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弘羊對著輿圖看了又看。
過了好一會兒, 他才抬起頭來,眼底露出濃重的惑色:“敢問江祭酒,這一百戶人家有什麼特殊的地方麼?”
他剛才把腦內的關係網梳理過了一遍,確定這片沒有哪個貴人的親族故舊, 隻是長安城中最普通的一隅。
有哪裡值得江陵月高看一眼?桑弘羊琢磨不明白。
江陵月一看就知道他想偏了, 不由得抱臂笑道:“桑侍中如果心存疑惑的話, 不若我們一道去這片地方看一看,怎麼樣?我猜你會得到想要的答案的。”
前提是, 她的學生們沒有說謊。
但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要知道, 他們是被人舉報到她這裡來的。肯定是科普的效果卓然,才會惹得彆的小組眼紅。
桑弘羊頷首:“自然, 若是不麻煩祭酒的話。”
他也想看看,江陵月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江陵月便立刻吩咐道:“立刻去備車, 去李府把殳玉叫上。還有先生們……現在有空的也請他們走一遭。”
唔,就當順便驗收任務吧。
桑弘羊聞言不禁詫異, 但一想到等會兒就要親自去現場,便把疑惑壓在了心底。
孰料, 江陵月不知從哪變出一枚竹簡, 捧到他面前來:“侍中是想知道我們醫校和這片有什麼淵源?不妨先看看這個吧?”
耐不住好奇心,竹筒在桑弘羊的手中緩緩展開。
他一字一字仔細讀去——
“飯前便後要洗手。”
“不可隨地吐痰, 甩鼻涕。不可對他人咳嗽。”
……
“飯菜應燒熟為宜, 汙黴食品一定要丟棄。”
桑弘羊的腦袋上緩緩蹦出一個問號。
他抬頭看向江陵月,神情一言難儘:“這竹筒上寫的是什麼?”
還以為是什麼經史文章, 白白浪費了感情。
江陵月不以為忤:“桑侍中, 你不覺得按這竹筒上的做,人就會變得乾淨許多麼?”
這是自然,可……難道人人不都是這麼做的麼?
就說他們周遭, 哪有人會吃汙黴的食物?
桑弘羊忽地想到了什麼,瞳孔中的精芒一閃而過——也不對,還真有吃汙黴物的人。
旋即就聽江陵月說道:“如果桑侍中想辦肥皂廠的話,招收工人至少是不能不講衛生的人,不然如何讓人信服肥皂的品質?”
“恰巧,這一百戶,就是由我醫校的學生教導”
桑弘羊何等聰明之人,一下就明白了江陵月的用意。他沒什麼異議,隻疑惑道:“他們果然能依照這竹筒所言?”
依他對長安閭左的印象,怕是不可能吧?
“能或者不能,我們一起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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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經緯十二,一道三塗。
而住在章台街的趙兒,則是長安芸芸眾生中最平凡的一個。
她家祖先從秦起就居住在鹹陽城——現在叫作長安了。幾十年來,多番輾轉戰亂,有些先祖不幸地喪生,她家的那一支卻幸運地活了下來,一直傳承到她這一代。父母生下她養到十四歲,做主把她嫁到了鄰居王家去。
據阿爹說,大秦還在的時候,她祖上還有軍功呢……
趙兒微微出神了一瞬,旋即自嘲地低下了頭。祖上有又能怎麼樣?現在過的還不是苦日子?
以為誰都是王太後、衛皇後呢?
趙兒嫁到王家來五年,生下了一子一女。一家幾口人的生計全靠丈夫王四出賣苦力——他們的名下沒有土地,口糧也要在城中兌換,價錢比農人家中高一倍不止。
她想了一會兒就不想了,麻利地從水缸中舀了一瓢水,正要飲下之時,突然想起什麼對著陽光照了照。
隻見水面反著光,映出一片……漂浮的蟲卵。
若是放在往常,趙兒一定不會在意這點細節,對著瓢徑自牛飲下去。但她這下會兒卻遲疑了一下。片刻後,不情不願地挑了幾根柴火,把水舀到石鍋中慢慢加熱起來。
好幾天以前,忽然有一群奇怪的人來了章台街。他們自稱是什麼……醫校的學生?趙兒眼尖,一下就認了出來,那個為首的小娘子一定出身長安的富貴人家。
這群人說了很多奇怪的話。
趙兒一句都聽不懂。
她正要回家照管調皮的一雙子女的時候,就聽那領頭的小娘子大聲道:“隻要你們肯照我們的話做,我就可以給你們發些東西……是宮中才有的好東西哦。”
宮中才有的好東西?
趙兒不相信,但也抱著可有可無的心情回了頭。然後她就眼睜睜見到,一塊雪白的什麼東西被投入水中,過不了多久就化開一片白色。不管是臟手還是臟衣服,一旦過了那微微發白的水,再出來後都像嶄新的一樣。
趙兒駭然不止——這莫非是仙法不成?
為了打聽清楚這玩意的底細,她也耐著性子聽人講話。鄰裡人卻比她更加熱情,紛紛湊上前恭維起來,話裡話外都是能不能施舍她們幾塊“宮中的仙物”。
為首的小娘子十分好說話:“很簡單,隻要你們按照我們說的做,做到的人就可以每個人拿到。”
但她的態度也十分堅決,沒有還價的餘地。
於是趙兒一群人,也不得不跟著遵從起那些瑣碎的規矩。什麼飯前便後洗手的,什麼水要煮熱了才能喝。
如此瑣瑣碎碎地堅持了十來天,好像是有一點細微的不同。
趙兒有些說不出來。
就像這水面上的蟲卵,她從小到大可從沒在意過的。今天卻生出一點淡淡的膈應感來……
她自嘲一笑——真是嬌貴了,瞎矯情。
門外乍然傳來一聲呼喚:“趙嬸子快出來,有貴人來了!”
趙兒的手一頓,麻利地把石鍋灶下的火一熄,著急忙慌地跑了出去——怕不是先前的貴人來發仙物了吧?
走出去,卻發現不完全是。
先前的富貴人家小娘子確實在。不過這一回卻不是領頭的了。她站在一男一女的身後,一臉乖順,正小聲地說著什麼。
而最前面的、面目光豔懾人小娘子——也是趙兒第一眼就注意到的,則不時地點點頭,眼角眉梢間流露出滿意的神色來。
“怎麼樣?”江陵月聽完稟報後,就問向了沉默的桑弘羊:“侍中覺得還滿意麼?”
桑弘羊自然也能聽見李殳玉講述科普過程的聲音。但他先前一直一言不發,此刻不得不做出回應,才矜持地點了下頭:“確實與彆處有所不同。”
江陵月抿了下嘴,暗笑道:何止是不同?
就像後世,搞了衛生和沒搞衛生的房間,總能一眼被辨認出來。何況這裡是衛生條件本來不怎麼樣的漢朝。
注意和不注意衛生,簡直是有天翻地覆的差彆——這條巷子裡人人面目整潔、衣物乾淨。精神狀態瞧著就與眾不同。
江陵月又大口呼吸了空氣——該說不說,就連這裡空氣中的味道,都比彆的地方更加怡人一些。
許是垃圾、大小便集中處理的規矩起了作用的緣故。也足以說明,這百戶人家真在按照竹簡上的行為守則生活。
江陵月眼珠一轉,又追問道:“那侍中覺得,這裡足夠乾淨到他們去給肥皂廠做工了麼?”
“……足夠了。”
嘴硬如桑弘羊,也不得不承認。
江陵月倏然一笑,拍了拍李殳玉的肩膀:“殳玉,做得好!”
桑弘羊:“……”
他們幾人鬥嘴鬥得開心,卻沒留意到圍觀的人群中發出一聲低低的嗡鳴,片刻後七嘴八舌地爭執了起來。
江陵月不由蹙了下眉。
但她沒有貿然出面乾涉,而是拍了拍李殳玉:“你與這裡的人相熟些,去問問他們出了什麼事?我懷疑和我們有關。”
李殳玉依言照做。
但居民們卻陡然安靜下來。眾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不說話了,唯有胡亂的眼神紛飛。
江陵月:“……”
她張了張口,正要說話時,卻見人群中一個瘦小的女子弱弱地發聲道:“小娘子,我有個事想、想問你……”
李殳玉:“趙嬸子?你說。”
“就,就是……小娘子您先前答應我們的、那、那宮中的神物,還發不發了?”
趙兒越說聲音越小。
她看得出來,這一行人非富即貴,想賴賬他們也毫無辦法。尤其是今天又來了新的一撥人,明顯是更能管事的。萬一他們大手一揮,說之前的不算話了呢?
方才,這些人就是在爭論,要不要討個說法。
但貴人一開口垂詢的時候,即使吵嚷得最狠的人也鴉雀無聲了。隻有她很不甘心,又瞧著這一群人看起來和善,不是不好說話的模樣,才鼓起勇氣問了一問。
江陵月愕然了一瞬,旋即反應過來。
宮中的神物?
她啼笑皆非:“該不會是肥皂吧?”
李殳玉臉頰泛起羞澀的紅色:“江祭酒,我就是為了之前吸引到他們、所以、所以才……”
她隱約聽過一些傳言,說江陵月對“仙”“神”之類的字眼很避忌。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犯到她的避諱。
江陵月早就見怪不怪了:“沒事。不過下次可彆這麼說了。”
因為——
“他們到時候就要親自製作的東西,怎麼還能叫神物呢?”
江陵月說完這句,就走向了趙兒,朗聲道:“之前殳玉承諾你們多少肥皂,都會足額發放的,這個你們不用擔心。等一會兒由她現場清點發放。”
趙兒面露喜色,告謝一聲,正要退後時,卻被江陵月接下來的話震在了原地:“還有一件事,也想請大家幫幫忙。”
“我這裡有一份活計,需要十五到四十歲的人手,無論男女。活計本身不難,唯一的要求就是……日日遵循李小娘子教你們的那些規矩,一日不可懈怠。”
“至於報酬的話,做滿一旬發一鬥米。做滿一月者再發一鬥,合計七鬥。”
“一、一旬七鬥?”
江陵月眼尖,見到一個人喃喃地重複了一句。說完還掐了自己一下,似是在確認這似夢是真。
她微微笑了一下。
這個數目,是她和桑弘羊提前商量好的。大約高出了“長安最低工資”的十倍百倍不止,妥妥的高薪職業,但在肥皂的利潤前,不過是九牛一毛。
唔,就當成是推廣《衛生與健康》的經費吧。
江陵月適時退後一步:“如果有人願意做的話,就現場找李小娘子報名吧。”
下一刻,她眼睜睜見到李殳玉嬌小的身體被大片的人群包圍。
人聲鼎沸中,江陵月微微一笑,深藏功與名。
旁邊的桑弘羊莫測地看了她一眼,心道:幸好自己的姿態足夠配合,方才也沒逆著她說話。
如若不然,現在被包圍的說不定是自己了。
江陵月,好可怕一女的。
桑弘羊頓時堅定了自己不能和她作對的決心
要是讓江陵月知道了他的心思,一定會大呼冤枉——她隻是想鍛煉一下李殳玉獨立處理問題的能力啦。
咳咳咳。
“對了。”她突然想到一件事:“這一百戶人家不一定招得滿。以後也還有彆的工廠。這樣吧,我們就讓放出消息,隻要遵守這竹簡上內容的人,以後招工時優先錄取,怎麼樣?”
還能怎麼樣?
桑弘羊瞧著人群中忙得不可開交的李殳玉,默默點了頭。
他可不想一個不答應,然後被江陵月也扔到人堆裡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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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證明,在生計問題上,老百姓總比想象得聰明、敏銳得多。
江陵月刻意放出去的消息,果然大大攪亂了長安的風潮。不過和之前的幾次不一樣,前者隻是貴族們茶餘飯後無聊的談資,這一回卻牽動著每一個閭左百姓的心弦。
彆看陶淵明不願為了五鬥米折腰。
對於平民百姓來說,七鬥米,折合80多斤粟米,是一個五口之家兩月的口糧。
江陵月看著意識海中,呼吸之間都在瘋長的診療值,發出一聲滿足的喟歎來。
有一個月足足七鬥米的活計吊著,現在可謂是長安人人爭相學習《衛生與健康》——也不知道他們是從哪裡找來的教材?
垃圾集中處理、大小便集中處理、每日洗面潔牙……
不僅城市的市容市貌有了極大改觀,就連燒熱水喝所用的柴火都漲價了。
不過很顯然,後者是副作用。
江陵月想著:是不是該把煤啊石油啊找出來?不然為了燒水喝,把秦嶺這一片的山林砍沒了,玩笑可就開大了。
唔,該跟劉徹提一提這件事了。
她計劃好了進宮的事宜,誰知道意外總是比計劃先來一步。
“太後在長信宮安排了小宴邀您前去,還宴請了合她心意的青年才俊。請女醫您務必賞光。”
江陵月對著恭敬的宮女,簡直欲哭無淚。
難道這就叫作事業得意,但情場失意?她之前一直逃避的事情,終於還是到來了。
她這具身體才十六歲,就要去相親了!
“我可以不去麼?”
面前的宮女似乎早有準備,微微一笑:“太後為您精心準備了這麼久,您覺得呢?”
江陵月隻能舉起白旗。
她一聽就知道,宮女的回答一定是太後教的。她不僅預判了自己的反應,說不定一會兒她反抗得更激烈的時候,也有相應的對策。
算了算了,就當吃個飯吧。
江陵月面無表情展開身體,由著宮女們gei她穿上王太後準備的衣服。
禍不單行。
就在她哭喪著一張臉,被宮女讀作簇擁、寫作挾持著前往相親宴會的時候,卻被一人攔了下來。
“陵月。”
江陵月的腳步一頓,通身一僵。
她不可置信地回頭——
秋日的陽光下,那人站在背著日光巍巍而立,紅衣鮮烈且灼人。男子閒閒地抱臂,襯得寬肩窄腰的身材愈發突出。
他幾步走到江陵月身前,居高臨下望過來。
凜冽的目光劃過江陵月身上的華服,和鬢發間的珠玉。他的目光有如實體,凡是被劃過之處,皆泛起一陣微刺之感。
這讓江陵月不敢和他對視。
半晌,霍去病意味不明地笑了聲:“許久不見,聽說陵月你要去相看中意的男子了,可有這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