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諸子封王的始末,江陵月的評價是:“騙騙哥們兒可以,彆把自己也給騙了。”
沒錯,她一眼就能看穿,這件事是大家一起聯合起來做的一出戲的。
總導演,自然是漢武帝劉徹。
彆看他先是命下禦史,又是把奏疏留中不發,乃至推脫自己德行未足,所以隻肯給兒子封列侯。看上去扭扭捏捏、頗不情願。
但話說回來,誰又敢逼迫這麼一位實權帝王,讓他做自己不情願的事?
不過是劉徹自己想鞏固劉據的地位,又不好直說,所以才串聯鐵杆太子黨們一起演戲罷了。
這一點,她能看透。其餘的滿朝文武自然也能明白。但即使是這樣,後者也不敢戳破。隻敢在口頭上感歎驃騎將軍果然威勢甚重、咄咄逼人。
但暗地指的是誰,大家心裡都有數。
“不過……你們演得不僅用心,還很注重細節啊。”
江陵月說:“大將軍,從頭到尾都沒出場?”
衛青身為太子母舅,是所有人認定的太子黨頭號人物。但為了符合他近來“失寵於上”的風聲,這次浩浩蕩蕩的集體上疏活動中,半點沒有他的身影。
霍去病哂然:“舅舅他陪著陛下夏狩去了,沒功夫操心這些。”
江陵月:“……”
她怎麼聽出了淡淡的怨念感呢?
原來,看似左右國運的立儲封王,隻是劉徹茶餘飯後的消遣。她都能想象他帶著一堆獵物、誌得意滿歸來後,隨意看一眼奏折的閒適模樣。
相較之下,此事反倒牽連了一乾朝中眾臣茶飯不思、揣度上意,還真是……
聽起來就像是劉徹會乾的事情。
不過,也許這並不是他無意,而是有意造成的局面呢?衛青失寵在前、一子封王在後。
魑魅魍魎也該沉不住氣、統統現行了吧。
對了,還有李敢……
江陵月沉吟了片刻,還是對霍去病開口:“不若留意一番李幼卿最近在乾什麼?”
曆史是自有其慣性的。
沒必要為了不讓彆人懷疑自己,就對未來可能發生的壞事閉口不談。而且,她相信霍去病心裡一定有數。
霍去病果然沒有多問一句。
“好。”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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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劉徹每年都要光顧的行宮,甘泉宮占地極廣。除卻宮殿附近人丁集中外,餘下要麼是人煙稀疏的森林,要麼是一望無際的曠野。
想在這些地方巧合地碰到一個人是很難的,除非是有意為之。
是日,便有一個美貌女子立於空闊之地,神色略有不安。一見就知道是在等著什麼人。
不多時,她的背後,傳來一道腳步聲。
“郎中令?”
李姬回過頭來,見來者隻有區區李敢一人,既滿意,又有些遺憾。
李敢好似知道她在想什麼,主動開口道:“叔父正與
陛下夏狩,不便前來。”
他的叔父,便是李廣的族弟,當今的丞相李蔡。叔父在孝景皇帝在時就因軍功封了兩千戶侯,後來效力於衛青麾下封了樂安侯。棄武從政後,官已至丞相。
李敢沒說出口的是,李蔡對李美人的連宗請求並不熱絡。今日明明受了李敢的邀請,更是恍若沒聽見一般,兀自隨著陛下狩獵去了。
很明顯,叔父對李美人並不感冒。
李敢一瞬間握緊了拳頭,但他和叔父不一樣……他父親新喪,家中勢力式微。恰好需要一位宮中有子的寵妃,鞏固自身在前朝的地位。
李敢沒覺得這有什麼不對的。
衛霍,不就是這麼做的?至於王夫人家中也試圖這麼做過。不過是被陛下阻止了而已。
但是,當他聽到李姬提出要求的時候,仍是感到一陣匪夷所思,以至於懷疑自己聽錯了。
“什麼……太子?”
“沒錯。”
李美人表情陰翳,語氣森冷:“憑什麼劉據能當,我兒劉旦便不能當太子?”
“太子殿下出身嫡長……”
李敢覺得李美人的腦子多半是壞了。劉徹對劉據的看重是眾所周知的事。衛皇後昔日誕下當利公主,證明了劉徹生育能力沒有問題。可他依舊寵愛不改,使之一連誕下三女後,才生出萬眾矚目的太子劉據。
誰都知道這說明了什麼。
劉徹不是沒有彆的選擇。但他屬意他的嫡長子,必須從衛子夫的肚子裡生出來。
有了這麼位心尖上的嫡長子,一個出生得平平淡淡、沒有半點特殊待遇的劉旦,憑什麼和人競爭呢?
李敢直陳了自己的意思,本以為李美人會減輕些許妄想,卻聽她輕輕“哼”了一聲。
“有漢一代,又有幾人是嫡長子繼位的呢?”
李敢悚然而驚。
他剛想說孝景皇帝難道不是嫡長子,卻突然想起來,竇太皇太後並非孝文皇帝的元後。至於元後和她故去的四個孩子,所有人都諱莫如深。
孝惠皇帝或許是唯一的例外。
但他的頭頂上還有一位高後。難道,李美人是想效仿高後故事麼……
李敢嗓音艱澀:“你想做什麼?陛下已經封皇三子殿下為燕王了。”
“大驚小怪什麼?我想做什麼,你來之前就沒猜過麼?這個時候開始裝沒想到了,真是好笑得狠。”
李美人不客氣地嘲諷起來:“要是真的想裝清清白白,就該像你那丞相叔父一般,隨陛下夏狩去。這樣不管我做了什麼,你都能摘得乾乾淨淨。”
“……”李敢的身子微晃了晃。
李美人的話如尖刀一般,戳破了他隱匿的、不願宣之於口的心思。
“你想讓我做什麼?”
“殺衛青。”
李敢的瞳孔一瞬間擴大,似是沒想到李美人會這麼直白,這麼不假思索。
那廂,李美人已經分析了起來:“衛青他身居大將
軍的高位,與皇後、太子的關係俱是密切。殺了他,太子一黨的勢力定會大肆削弱。”
漢朝母係遺風猶存,母舅乃是太子名正言順的保護傘。昔日的竇嬰、田蚡俱是如此。衛青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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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霍去病……不過是個表兄而已。他今天能支持太子,往後未必不能支持彆人。”
其實在李美人心中,對霍去病的恨意並不比衛青少。尤其是霍去病乃是明面上一手策劃了“諸子封侯”,把她的兒子發配到燕國不毛之地的人,她怎會不恨?
但李美人也很清楚。
搞掉霍去病,衛青身為大將軍大司馬,依舊能屹立不倒。反之則未必,,這當中並不是沒有做文章的地方。
她微眯了眯眼,見李敢沉默垂頭的模樣,不耐煩地“嘖”了一聲:“你不願意?”
“那是大將軍。”李敢道。
“大將軍又如何?”李美人刻意地停頓了一瞬:“那也是殺害你父親的始作俑者。”
李敢淩厲的目光一刹襲來。
上過戰場的人到底與常人不同。經曆過血與火的淬煉,即使李敢大多數時間沉默寡言,那雙眼中一瞬迸發的凶氣還是把李美人釘在原地。
“你在胡說什麼?”李敢嗓音沙啞。
“我胡說?”
李美人輕拍了拍胸口,聽了這句話反而安下心來。
李敢沒有表露出一絲訝異的情緒,一開口就定義她為“胡說”。這隻能說明,他早早就聽過了這個傳言,也許還不止一次。
“我到底是不是胡說,你心裡面有數。”
她刻意壓低了聲音,使之帶上了一絲蠱惑:“難道郎中令你沒聽說過嗎?你父親生前見到的最後一人,就是大將軍衛青啊。”
“我父是傷重而死。”李敢低聲道。
“誰信?是你親眼所見?”
“是江女醫所見。”
“江女醫?她算個什麼東西?她早就投靠了衛霍,還能向著你李家說話?”
李敢的手一瞬攥緊了。
李美人又在他搖搖欲墜的心間加了個砝碼:“要知道,讓人死不必親自動手。先前衛青就一番話逼迫你父親自戕了,他為什麼不能故技重施第一遍呢?”
“我要是你,早該聽說這個消息的那天,就親自找衛青動手報仇了。”
“你……”
李美人甚至知曉李敢下一句話,提前搶白道:“你害怕殺害了衛青,會有人找你算賬?聰明點,做得隱蔽點,不就好了?”
“對了,你不是霍去病的人?你替他殺了攔他路的舅舅,他不該狠狠感謝你,甚至主動幫你隱瞞此事麼?”
李敢的神色十分複雜:她竟然連這一步都想到了。如此心機深沉之輩,難怪會對那個位置有指望。
不像他……忍氣吞聲,連報仇都不敢。
回憶起女兒提起祖父死因時支支吾吾、神色遊離的模樣,又想起好友任安望向自己欲言又止的眼神。
李敢唯有苦笑。
“我會好好想想。”他沉默良久,方才徐徐開口,字斟句酌:“但無論如何,冠軍侯和江女醫於我有恩,我不會牽扯到他們身上。”
李美人飛快地皺了下眉,轉瞬又鬆開來。事情已經比她料想的最壞結局要好了。
“好。”她說道。
江陵月渾然不知,自己的預言在暗處已經成真了一半。此刻,她對著許久不見的衛青,瞪大了眼睛。
年輕了好多誒……
這就是不上班的魅力嗎?
她還記得,漠北之戰東西兩線彙合的時候,那時候的衛青塵霜滿面,眼底青黑。雖然五官依舊出眾,但一看就給人一股子疲憊的感覺。
眼前這個青衫風流、笑容溫和、隱有一絲少年意氣的帥哥又是誰?
“大將軍……”
她上下看了兩遍,嘖嘖稱奇了一會兒,才收回了目光。同時收獲了身邊一聲淡淡醋意的輕咳。
“好久不見了,陵月。”
衛青被看得半點不惱,笑著同她打了個招呼。
這些日子,在劉徹的刻意引導之下,衛青度過了一段很是清閒的時光。匈奴既滅,許多舍人離開,軍務也不用他分心去管。
每日在府中或與公主閒談敘話、或是教養膝下的三子。到了甘泉宮就隨陛下夏狩跑馬。
往日沉重的負擔一夕褪去,整個人過得透氣極了。就連劉徹都說,仲卿依稀有當年建章營騎時的影子了。
就連衛青本人也覺得自己年輕了不少。
江陵月看了看身邊兩個人截然不同的神色,不由得暗笑不已。眾所周知,工作不會消失,隻會轉移。
那麼,衛青肩上消失的擔子轉到誰身上了呢?
答案不言而喻。
衛青天天在外逍遙的時候,都是霍去病負責和人虛以為蛇,耐著性子聽他們陳詞濫調的恭維,順便處理大將軍幕府遺留的軍務。
她眼睜睜地看他眉眼日漸轉冷。
外界的傳言也一日離譜過一日,說驃騎將軍為人不如大將軍和善,是個難伺候的主子。
霍去病聽了這些話,氣壓更低。
——明明是你們為了榮華富貴棄舅舅而去,說得好像誰要你們伺候了似的。
他一不高興,就想在彆的地方找補回來。江陵月便是首當其衝的受害者之一。這些日子,兩人的肢體接觸頻率極速上升,除了本番之外,該做的做得都差不多了。
思及於此,江陵月的臉紅撲撲的。
所以說,難道衛青身上的擔子,最終也守恒地轉移到她身上來了嗎……
“對了陵月,有人托我轉達一聲,說如果你有方便的時間,她想見你一面。”
“誰?”
“是我阿姊。”
江陵月下意識道:“皇後?”說出口她就覺得不對了。衛子夫若想見她,何須衛青特地轉達?
一個詭異但合理的猜想在江陵月心裡徐徐升起。
她眼睜睜地看著衛青搖了搖頭,複又開口道:“不是三姊,是我的一姊。”
衛青的一姊,衛少兒。
亦是霍去病生母。
她倏然回頭,望向身畔男子利落的側臉:怎麼回事?怎麼一下就快進到見家長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