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7 章(1 / 1)

木桌上灑下幾滴反光的水痕,阿瑤見了,連忙用乾巾拭了去。忙完之後,卻見江陵月的目光茫茫,凝視著虛空中的一點,不知在想些什麼。

“……郎主?”

江陵月倏然回過神來,衝著阿瑤露出一個笑容:“我沒事,想事情想入神了而已。”

這可不像是沒事的樣子。

阿瑤微抿了抿唇,遲疑了片刻,仍是開口道:“郎主可是碰上了什麼煩心事麼?”

若是對旁的主人家,她絕不會這般越俎代庖、主動問起主人家的私事。可服侍了江陵月整整一年時間,阿瑤深知,她和絕大多數主家不一樣。

果然,江陵月半點也不追究她的逾越,幽幽歎了口氣,清月似的眸中波光明滅:“我在想,時移世易,許多事情不知不覺之間都變了。”

阿瑤會錯了意:“郎主如今受封景華侯,是除了兩位將軍外最尊貴之人。旁人對郎主勤謹是應該的。”

就像她從前在驃騎將軍府的姐妹們,當時不肯和她一起出來伺候郎主。現在卻各種想辦法來求她。

雖說以後……兩家多半會合成一家,但如果能做到江陵月身邊人的位置,地位可比將軍府不知名女奴高太多。阿瑤對這些人投機心思看得分明,毫不猶豫拒絕了。

江陵月搖頭:“我想的不是這個。”

“那是什麼?”

她卻沒有再回答。

該怎麼說呢,她的蝴蝶效應讓許多事都在不知不覺之間發生了轉圜。漠北之戰提前了整整一年,李廣自戕後又多活了三個月。其餘的譬如王太後、霍光、劉閎等人的命運也有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但與此同時,許多事又是冥冥之間不變的。

譬如漠北大捷、封狼居胥。

再譬如朝堂上“大將軍青日退,而驃騎日益貴。舉大將軍故人門下多去事驃騎,輒得官爵”的格局,雖然這一局面明顯是劉徹幾l人有意為之。

那麼李敢……還會刺殺衛青麼?

思及於此,江陵月煩躁地“嘖”了一聲。

作為漢武朝有名的公案,後代對此亦是眾說紛紜。有人說,李敢刺衛青實際上是漢武帝默許的,為的就是給封無可封的大將軍一點顏色看看。

也有人說,霍去病殺李敢才是劉徹默許的。此舉不僅為了保全衛霍,更是為了保全李家。

衛青身為漢朝大將軍,位在三公之上,傷了他不可能不株連家人。

霍去病斬李敢,看似是與李家結仇。實際上把這件事從“刺殺朝堂命官”變成了“血親同態複仇”,儘可能縮小了事態的影響。

以一人的性命,保留李氏剩下的餘蔭。

若不然,解釋不了李敢的一子一女成為太子舍人與寵婢,更解釋不了霍光和李陵多年的友誼。

種種猜測眾說紛紜,但江陵月卻總覺得這些都不是全貌,總是差了點什麼。

到底差的是什麼呢……

她撐著下

巴冥思苦想半晌,仍是不得其法。

但無論怎麼說,都不能改變一個事實——甘泉宮,果然是個風水有毒的地方。

“郎主……”阿瑤看江陵月愁眉一直不展,便想說些高興的事討她開心:“中黃門前日送來了您封邑的名冊,您可要瞧上一瞧?”

江陵月果然來了興趣:“給我拿來看看吧。”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劉徹還算個比較有品的老板。具體表現在他從不畫餅充饑,答應的封賞都是如數發到員工的手裡。不拖欠、也從不弄虛作假。

食邑封在哪裡也是有講究的。

像朔方、五原郡和河西四郡都是新劃成的行政區,百廢待興,收上來的賦稅少得可憐。齊魯、江淮一地則向來資源充沛、富庶無比。誰若能在這裡占上一塊封地,說明這人在皇帝心裡肯定不一般。

江陵月翻了下劉徹給她的封地。

還行,就在從前的趙國,亦是原身的老家。江充告密後趙王倒台,偌大的諸侯國也被劃分為幾l個郡,這七千九百戶就是這其中的一片。

劉徹對她,也算是用心了。

其實比起原身的老家,江陵月私心裡更想要滇國、百越——她上輩子的老家雲南。可惜,那地界現在還不是大漢的疆土。

不過以劉徹愛搞事的程度,隻是遲早的事。

阿瑤望著那冊子,不無豔羨道:“郎主往後不須勞碌,也能一生衣食無憂。”

用現代話來說,就是財務自由了。

江陵月卻撲哧一笑:“你這話說的,難道我沒封侯前不是衣食無憂?還不是天天要操心這操心那的。”

劉徹發福利,從不是為了讓員工躺平的。是為了讓員工死心塌地,繼續給他賣命的啊!

與江陵月的愁眉苦臉不同,未央宮內宮外,不知道多少人盼著被劉徹點名,加入夏狩的行列中。

太子年方六歲,大小政事鹹決於皇帝手中。他要去甘泉宮避暑,勢必要帶上一整套行政班子。於是這個伴駕的人選,就成了皇帝覺不覺得你重要的象征了。

先是後宮中,王太後、衛子夫、王夫人自不必說。今年李美人生下劉旦,也擁有了一個伴駕的固定位置。

前朝則耐人尋味得多。

漠北之戰以後衛青失寵的傳言愈演愈烈,許多人劉徹會把他留在長安,相當於變相流放。事實卻恰好相反,衛青的名字赫然寫在伴駕名單的首位,近來炙手可熱的霍去病也要屈居於他之下。

“噗。”江陵月一看便笑出了聲。

她幾l乎能夠想象其他人看到這一幕時,那一張張大驚失色的臉。

孰料,卻被當事人抓個正著。

“笑什麼?嗯?”修長的手指捏了捏她柔軟的臉頰,男子刻意壓低了聲音,曖昧而低沉:“看到我被舅舅壓一頭,陵月便這麼開心?”

“嗯?”江陵月抬頭,唇畔還有未褪的笑意。雙眼狡黠地眨了眨,半點也不慌張:“我是很開心啊,那軍侯你就不開心麼?我不

信。”

霍去病:“……”竟無法反駁。

“哈哈哈哈哈哈。”江陵月身子也舒展開來,不依不饒道:“你其實開心得很吧。”

這些日子,她可全都看在眼裡。

雖說定下了釣魚執法的方針,對可能發生的事情有了心理準備。但是親眼見到舅舅的舊部棄他而去,轉到自己門庭下,甚至隱約暗示自己青出於藍、終有一日能取舅舅的地位而代之。

霍去病每每聽到這些,都差點紅溫了。

但為了配合劉徹的劇本,他不僅不能當場發作,還要虛以為蛇。這可發揮了驃騎將軍生平的全部演技。

外界都傳言冠軍侯為人冷酷、煞是不好接近。但隻有江陵月知道,他心裡明明想著“把你們都鯊了”,靜默的山巒下岩漿奔湧,但又要不露破綻裝得一片平靜。

每每想象起這一幕,江陵月都忍俊不禁。甚至當著本人的面笑出了聲。

霍去病倏然湊近了她,鼻息溫熱,漆眸中劃過一絲危險之色:“陵月這是不盼著我好?”

“哪有哪有……唔!”

江陵月一瞬間睜大了眼睛。

唇上傳來一道溫熱的觸感,呼吸灑在面頰上,一陣酥麻的戰栗感從背後如電流般竄過,甚至激得她眼前的景象模糊了片刻。

溫熱的吐息交纏成曖昧的絲線,就連身邊的空氣都漸漸黏著起來。

霍去病,親了她?

腰間傳來極具掌控感的力道,讓她半傾入男子熟悉的懷裡。這不是兩人的第一個親吻,比起往日,江陵月卻覺得今日的懷抱更加炙熱、滾燙。

霍去病吻了她好一會兒,才把人鬆開:“陵月方才隻顧著嘲弄我,不該多心疼一些,然後給我點補償?”

江陵月正平順著呼吸:“……什麼補償?”

霍去病又親了親她眼皮和鼻尖,嗓音低啞:“聽說景華侯的府邸要建了。”

江陵月聞弦歌而知雅意,頓時哭笑不得。她算是明白霍去病的潛台詞了:“好好好,我回頭便轉告將作大匠,讓他挨著驃騎將軍府建,這樣你可滿意?”

霍去病仍不滿意:“要再近些,最好隻隔著一扇門。隻肖把門打通,兩座府邸就能並作一座。”

江陵月想象一番那個畫面:“豈不是人人都知道我們倆是一家了。”

“便是現在,人人不也知道了麼。”

“……也是。”

江陵月一瞬不瞬注視著眼前的男子。雖然她最開始和霍去病說好了是隻相好,不定名分。可既然住在一起了,和結婚又有什麼區彆呢?

可怕的是,她居然想不到借口來拒絕。

其實不是沒有,但每每想到,要說出口的時候,江陵月就發自內心地一陣抗拒。

……這說明,她內心也是願意的呢?

對上那雙漆眸,江陵月就說不出拒絕的話。一切原則到此為止,不可逾越。

“好啊。”她說。

回應江陵月的,

是愈發綿密而濕潤的吻,如溫潮的夏風般撲過臉頰。除卻炙熱之外,還透著一股子憐惜。

被吻得迷迷糊糊時,她聽見霍去病低沉的聲音。

“近來朝堂不安,或許會有大事發生……但是陵月,我一定會護你周全。”

江陵月一瞬間清醒了過來。

“我會護好我自己。”她頓了頓,又摟緊了霍去病堅實的臂膀:“軍侯,你也一樣。”

《史記》上記載,霍去病為人“少言不泄,有氣敢任”。他願意對自己透露隻言片語,雖然語焉不詳,實際上已是破了大例。

但江陵月轉念一想,能讓霍去病連她也不透露的事情,又能是什麼,還能是什麼?

答案在甘泉宮的第三日塵埃落定——霍去病以自己的名義,對劉徹上了一封奏疏。

其名曰:《請立皇子為諸侯王疏》。

“大司馬臣去病昧死再拜上疏皇帝陛下:陛下過聽,使臣去病待罪行間……臣竊不勝犬馬心,昧死原陛下詔有司,因盛夏吉時定皇子位。唯陛下幸察。臣去病昧死再拜以聞皇帝陛下。”

奏疏一出,甘泉宮顫動不已。但凡有點政治嗅覺的人都能看得出來,他想通過逼迫給諸皇子封王,拱衛太子劉據的地位。

所有人的目光倏然集中在劉徹的身上,都想知道九五之尊看到這封攻擊性十足的奏疏,到底會作何反應。

是順從、是震怒,還是……

出乎意料的是,劉徹對這封奏疏的態度十分曖昧。他什麼都沒說,也沒對霍去病做任何的表示,隻命令把奏疏“下禦史”。換句話說,交由百官討論。

又過了數日,禦史大夫臣張湯、太常臣趙充、太行令臣李息、太子少傅並兼宗正職務臣任安、侍中臣霍光一齊上疏,選擇支持霍去病的決定。

劉徹下詔表示拒絕。

但拒絕的理由十分耐人尋味:“朕的德行未足,不宜將諸子封王,封個列侯就差不多了。”

先前上疏的群臣再一次反論道:“您這麼做不合高祖以來定的禮法,還是給諸皇子分封諸侯王吧。”

這一回,劉徹終於點頭:“可。”

目睹了全程的江陵月目瞪口呆。她知道劉徹會搞事情,但隻以為故意演戲,釣魚執法就是上限。萬萬沒想到,還能搞出這種級彆的操作來。

始作俑者,居然是霍去病!

就說呢,霍去病怎麼知道最近朝堂不會太平?這不就一切都解釋得通了?他就是那個害得朝堂不太平的人!

但無論如何,在劉徹最後的鬆口中,諸皇子封王的事情塵埃落定。

公孫賀立刻上疏,請劉徹為諸子定下國名。

劉徹在聖旨上大筆一揮:他答應過王夫人的,要給劉閎富庶無比的齊地。至於劉旦麼……劉徹沒多少印象,隻記得此子比旁的嬰兒健壯,頗有勇武之相。

既然如此,那就讓他去拱衛邊陲,以後好好為大漢、為他的親兄長守好國門!

筆墨縱橫,最終彙成了兩個字——

燕王。

“燕王、燕王……”李美人抱著絲帛,喃喃道:“憑什麼,憑什麼?陛下竟如此偏心?”

“憑什麼彆人的兒子要麼是太子,要麼是齊王,我的旦兒就隻能去那寸草不生的蠻荒之地?”

“衛子夫,王雲兒,你們就這般命好?”

她的宮女無措地站在一旁,滿臉的焦急苦澀。這都是什麼話啊,要是讓陛下聽到了,美人最多會受罰,她可是要掉腦袋的啊!

沒辦法,她隻能勸:“美人,燕國其實也很好的。燕趙之地向來多異士,以後定能為皇子所用。”

李美人覷了她一眼。那一眼的冰冷,使婢女不自覺打了個寒磣。

“你懂什麼?”

但經過婢女的一番勸解後,她似乎也不再激動,冷靜得近乎漠然:“郎中令是不是也在甘泉宮?你告訴他,我要見他一面。”

郎中令,正是李敢的官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