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6 章(1 / 1)

李廣死了。

他渾濁的瞳孔微微擴散,眼底波動化作了一片死寂。從那雙失神的眼中,誰也不知道他是否聽見江陵月的話。

倘若真的聽見了,他會死前的遺憾少一些,還是會因自己本不必枉死而心生不甘?

但這已經不重要了。

江陵月將李廣的眼皮闔了下來,使他的遺容變得平靜。柔軟的手心摩挲過頰邊的風霜經年的粗糲,好似看過了年近古稀老將軍對戰匈奴、戎馬倥傯的一生。

人死如燈滅,但活著的人仍要強行。

她深吸一口氣,轉身對著李殳玉母女道:“請節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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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聲,淚水自眼眶中簌簌而下。李殳玉眼眶也紅了,卻平靜地捏住了母親的手。自從知道祖父一心自戕求死,她就知道,這一天不再會遠了。

在這個混亂的時刻,她還不忘對江陵月道謝。

“祭酒,今天真的多謝你。”

明知祖父的情況不算好,還不顧忌自己名聲往她家中飛奔。醫者仁心,世間唯有祭酒一人。甚至在祖父彌留之際,祭酒為了讓他去得安心,還在說著寬慰他的話。

李殳玉全都看在眼裡。

江陵月搖了搖頭,對這個隻有十幾l歲的小姑娘唯有心疼。她按了按李殳玉的肩膀,低聲道:“切莫悲傷過度,記得保重自身。”

李殳玉也放低了聲音:“祭酒你今天說的話,我發誓不會說出去一個字。”

原來她不僅聽到了,而且全都聽懂了……

江陵月微怔,旋即欣慰地一笑。

“嗯,祭酒信你。”

當日。李府便掛上了喪。對外聲稱李廣受傷過重,不治而亡。

李廣膝下有三子。其中長子李當戶、次子李椒都先他而死。唯一在世的便是剛受封關內侯的幼子李敢。好在其堂弟李蔡的官位不低,族中子弟不少,有他幫襯著,還是把喪事熱熱鬨鬨地操辦起來。

隻是這喪事的時機,卻是不巧。

恰逢漠北之戰大勝封賞不久的關口,賞金爵位不要錢的往外分發。衛派人人愁雲慘淡、霍派卻春風得意。李廣生前乃是衛青的麾下,其子李敢從屬霍去病而封關內侯,食邑三百戶。

因這層關係,前來吊唁的人態度便十分微妙。

衛派之中,兔死狐悲者有,為李廣鳴不平者亦有,見李敢封關內侯而眼紅譏諷者不在少數。自然也不缺投機分子想通過李敢套霍去病近乎的。

霍派人馬則簡單得多。

這些人剛才封侯蔭子,正處於一生中最春風得意的時刻。雖然口上說著節哀順便的話,眼角眉梢的喜意卻無論如何也遮不過去,明晃晃地刺人眼球。

一連幾l日下來,李敢沒少受悶氣。

再加上老父故去的傷痛,他的臉上生生瘦了一圈,頗有幾l分形銷骨立之感。

“幼卿,你怎麼瘦成這樣了?!”

遙遙傳來一聲

愕然的呼喊,

李敢怔怔望著遠處相攜而來的二人,

一聽這關切之語險些落下淚來。

但他不欲在好友面前失態,好歹忍住了,嗓音沙啞道:“李府人來人往,到頭來,也隻有少卿和子長是真心寬慰於我,旁的人……不提也罷。”

但任安面上卻是一片了然,苦笑著拍了下李敢的肩膀:“這些日子辛苦你了。”

司馬遷不在朝堂中,沒聽懂:“發生了何事?”

任安左右看了一眼,見到幾l個熟面孔後連忙岔開話題:“先不說了,幼卿,先讓我們給老將軍上一柱香。”

紀念完李廣後,李敢把人引到一處靜室。路上偶遇了一個渾身戴孝的少年人。他吸了吸鼻子,先給李敢行了禮,然後才問道:“叔父,這是?”

“這兩位都是叔父的摯友,大將軍舍人任少卿,太史令之子司馬子長。”

“這位乃是我長兄的遺腹子,阿陵。”

幾l人互相見了禮。其中,司馬遷的目光在李陵身上停了好一會兒,才隨著李敢進入了靜室中。

一坐下,他便呷了口茶:“到底發生了何事?”

任安苦笑道:“子長,你可聽說過長安最近的傳聞?”

司馬遷遲疑了片刻,才問出口:“莫非是……陛下有意打壓大將軍,抬舉驃騎將軍。”

“正是。”

任安忿然不已:“昔日得了大將軍恩惠的人,如今都上趕著去敲驃騎將軍府的門磚了。”

漠北之戰,明明東西線都是大勝,但隻因霍去病“封狼居胥”說起來好聽,陛下就更偏愛他一些?

更可氣的是,不僅皇帝明晃晃地區彆對待,就連大將軍門下之人也都見風使舵。幕府中的人手一日稀疏過一日,一問去處,個個都燒霍去病的熱灶了。

作為一手被衛青提攜之人,任安對這些人不恥極了。

但忿然之餘,他也不免琢磨起來:為什麼會這樣呢?為什麼陛下會冷落了為人謹慎、行事殊無過錯的大將軍,而去抬舉性格熾烈的驃騎將軍呢?

除了他,長安城中猜測很是不少。

最通行的一種說法是,大將軍戰功赫赫、功高蓋主,惹得帝王疑心忌憚,且鋒芒不如驃騎將軍耀眼,才會落得今日的下場。

自然也有更離譜的猜測。

譬如說,霍去病實則是陛下的私生子,才會被他捧在手心、百般疼愛……

劉徹&衛子夫&衛少兒&霍仲孺:?

這等一眼假的的流言如風般轉瞬即逝。但是,也有一種說法在私底下愈演愈烈,最終傳入了任安的耳中。

那傳言說,劉徹不滿衛青,根源出在李廣身上。

霍去病的東線戰績斐然,不僅大敗匈奴、生擒左賢王、封狼居胥山,漢軍的戰損率連人帶馬都低得驚人。相比之下,衛青的主力部隊雖然攻破了趙信城,但戰死者頗多,充其量隻能算是慘勝。

究其原因,無非是李廣迷路失期、馳援不及時。才

會導致衛青以兩萬主力獨自對抗單於,最終導致一場慘勝。

那些跟隨衛青,自以為揮汗出力之人把鍋扣到了李廣的頭上,聲稱是李廣害得大將軍晚節不保。

又有人說,李廣也知道,才會自戕而死,以命謝罪。

任安不知道李敢有沒有聽說過這個傳言。若是有,又會對衛青產生什麼看法?會不會遷怒、怨怪於他?

但他見到老友抑鬱的眉眼,終究沒說出口。

大將軍曾對他有知遇之恩,恰逢主君有難,他又怎能背棄人而去?但李敢的關內侯卻是在霍去病手下拿到的,在旁人眼裡是鐵杆的霍派人士。

任安一聲長歎。

雖然他對幼卿的友愛為真,但不可否認,朝堂的波詭雲譎到底影響了他們。再不能推心置腹、把酒言歡,實在令人惋惜不已。

司馬遷則一直沒說話。

忽地,靜室外傳來一道叩門聲:“叔父可在?”

李敢起身:“何事?”

李陵半邊身子抵在門上:“有貴客送禮上門,陵身份低微,不好接待,便來請叔父親自前去迎接。”

司馬遷和任安都善意地表示理解,還要和李敢一起。隻是他們都沒想到,這個沒點身份還迎接不了的貴客,不是他們想象中的衛霍等高官列侯,而是……

小黃門身子雖然躬著,臉上卻有一絲傲氣。

“李美人聽聞老將軍故去的噩耗,實在傷心難當。美人不便出宮,便遣了奴代為吊唁,同時吩咐奴轉告郎君,逝者已矣、節哀順變,請郎君保重自身。”

李敢深深鞠了一躬,面上十分動容:“敢會自行保重,請您轉達給李美人,敢謝過美人的好意。”

任安和司馬遷對視了一眼,這才想起來,李美人出身關中,和李廣一族同屬李信的後代。前段時間皇三子劉旦出生,李美人求了陛下的恩典,和李廣連上了宗。

於情於理,李廣去世,她都該前來吊唁。

但任安心裡卻生出一絲凜然。

大將軍是皇後內弟,驃騎將軍是皇後外甥。

陛下再如何在兩人之間玩弄權衡,但血緣關係無法更改,他二人都是太子殿下天然的助力。

但李敢和李美人,皇三子……

任安的心中,忽地生出一股子不安來。但轉念一想,即使大將軍再不得勢,也官拜大司馬、位比三公之上。更遑論驃騎將軍和女醫兩口子加起來三萬戶的食邑,無人能及。

李家無論做些什麼,都是蚍蜉撼樹,難以動搖太子母族根基。

他們應該也知道這一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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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廣身為一代名將,橫跨孝文、孝景、孝武三朝。他的死訊引起的水花很是不小。即使是未央宮中,也不乏有人討論。

這一日,江陵月進宮看望王太後,後者就就和她提起了這件事情來:“這李將軍,好端端的,怎麼就去了呢?”

言語之間,不乏唏噓之意。

她初初入未

央宮時乃是太子寵妾,頭頂上有個做公公的孝文皇帝。從那時起,她就聽到經常李廣的名字。甚至孝景皇帝登基後,私底下同她敘話,說要把李廣這一位猛將留給徹兒,讓他對上匈奴時能好受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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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要的不是自己好受,而是讓匈奴不好受。

王太後按了按眼角,幽幽道:“直到見了子夫家的家人們,哀家方才知道,何謂天生將才啊。”

相較之下,李廣的光芒亦黯淡了。

衛霍相繼封萬戶侯,李廣卻連一個最小的萬戶侯也撈不到。即使是同時代的旁觀者,也難免生出“既生瑜何生亮”的感歎。

江陵月卻道:“也許李將軍從沒想過封侯呢?”

畢竟“李廣難封”是後世強加給他的人設,許多鬱鬱不得誌的人都樂於自比李廣,把假想敵視作“靠裙帶關係上位得寵”的衛霍,在詩文裡留下不知多少酸言酸語。

至於正史上,李廣本人從未表達過對封侯的執念。

以她和李廣幾l次的交集來看,與其說此人心心念念的是爵位食邑,不如說他更在意對匈奴的戰果。無緣封侯拜相隻是戰敗的後遺症之一。

但李廣的痛苦根源便在於此,他是守城的飛將軍,卻非率軍進攻、大開大闔的將才。

能力配不上野心,悲劇就成了必然。

王太後若有所思地點頭:“陵月說得也有理。”

奈何斯人已逝,旁人再如何評價,他埋於黃土之下再也聽不到。種種結果隻有活下的人承擔。

譬如,李家對外宣稱,李廣是病死的。

李殳玉和她母親當時在第一現場,對李廣自戕而死的真相心知肚明。是她們選擇了對李敢隱瞞,還是李家一齊衡量過利弊之後,決定對外公開這個說辭?

江陵月不得而知。

當然,她也沒主動去問。

李殳玉最後一次聯係江陵月,是送上了行醫的謝禮,同時向她告了喪假。雖說她身為孫輩,父親在世時不必嚴格遵守三年的喪期,但是她同樣掛心著父親。

江陵月收下了,也準了她的假。

王太後對這個行為表示了高度認可:“這小娘子很是不錯。她年齡隻比陵月你小上幾l歲罷?小小年紀就能支應門庭,還能在你手下獨當一面,果然不可小覷。”

“怕是過幾l年,咱們大漢又要多一位女侯了。”

江陵月深以為然。

她知道自己幾l斤幾l兩,有今天的地位是占了後代信息差的便宜。但李殳玉卻是憑借個人能力,管著手底下幾l十個人的。

她的未來,不可小覷。

“女醫,江女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