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域之地,蕞爾小國林立。漠北之戰以前,這裡常年處於匈奴的控製之下。劉徹還曾經派張騫出使大月氏,共謀夾擊匈奴。
不過在漠北之戰的大勝之後,這一切都成為曆史的陳跡。
漠北之戰後,匈奴遠遁,漠南再無王庭。西域也成為了無主之地。劉徹看準了這個機會,再度派張騫出使西域諸國,詢問他們是否願意接受大漢的庇護。
張騫對打仗不在行,但外交可是他的老本行。頂著大漢博望侯的名頭,重新拿上漢使的旌節,去西域遊說了一圈,竟然真的說動了不少國家使節前來謁見劉徹。
江陵月便問道:“所以,一共有多少使節要來長安謁見陛下呢?”
劉徹看了一眼衛青,後者就流利地把一連串的國名複述了一遍:“一共有十八個國家。”
十八個!
這個數字令江陵月大吃一驚。西域一共也就三十六個國家,張騫去了一圈竟然能遊說來一半,足見剛剛打敗匈奴帝國的大漢巨大的影響力。
她幾乎立刻意識到劉徹交給她的這份差使沉甸甸的重量。雖然說來了十八個國家的使節,但關注著這一回出使結果的,遠遠不止這些。說不定,使節的隊伍裡就藏著其他國家的探子呢?
江陵月說出了自己的想法,就聽見劉徹哼了一聲:“這是怕自己太上趕著,讓朕看輕了他們呢。”
“他們此前從未和大漢接觸過,謹慎些也是人之常情。”
衛青唇角微彎,笑容:“同樣的,咱們大漢也合該謹慎為上。他們說是來歸順,未必沒存著旁的心思。”
江陵月表示讚同:“大將軍說得對。”
這不是猜測,而是事實。
縱貫曆史,小國們的生存之道,無非是在大國之間左右搖擺、左右逢源。後來的西域不就是這麼做的麼?一旦大漢有少許衰弱的苗頭,他們就會立刻和匈奴聯合起來,反咬一口。
所以,這次迎接西域諸國使節,除去招撫以外,更重要的是……震懾!
展現大漢的實力,讓西域諸國懼怕。唯有懼怕,才能帶來真正的臣服。
江陵月垂頭沉思之際,餘光瞥見了昆明池渺渺的水天一色。忽地,一個念頭浮上了她的心頭。
“陛下,要不我們就在昆明池設宴,接見諸位使臣吧?”
“嗯?為什麼?”
一時間,劉徹、衛青和霍去病的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等待著江陵月的下文。這個提議聽起來天馬行空,但幾人都知道,她不是無的放矢之人。
“因為西域那邊……缺水嘛。”
江陵月不需要多加回憶,就能回想起漠北行軍時口中的苦腥味兒,和找到水源時如同久旱逢甘霖的狂喜。西域人常年生活在內陸,對水的渴望隻會比他們多,不會比他們少。
甚至於,他們很多和大漢人迥異的生活習慣、生產方式,都是因為缺少水源所致。
所以……
她
眨了眨眼,狡黠道:“在水源充足、氣候濕潤的地方招待使臣,怎麼不算一種對他們的尊重呢。”
劉徹拊掌大笑:“善!大善!”
衛青含笑不語,霍去病更是唇角微揚,直接攏住了她的肩頭,輕輕按了按。
幾人都不是傻子,自然聽懂了江陵月的言外之意。,看似是體貼,實際上卻是一種秀肌肉的行為——你在大陸深處視若珍寶的水源,在我們大漢這兒啊,卻是隨處可見。
甚至於,昆明池還不是天然湖泊,而是劉徹派人挖出來的,用來觀光加訓練水軍的。
衛青適時提議道:“近來少府新造了幾座船,不如就在船上設宴宴請西域使臣們吧。”
劉徹自然沒有異議。
他看了一眼江陵月:“朕把這個任務交給你,果然沒錯。你還有什麼新點子,隻管跟仲卿、少府還有張騫他們提。”
在此之前,大漢朝著西域、滇國、南越等地幾次派出使臣皆是不順。這讓劉徹對接待使節也提不起什麼興趣。但江陵月提出這個點子後……嗯,西域使臣們驚愕無比的表情,他已經迫不及待看到了。
江陵月重重點頭:“嗯,我不會讓陛下失望的。”
他們這邊歡聲笑語,站在他們幾步之外的中朝諸官們卻急得直撓頭——啊!陛下!你們到底在說什麼啊!
我們也想聽!
嗚嗚嗚!
中朝獨立於外朝,皆是劉徹一手提拔的心腹。有些外朝會巴結他們,好探聽些陛下的心思。而他們一旦被陛下重用,也會被提拔到外朝,擁有正式的官銜。
正因如此,他們平時看外朝的朝官們,心裡也是有些優越感的。
但是如今……
眼睜睜看著幾人言笑晏晏,被徹底屏蔽在外的,成為“外朝官員”的成了他們自己,中朝諸官們才知道這滋味到底有多麼不好受。
但掐指一算,這一切都是有跡可循。衛霍的戰功在那,沒人敢輕言動搖他們的地位。江陵月就不一樣了,她一個身世無依的孤女,一開始被引薦入宮就嶄露頭角,短短一年就扶搖直上,順利得不可思議。
中朝官員們第一次開會,見到這個小娘子的時候,聽到她侃侃而談時,就隱隱意識到她未來的地位不會低。但如此短的時候,就竄到如此高位……
怎能不讓人眼紅呢?
有一個人伸得脖子都酸了,眼珠子悠悠一轉,就湊到了身邊人的邊上:“哎,陛下聊得這麼開心,你就不想知道陛下他們在說什麼?”
剛才他就發現了,一眾人翹首以望、羨慕嫉妒恨的時候,唯獨身邊這人情緒沒什麼波動,淡定得很。
那個人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陛下想告訴我們的東西,自然會告訴我們。”
“嗤,裝什麼人淡如菊,給誰看呢,陛下身邊的位置還不是要靠爭取來的。”
這人心裡雖這麼想著,卻沒表現出來,面上仍是一片和煦之色:“閣下說得有理,不知閣下的名姓是……”
對面的人緩緩轉過了身來,露出了一張年輕卻穩重的臉。一時間?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所有沒說完的話都堵在了嗓子眼,表情也凝固在了臉上。
“在下霍光,字子孟。”
霍光,霍子孟?那不就是……驃騎將軍的親弟弟、景華侯從前在醫校的副手麼?
人家現在正管著陛下錢袋子呢!
這人頓時欲哭無淚:難怪你一點兒都不著急呢!你自己就是他們的一員,著急個什麼啊!
忽地,一道冷肅目光朝著中朝官員們投來,挾裹著凜凜的寒光。一時間,連池邊水風的溫度都驟降了幾度。
劉徹通常威嚴深沉,目視臣下常如泰山壓頂,衛青則為人和煦,如春風化雨。幾人中,唯一擁有這般鋒利如刀目光的人,唯有霍去病。
他像是看透了了他們的心思一般,許多人一迎上去就下意識低頭避開,狠狠搓了搓手臂,不自覺打了個哆嗦。
他們知道,霍去病在警告他們。
——不要對江陵月出手。
哪怕是使個小小的絆子,也最好歇了心思。否則付出的代價,絕非他們能承受的。
那雙漆眸中,清楚地寫著這樣的意思。
在這樣冒著森森涼氣的目光之下,不少人心中對江陵月的那點兒羨妒之情,連同許多不可告人的計劃,和未付諸實施的想法,都如同齏粉一般化作粉碎。
郎中令、關內侯李敢的下場赫然在眼前,他們哪裡敢造次?
退一萬步說,若是能拚個魚死網破、你死我活也就算了,可是看看陛下事發後的處理呢,竟然是用“鹿觸”的借口遮掩了過去!
他們一個個平日自詡簡在帝心,可誰敢在霍去病面前炫耀這幾個字?劉徹的心會偏到誰那去,是用腳趾頭都能想到的事情。
哎,算了要不。
收手吧。
幾個心思相若的人彼此看了看,都讀懂了對方眼裡的意思。於是,便在一道疾厲如列缺的目光中,一場可能的風波消弭於無形。
江陵月對此毫不知情,還是後來和霍光的閒聊中才窺見了一二。霍光當時也在朝官之中,對那時候的微妙氣氛有所察覺。
江陵月的“接待委員會”肯定不能隻有一人,她就跟劉徹申請,把霍光借調了過來,工廠諸事宜暫由桑弘羊代管。
兩人甫一見面,霍光就把前因後果講給了她聽。
江陵月乍聞此事,神色先是驚愕,旋即變作了深深的無語。
“……這群人好無聊。”
與此同時,她的心竅間也被一團氤氳的暖意填滿了每一處縫隙。
從頭到尾,霍去病都沒告訴她這件事。但她知道,他非是有意隱瞞什麼,隻是為了不讓無關的人打擾她。
霍光默不作聲地注視著江陵月皙白的側臉。每當她的眼睛流露出湛湛光彩時,往往是想到他的兄長。
他知道的,他們一向恩愛甚篤。
“陵月,我們……繼續商量接待的事情吧。”霍光低下
頭,聽見自己生硬轉移話題的聲音。
“好啊。”江陵月不疑有他。比起背後的小人,顯然還是眼前的差使更為重要。
但當她目光落在空白一片的帛書時,苦惱的神色便攀上了眼角眉梢。
“哎,好難啊。??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理論和實際往往是天差地彆。本以為是在西域諸使節面前展露下國力、順便哄一下劉徹開心就完了。但真正做起來,才會發現當中的彎彎繞遠不止於此。
因為江陵月翻遍了典籍之後才發現……此前,華夏竟然沒有大規模接待外使的記錄(春秋戰國時的遊說客不算)。
某種意義上,“四夷賓服、萬國來朝”的場面還是第一次。而策劃整個接待過程的權力,現在落在了她手裡。
這正是讓江陵月為難的點——她的做法,會影響到未來幾百上千年的後人。
衛青、霍去病一洗李牧、王恢等人被動防守的戰術,開主動迎敵、騎兵突襲之先河,成為後世王朝應對北方遊牧國家的範本。她也一樣,如何迎接西域使臣,也會被白紙黑字地記錄下來,成為未來的“祖宗之法”。
一想想可能會給後人開個壞頭,江陵月就總感覺束手束腳,難以下手。
“這樣吧。”她思索了片刻道:“與其考慮做什麼,不如先考慮不能做什麼。我們先羅列些禁忌出來,再在這個基礎上敲定細節。”
“好。”霍光沒什麼異議。
“那就……”
江陵月用筆沾了墨,在竹簡上寫下了第一條:“不能危及大漢人和使節的人身安全。”
“不能讓使節窺探核心技術。”
肥皂、冶鐵、馬鞍之類的……都屬於“核心技術”之列。雖然說江陵月覺得以西域國家的體量,即使他們學過去了,也不會對大漢造成威脅。但是,憑什麼白白便宜彆人呢!
何況,萬一有親匈奴的國家,悄悄地把技術透露給了匈奴怎麼辦?
霍光也看到了這兩條:“怕是要說服陛下出動建章營騎和繡衣使者了。”
“陛下會同意的。”
江陵月擰了擰眉:“誰知道那些使節是什麼成分,還是謹慎一點好。”
以這個生產力下人類的普遍文明程度來看,那些人會做些什麼……真不好說。
霍光深以為然:“是這個道理。”
與此同時,她揮筆在竹簡上又寫下了一條:“不可鋪張過甚,入不敷出。”
“這?”
霍光看完後,頗有些訝然之色。雖然他沒直言出口,但兩人都心知肚明——劉徹的作風和簡樸兩個字毫不沾邊。
這又是在宴請外使、揚我國威的場合,江陵月卻強調“不可鋪張過甚”?陛下能同意麼?
江陵月迎上霍光疑惑的目光,輕輕搖了搖頭:“不是說降低接待規格的意思,人家大老遠來一趟,讓他們吃點好的也是應該的。”
“但是想以此要挾,借機占大漢的便宜,讓我們當冤大頭,沒門!”
說這句的時候,江陵月想到的卻是千年後的朝貢貿易。明廷每每都要送上數倍於外國使節的回禮▓來[]_看最新章節_完整章節,以維持萬國來朝的盛景。
讀這一段曆史的時候,她腦子裡面就剩下了幾個大字——
憑什麼啊!
那可是百姓們的血汗錢,卻要用來收購華而不實的玩意兒,每次讓外國使節賺得盆滿缽滿,恨不得天天都來朝貢打秋風。
所以,這一次江陵月毫不遲疑地寫下了這幾個字,堅決不當大把向外撒錢的冤種。
尤其是……他們大漢是靠著武力,才讓西域諸國臣服的,不是麼?金錢攻勢注定隻能錦上添花,一旦國力稍有衰退,這些國家一樣會毫不遲疑、投向匈奴的懷抱。
“也不知陛下會不會同意。”
江陵月又蘸了一次墨:“他會的。”
劉徹是什麼人啊,他什麼都吃就是不吃虧。每一個試圖占他便宜的人,結局都是被千百倍地討了回來。
即使放在國家層面,也是一樣。
江陵月補充上最後一條內容,霍光在一旁默默瞧著,念出聲來:“忽悠……?”
他滿腦袋問號:“這是什麼意思?”
江陵月咳了一聲:她好想說,戰忽是中華民族的一種傳統藝能。但是對上霍光純澈的眼睛,還是認真地解釋了清楚。
“我知道了,就是忽悠,呃,騙那些外使?”
霍光自己說完也覺得不對:“也未必要騙,我們也可以選擇性披露部分事實,至於怎麼理解,是他們自己的事。”
江陵月眼前一瞬間亮堂,脫口而出道:“阿光,你真是個天才!”
這麼快就掌握了忽悠的精髓。
她望著眼前滿臉寫著純良的少年,不由嘖嘖感歎:不愧是未來“政自己出”“威震海內”的大司馬大將軍,即使年紀輕輕才十幾歲,這顆心也是森森地黑啊!
一瞬間,她的腦中飛快閃過了數個想法,連忙將之記錄在了竹簡之上。
與此同時,長安城外。
象征漢使身份的節旄之後,跟著一連串的人馬。他們的長相各異,唯一的共同點就是身上的味道……很要命。
沒辦法,西域之地水源稀少、日日與牛羊為伴,加之時值盛夏。幾重debuff疊加之下,張騫時常被熏得淚流滿面。
說實話,他不是沒吃過苦,在匈奴待了十幾年,類似的氣味早就聞習慣了。但是由奢入儉難,自從江陵月發明了肥皂後,他愛上了洗得乾乾淨淨的感覺,愈發覺得這些人難以忍受。
但沒辦法啊,人家一個個都是西域來使,代表著國家來的,他受不了也隻能忍,同時在心裡默默倒計時著到達長安的日子。
等到了長安之後,他一定要痛痛快快地用“軍侯皂”洗個澡,最好泡到皮都發皺!
但使節們對張騫的怨念絲毫不知情。
他們隻覺得這是個再幽默風趣、見多識廣、溫和善良的人了。這樣的人才,在他們國家中成為國王之下的第一號人物也足夠了。
但是據博他本人說,大漢朝廷中驚才絕豔的人才如雲,他這樣的,隻不過是最不起眼那一批的之一。
這是真的麼?
如果是真的,大漢到底有多麼厲害呢?
這些日子,使節們率著車馬穿過了河西四郡,已經見識了與他們國家迥異的風貌。他們經過的郡城,堪比自己國家的國都。
曾經自以為華麗的袍服、精致的禮物、廣闊的領土,似乎都變得不值一提。
但是據張騫說,河西四郡是新設的地方,又遠在邊陲。隻能算是窮鄉僻壤,比不上長安繁華的萬分之一。
長安到底有多繁華,他們甚至不敢想。
抱著期待得近乎戰栗的心情,迎著沿途大漢子民嫌棄的目光(他們對此毫無所覺),使節們叩開了長安的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