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馬車正頂著烈日飛速向前。馬兒身上熱汗涔涔,吐著舌頭一副不堪重負的模樣。駕車的車夫卻恍若不見,隻抽著鞭子催促它,快些、再快些。
幸好江女醫年前發明了馬蹄鐵,陛下財大氣粗地給宮中所有車馬都安配上了。要不然就這趕路的強度,非得把馬蹄跑報廢不可。到那時,馬兒的性命也難保了。
“小娘子……”
車上的婢女被迎面的熱風吹得睜不開眼。她不安地扭動了下身子,望向身側的李殳玉,小聲道:“到底發生什麼事了?陛下為什麼要急召我們啊?”
李殳玉原本闔著目,此刻瞧了她一眼:“方才我同黃門打聽了,他們沒告訴我,你沒看見麼?”
“奴、奴看見了……”婢女囁嚅道:“可奴的心裡總是不安穩,便想著問一問您?”
那我的心裡就安穩了麼?
李殳玉把即將脫口而出的、不算友好的話咽了回去。夏日烈陽炎炎,坐在疾馳的馬車上,連迎面的風都像滾燙的熱浪,吹得她人也心浮氣躁了起來。
雖然問黃門沒得到答案,但李殳玉的心中卻有個模糊的影子。她身上的孝服未除,又是無官的白身一個。唯一能讓她和陛下產生聯絡的點,便是她的父親李敢。
該不會是阿父出了什麼事吧……
李殳玉擰起眉頭,青澀稚嫩的面龐之上,籠罩著與年齡不相符的憂愁。她做好了一千種最壞的打算,卻沒料到,事實甚至比猜測還要糟糕。
被黃門領到目的地的時候,李殳玉幾乎以為自己遇上了騙子。陛下乃是堂堂九五之尊,怎麼會閒來無事在這麼偏僻的宮殿見她?
但便在這樣一處偏寂的所在,她見到了陛下、大將軍、驃騎將軍、江祭酒……和一個倒在血泊中的男子。
“阿父……?”
李殳玉駭然地掩口,險些不敢相認。但阿父抬起頭時,面色蒼白如鬼,看向她的目光更是漠然一片,令她的心口微微發冷。
到底出什麼事了?
阿父怎麼會受這麼重的傷,是誰傷了他?他又怎麼會這辦看著自己?
劉徹饒有興致地抬了抬眉,明知故問道:“你便是李敢的女兒,李殳玉?”
李殳玉壓下心中的疑惑:“回陛下,正是。”
即使她知道阿父受傷,必有眼前這人的手筆。但在九五之尊的威壓之前,她仍是不敢造次。
“朕聽聞江陵月說,說你祖父李廣老將軍去世時,你也在現場?”
李殳玉心口一瞬間巨震。
她雙手微微顫抖,不可思議地抬起頭來,仿佛猜到陛下傳召她來甘泉宮是為什麼事了。
她複又看向江陵月,頗有些求助的意味。
後者對上李殳玉的目光,闔目微微一歎:“在陛下面前,還是說實話為好。”
說實話……麼?
李殳玉閉上眼睛,咽下咽喉間翻湧的苦水:“臣女雖然目不能見血,但是祖父彌留之
際,臣女確實在現場,也目睹了一切。”
說這話時,她的聲音仍然平穩,雙手卻微微顫抖著。整個人顯得煞是可憐。
但李敢,卻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色,是第一天認識自己這個女兒似的。
“殳玉,你不是說,你不曾看見……你怎能欺騙於我,你怎能如此不孝???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不孝”兩個字如千斤墜般,砸在了李殳玉的脊梁上,壓得她原本就垂首恭順的姿態更彎了三分。
江陵月唇角露出一絲諷笑來。難道李敢到了這個時候,還沒厘清前因後果,還沒看出來李殳玉的著意隱瞞的真正用意嗎?
須知,“不孝”的罪名在漢朝是很嚴重的指控。誇張點,甚至能夠毀了人的一生。
她對這人僅存的好感灰飛煙滅。
“殳玉,你彆聽他瞎說。”江陵月緩緩開口道:“如果你不孝順,那郎中令不分三七二十一,隻為了自己臆想中的仇敵就冤殺上官算什麼?”
她冷冷睨了李敢一眼:“口口聲聲說要報父仇,卻連父親真正的仇人沒搞清就貿然下手。就算是孝子又如何?你父親九泉之下看了就不覺得虧心麼?”
報父仇,下手……
李殳玉一瞬間明白了什麼,臉上血色儘褪。她飛快地看了衛青一眼,又凝視著李敢身上偌大的駭人血洞。
“阿父你……”
你是不是,刺殺了大將軍?
聯想到這個可能,李殳玉隻覺得一陣天旋地轉。她最擔心的結果還是發生了麼?
那她苦心隱瞞,到底還有什麼用?
一隻皙白的手搭在了李殳玉的肩上,看似柔柔的力道卻把她整個人撐了起來。耳畔傳來了一聲歎息:“事到如今,你也不用瞞什麼了,不若把真相說出去吧。”
也好讓李敢死個明白。
劉徹也眯了眯龍目,聲音淡淡,卻隱含著不容質疑的威嚴:“李小娘子,李廣將軍如何離世,你今日在這兒一五一十地說清楚。”
“……是。”
李殳玉深吸了一口氣,蓋住了隱隱的泣音:“祖父,他其實是自戕而死的。”
“什麼?”
李敢整個人像是裂開了一般:“這不可能。”
“是我親眼所見。”李殳玉悲切地搖頭。
“而且,祖父自戕不是因為大將軍來過,是他曾經的同僚們。他們……說了些話,讓祖父很是自責,覺得自己拖累了他們不能封侯拜相。”
“大將軍來了後,還安慰了祖父。但祖父自己還是一時想不開,便用利器劃傷了肚子。江祭酒來的時候已經是藥石罔醫,不久便去了。”
衛青聞言,不由得閉上了眼睛。
一聲深深的歎息響起。
原來那個時候,李廣用那般絕望的眼神問他,自己迷路失期到底有沒有連累旁人,是因為有人在他耳畔講了什麼風言風語?
劉徹的大手用力拍了拍他的背:“仲卿,你都聽到了麼?不必自責。”
“是,陛下。”
衛青複又睜眼,溫潤的眸底是一片坦蕩的清明。他曾經確實自責過,怎的自己一去探望,李將軍當天就去了?如今陰差陽錯地厘清了真相,比起譴責自己,揪出那群傳閒話的人更加重要。
但衛青能接受得了,李敢卻接受不了。
他像後知後覺感到了疼痛,捂住了左腹的血口子。眼珠子瞪著李殳玉道:“你……你到底為何要瞞我?”
李殳玉低頭咬唇,並不說話。
她知道她做錯了事。祖父的死乃是天大的事,她自私地想瞞著父親,陰差陽錯釀成眼前的惡果,是她的錯。
“夠了——”
倒是江陵月徹底看不下去了,把學生護在自己的身後:“告訴你,你能百分百相信?能保證自己不遷怒大將軍?殳玉瞞著不告訴你,是為了你不做傻事,是為了你好!”
“那她總不能讓父親連死都不明不白!”
“好,告訴所有人李廣將軍是自戕而死,然後呢?大家都知道大將軍之前去探望過李廣將軍,然後順理成章把黑鍋扣到他的頭上?”
不能說李殳玉做了一個完全正確的選擇。但她一瞞到底,顯然是顧及到了所有人。
李廣、衛青的名聲,李敢為人子的心情,和李家的榮華安危,全被她考慮在內。
奈何世事總是弄人,又或者曆史自有其慣性。兜兜轉轉到最後,李敢仍然行刺了衛青。
“……”
李敢的面上流露出痛楚的神色,也許是因為爭論太激烈導致的傷口撕裂。李殳玉一瞬間面露驚慌,正想要上前探看,卻不知為什麼止住了腳步。
她惶然回望了一眼身後。
大漢最有權勢的人此刻齊聚一堂,而她的父親曾意欲對其中之一行刺殺之事。
她父親的命,乃至李家的命……保不住了吧。
咬牙了片刻,李殳玉毅然跪了下來:“陛下,殳玉知道父親刺殺大將軍乃是死罪一條,但這一切皆因殳玉著意隱瞞,而導致的誤會。殳玉願以命抵命,一力承擔。”
說罷,她深深磕了一個頭。
劉徹的語氣輕飄飄的:“哦?以為行刺朕的大將軍,以一條人命相抵就足夠麼?大將軍食邑萬戶,你李家上下一共有多少戶?”
話音方落,李敢和李殳玉同時抖了抖。
衛青蹙眉:“陛下……”
霍去病也蹙眉:“舅舅。”
劉徹睨了他倆一眼,沒說話。
江陵月有意把李殳玉拉走,但劉徹流露出的株連意思,讓她不敢輕舉妄動。
心下不由暗暗歎氣:唉,何苦為父求情,反把自己拖進渾水裡呢?
明眼人都知道,李敢既然做下了行刺之舉,狠狠地戳中了劉徹的逆鱗,那麼他就根本不可能毫發無損,0.001%的可能都沒有。
這個時候,最該做的是明哲保身、保全家人,而不是再白白搭上一個自己。
可惜啊可惜,現在的價值
觀和21世紀不一樣。
話說回來,李殳玉又做錯了什麼呢?祖父的無能、父親的莽撞,結果卻要她一力承擔。已經儘力地宛轉周旋,無奈還是世事弄人,遭受無妄之災。
江陵月真情實感地為她感到可惜。
斟酌良久,她還是為李殳玉開口求了情:“請陛下看在殳玉為大將軍著想過的份上,饒過她的性命。”
李殳玉猛地一個抬頭:“祭酒……”
生在漢武朝,人人都明白,劉徹的君威絕非是一般人能夠忤逆的。祭酒為區區一個她而求情,不僅沒有半點好處,消磨的是自己在君王前的情分。
李殳玉今日一直強撐著沒有落淚,此刻卻忍不住喉頭堵塞,淚眼朦朧。
劉徹喉頭微滾,沒有說話。
霍去病卻突然開口:“阿母,你把她帶出去吧。”
一直被人忽視的、蜷在角落的衛少兒茫然了一瞬,見劉徹默不作聲,便點了點頭:“好。”
“李小娘子,我們走吧。”
李殳玉面上流露出掙紮的神色。但到底是理智歸攏,倘若阿父沒了、再沒了她,堂兄尚且不能支應門庭,李府剩下的人該如何是好?
再說……她不能讓江祭酒傷心。
一隻細白的小手,終於落在了衛少兒的掌心,被她牽引著朝宮殿外走去。在門閆緊閉的那一刹那,她眼角的淚珠終於徹底滾落至腮邊。
“嗚嗚嗚。”
年幼的小娘子終於支撐不住,捂著臉泣不成聲。她知道的,她心知肚明,讓阿父一人留在裡面,他會迎來什麼樣的結局。
但是……但是……
衛少兒滿臉棘手的神色,她膝下的孩子隻有去病一人,他又是個不會哭的性子。
怎麼哄小孩,她一概不知。
李殳玉似乎也意識到自己讓人難堪了。她捂著眼睛,歉然道:“夫人,能、能否讓我獨自待一會兒?”
照理說,對於想殺自己弟弟人的女兒,衛少兒該感到厭惡的。可李殳玉為了保全她弟弟的名聲付出了不少努力。加上衛青平安無事,本該立場堅定的衛少兒仍是心軟了一刹那。
“那你去我的住處待一會兒吧,我那裡沒有彆人。”
“……多謝。”
烈日當空,李殳玉身上穿著一層重孝,捂得嚴嚴實實,很快使她熱出汗來。但是她知道,或許是明天,或許就在不久,她身上的一層孝衣就要加重一層了。
但在半路,她卻被一群浩浩蕩蕩的人攔了下來。旋即便聽到一道溫柔如水的女聲。
“阿姊,這是怎麼回事?”
衛子夫牽著劉據的手,憂心忡忡地問道:“陛下、阿青和去病怎麼都不見了?他們出了什麼事?”
李敢仍然仰躺在地上。
但比起剛才的亢奮癲狂,他目光發直,格外生無可戀。江陵月猜測,是不是他被刺破了內臟,導致腎上腺素短時間飆升,所以剛才才會情緒激動?
如果這個猜測是
真的……他恐怕是救也救不活了。
何況,這裡還有兩個想讓他死的人呢?
江陵月看著劉徹和霍去病如出一轍的冰冷眼神,不由得感歎道:外面傳言這兩人是私生父子關係,並非沒有一點道理的。
相比之下,溫潤和善的衛青顯得那麼格格不入。
他的凶悍勇武,全部給了外敵。
她搖搖頭,把方才檢查的狀況說了出來:“脾臟破裂、胃出血、再加上一個失血過多。即使是我全力救治,也隻有不到一成的把握。”
這句話,基本宣判了李敢的死刑。
和李廣一樣,在這個時代,如果連江陵月都沒有辦法的傷病,那說明是真的沒有辦法了。
李敢的目光徹底黯淡了下來。
即使陛下肯饒他一命,他也……不,陛下還有大將軍,又怎麼會放過他呢?
但他沒料到,最後給他一刀的人……
“軍侯!”
李敢的眼睛瞪得死死的,面如金紙、口中哺血也要用儘全力念出那個名字:“軍侯,你怎麼會?”
霍去病的漆眸冷得像祁連山千年不化的冰。
“我為何不會?”
他把刀從李敢的身體中抽出來,溫熱的血濺了一地。眼神毫不留情從他的傷口上掠過。
“傷了舅舅,合該拿命來償。”
劉徹的眼底閃過一絲讚賞,衛青歎了口氣卻沒阻止。唯獨江陵月卻眼神複雜:是巧合嗎?還是必然?李敢最終還是死在了霍去病的手裡。
但這個時間線上,衛青明明沒受傷啊。
所以曆史的慣性什麼時候發揮作用?是隨機的嗎?那霍去病的命是不是也……
衛青溫潤的嗓音打斷了她的思緒:“郎中令李敢於夏狩時,不甚遭受鹿觸而亡……”
“舅舅。”
霍去病直接打斷了衛青:“不必。”
“就告訴天下人,李敢是我殺的吧。”他的眼底湧動著炙燙的烈流,仿佛能把冷鐵融化成滾水。
“也好讓他們知曉,敢傷及我在意之人,就該付出千百倍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