一個霹靂炸在耳畔,口出狂言的堂邑侯世子面上一白,雙膝不受控製地落地。另一位昭平君還想借機奚落他一番,肩上卻陡然傳來一道力氣,把他也按壓在了地下。

“陛下,是我教子無方,讓小兒一時失言,請陛下降罪。”

隆慮公主,也就是漢武帝的嫡姐為自己不爭氣的兒子求起了情。她和劉徹是一母同胞,卻不如平陽公主在皇帝弟弟面前得臉。

但在生母王太後健在的前提下,姐姐站出來給兒子求情,且姿態放得很低,劉徹也不得不給幾分面子。

他捏著手中的酒杯,晃了晃杯中深紅色的甜水,半晌才意興闌珊道:“阿姊,慣子如殺子,你是知道這個道理的。”

“陛下說的在理,我受教了。”隆慮公主額間滲出涔涔的汗,隻能稱連連稱是。

她的心裡面卻明白,雖然沒有實質性的懲罰,但自己此前為兒子求的尚公主的好事,恐怕從此就要打水漂了。

思及於此,隆慮公主不由得看向自己的兒子。但見他如釋重負、一臉想看自己堂兄弟笑話的神情,心底又是厭惡、又是無力。

不過,堂邑侯世子確實要倒黴了。他的堂弟還有個隆慮公主說得上話、他呢,隻有館陶公主這個奶奶。

可館陶公主要能在劉徹面前說得上話,陳皇後還會被廢麼?她自己也心知肚明,根本沒有出面,還按住了堂邑侯陳須。母子倆冷眼瞧著長孫挨訓。

堂邑侯世子的一句“狗都不吃”掃射了太多人,劉徹不處罰都說不過去。不過彆的國家的人還在下面吃席,他也不想大動乾戈。一句話

,輕描淡寫地削去了堂邑侯幾百戶的封邑,權作失言的懲罰。

館陶公主:“……”

堂邑侯陳須:“……”

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但正所謂子不教、父之過。劉徹這懲罰合情又合理,他們也說不出半點不對來,隻能咽下這個啞巴虧。

群臣百官們,再看著釜中魚湯上綠油油的、散發著奇特香氣的香菜,無論喜歡的還是不喜歡的,再也吃不出味道了。這每一口,可都是幾百戶的食邑啊……

外國使者們更是目瞪口呆。漢國的陛下隨口一句削去的食邑戶數,可和他們中間有的國家也差不多大小了。

之前那被滅的且末、戎廬,不也是區區幾百戶人家,勝兵百餘人麼?

先前不解為什麼大漢能光速滅國,還疑心他們在吹牛的,現在卻紛紛找到了答案。

不過這幾天,使臣們受到的驚嚇可不少,漸漸地也就習慣了。隻震驚了一會兒,他們的注意力就放在了眼前的菜色上。

唉,明明大蒜啊,芫荽啊,他們在自己的國家也經常吃的,怎麼就學不到景華侯做出來的萬分之一來呢?

西域的使臣們化悲憤為食欲,狠狠地又撚了一筷子鮮麻滑嫩的魚片,眯起眼睛,感受它在口中慢慢化開的奇妙口感。

啊,好香!

一不小心吃多了的後果就是,他們的舌頭都麻了。為了彌補辣味的不足,江陵月特地撒了不少花椒。此物的香氣濃烈馥鬱,味覺上的刺激更不容小覷,隻用蜜水根本壓不下來。

不少人都被辣得嘴唇紅通通的,還伸出舌頭來,對著空中連連哈著氣。

嗯,就,有點像某種動物……

江陵月在心裡暗暗吐槽一句,又讓人把本該最後端上來的甜品給提前了。沁著冰塊的葡萄奶凍,最是解辣不過。

葡萄果肉揉碎,和薜荔一起撚成糊狀,冰凍後,就成了軟滑多汁的奇妙口感,和後世的蒟蒻果凍有種微妙的相似。

江陵月還特地在果凍中放了少少的糖,突出一個葡萄果肉本身微酸的味道,再倒進微甜的水牛奶,用冰塊鎮過後呈在玉碗中。剔透的碗上立刻沁上一層水珠。光是觸手就讓人感受到涼意。

用銀勺舀著入口,葡萄果肉的香氣混著牛奶的香醇,順著涼氣凝成一線,從口中直直沁入肺裡。一個激靈過後,口舌中的麻辣燥熱感頓時消失無蹤。船上涼風迎面而來,吹入發了汗的毛孔,整個人頓時舒爽了。

一時之間,唯有銀勺玉碗的清脆碰撞聲此起彼伏,此外,竟沒有一個人說話。

說什麼說,是葡萄凍不好吃,還是水牛奶不好喝!

按照成例,許多事情都該在宴會上談。譬如一開始的震懾過後,劉徹就該對剩下的使者們適時地表示懷柔,好收服他們的向漢之心。

結果上首下首,皇帝使臣,各個都噸噸地炫著葡萄奶凍,一碗接著一碗,炫得頭也不抬,渾然忘了這是個正兒八經的外交場合。

江陵月:“……”

真有這麼好吃麼?

她不無凡爾賽地想,看來廚藝太超前,宴會舉辦得太成功,也成了一種罪過啊。

但古話說的沒錯,樂極生悲。這句話同時在使臣們和江陵月的身上體現了出來。前者麼,在西域甚少有吃冰的機會,這下敞開肚子吃,果不其然地出了問題。幾乎有一半人倒下了,上吐下瀉的,風寒的皆有之。

至於後者……劉徹個甩手掌櫃,把懷柔和談判的工作交給了她來做!

江陵月滿臉驚恐,垂死掙紮道:“這個,要不陛下您再考慮下彆的人選?”

“彆的人選?”劉徹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這樣吧,朕把博望侯派給你當副手。還有堂邑侯那幾百戶封地,你若是做得好,也並到你的名下,如何?”

那當然是……同意啦!

許是江陵月的神態逗樂了劉徹,他笑出聲來:“何故這般作態!中朝那幫子人,各個都求著朕給他們派活做,就屬你最不上進,還得朕求著你去!”

可沒辦法呢,誰讓西域使臣就認她一個呢?尤其是宴會上的一餐之後,他們各個簡直把江陵月奉若神明,自己身子不爽利了也不怪她,隻怪自己的身體太差,受不得涼。

劉徹聽了繡衣使者的稟報,哭笑不得。一開始,他隻想讓江陵月擺弄些方外的玩意兒,好震懾西域人一番。沒想到,她倒是用廚藝,把人給牢牢勾住了。

江陵月卻表示,自己很無辜。

她語氣幽幽:“陛下哪裡的話,臣明明很上進啊,很上進地在當一個醫生的……”

結果呢,出宮後的每一步,都徹徹底底落在了她的職業規劃之外。

這下好了,不僅是司馬遷的《巫醫列傳》會出現江陵月,再往後一點,班固的《漢書·西域傳》也會有她的一席之地了。

她上門去驛館的時候,還特地薅上了醫校的學生們。這些日子她忙得沒去管,全靠義妁和幾位先生悉心打理。現在恰好有個機會,可以檢驗一下他們的學習成果了。

區區大半個月多的功夫,驛館的居住者已是大變樣。習慣了用肥皂洗澡、又換上了漢家的衣冠。除了臉長得實在不像,許多使臣從外表上已經和漢人沒什麼差彆了。

江陵月這樣誇讚的時候,不少人雖在病中,還是露出了有榮與焉的神色。看得出來,他們真在為自己更像漢人而感到自豪。

見狀,她心裡倏然鬆快了大半——有這麼一道心理鋪墊,談判成功已是板上釘釘的事情,唯有細節上需要再仔細商榷。

醫校的學生們好奇地打量著一個個使者。他們有的面目扁平,是很明顯的蒙古人種。眼窩深邃的,則是印歐人種。一邊打量的同時,這些人手下也不含糊。連月的義診鍛煉出了他們的真功夫,一番望聞問切之後,風寒、痢疾被一個個診斷出來,抓好藥後,任務就完成。

結果呢,有的使者看到那一副副藥,竟彆過頭去,臉上流露出不情願的神色來。

江陵月還以為他嫌棄中藥味苦,沒想到問過之後,

他卻說:“要是我的病一直不好,是不是能在長安多待一段時間休養?仁慈的大漢陛下一定會同意的,對吧?”

江陵月哭笑不得:“這個嘛……”

“好吧。”

她思索了片刻:“如果談判一切順利的話,我會幫你們請示陛下,看看能不能再在長安多留一段日子。”

“這是真的麼?”

“太好了!”

使者們仿佛沒聽出來她話裡的潛台詞。如果談判失敗,再想多留怕是不能了。他們自己似乎根本沒思考過這種可能性。

是啊,膽敢和匈奴暗中勾結的國家,頃刻就被化為了一片灰土。他們這些小國,憑借自身的實力又無法做到中立、獨立。那麼,除卻投靠大漢,成為其抗匈的前哨站之外,還有第三條路可以選麼?

聽起來很有些殘酷,但這就是事實。所有使者都對對大漢稱臣殊無異議。往後,他們一旦發現匈奴在西域的異動,就要立刻稟報給大漢的河西四郡郡守。諸國彼此之間也要相互監督,謹防有人暗中叛變,聯合匈奴作亂。

而大漢,則負責驅趕匈奴侵襲,拱衛祁連、陰山、天山一帶的安全。

“……”

江陵月還以為要費些口舌的誓約,就這麼無比順利地通過了。當然,協議存在就是為了撕毀的,包括她在內,劉徹、衛青等人都沒覺得這些人點頭了就一定會照做。

但他們要做的,就是維護大漢的強盛。隻要還有一個繁盛的帝國橫亙在西域附近,他們和匈奴就不敢輕易造次。

但讓江陵月費了一番口舌的,不是盟約,而是隨之而來的經濟交往。西域使臣各個都像瘋了似的,奉上令人咋舌的籌碼,試圖瓜分大漢的肥皂。他們知道,隻要把實物獻給國王和貴族們,他們是不會責怪自己亂花錢的。

畢竟,這麼好的東西可是用牛羊油做的,就連在大漢也十分珍稀,不是麼?

於是,人人都擔心自己搶不到肥皂,開始報出了極為瘋狂的價碼。這個每年獻上幾百頭母羊,那個甚至願意出讓境內的一座玉礦。所有使臣的所求唯有一個,就是大漢能在有限的出口額中,多偏袒自己一點。

到最後,報價變成了彼此攻訐的口舌之爭,又差點演變成了全武行。要不是江陵月製止,恐怕這些人真的會打起來!

“好了好了。”

江陵月連忙派人把他們按下來:“把你們的願意和大漢的東西都寫下來,然後自己內部商量一下份額。”

她用手指比劃了一個數字:“大漢每年隻能給你們這個數。”

“啊?這也太少了吧?”

“景華侯,能不能商量一下,再給我們多一點,您也知道,我們是真的很需要……”

可惜,哀求也好,利誘也罷,統統都被江陵月以供應不足給拒絕了。

“好吧。”

到最後,使者們也隻能垂頭喪氣地商量起每個國家的份額起來。

他們不知道的是,肥皂其實並不需要牛羊油,用產量豐盛的大豆油就能做到量產。目前,肥皂廠的產量供應長安已經綽綽有餘,甚至引來了不少商人前來進貨,售賣至五湖四海。至少,能分給西域的份額,絕對不止江陵月比劃的那個數字。

可是,誰讓物以稀為貴呢?

如果江陵月一開始就說,肥皂是隨處可見的平民用品,還能讓使者心甘情願地奉上玉礦麼?

計劃通!

_(:з」∠)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