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信息大爆炸的時代, 即使是沒有戀愛經曆的人,也不會對“愛情”兩個字感到陌生。
數不清的影視劇、小說以此為母題。更遑論她也充當了不少次友人熱戀時的軍師角色, 攢下一大籮筐沒經過實戰檢驗的經驗,榮膺朋友圈戀愛大師的稱號。
所以當江陵月頂著霍去病的目光,倉皇地低下頭的那一刻,她的心也像跳進海水的錨一般沉了下去。
她清晰地知道了一件事——
自己沒由來的心虛,絕不僅僅因為霍去病的目光太過灼人。
她手心一下攥緊了衣袖,心跳快得像綿密的秋日雨點。既不敢對上霍去病的目光,也說不出一句話來。往日指點彆人時侃侃而談的所謂戀愛經驗,頃刻間全部化作了烏有。
孰料, 這一幕落在霍去病眼裡,就是心虛的證明。
“聽說陵月你要去相看中意的男子了,可是?”
他問完之後, 便抱臂立於原地,靜靜等待。一息、兩息、三息……他所得到的回應,唯有江陵月鬢發下漂亮的發旋。
霍去病差點被氣笑了。
“怎麼, 陵月你敢做卻不敢當麼?”
既然言語的質問無效,他便選擇用行動表達。徑自上前了一步,拉近了兩人之間的距離。若是被經過的路人看去,怕是以為撞見了什麼好事, 紅著臉匆匆離開。
這也確實是個極其親密的距離。
霍去病甚至能看清江陵月的眼睫,和它落在眼底的淡淡陰影。
纖濃的睫毛似乎藏著心事,不安地顫動著。尤其是在霍去病上前的時候,更是狠狠抖動了一下,像是一隻振翅欲飛的蝶。
他的聲音也不複凜冽,而是變得曖昧而含混,帶著一股子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陵月?”
像情人間的呢喃耳語, 又像妻子出軌時丈夫低沉的質問。
——等一下,這都是什麼奇怪的聯想啊!
江陵月被自己的想象力給雷了一下。片刻之後,立即從心虛中掙脫了出來。
她和霍去病可沒什麼關係。
霍去病想質問她什麼呢?沒立場的。
但有些人似乎並不是這麼想的……譬如她身後的婢女們見到這一幕,紛紛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但她們似乎又想到了什麼,面色難辨地對視了一眼,然後默契地退後了好幾步。
察覺到這一切的江陵月:“……”
等一等!
你們不是長信宮的宮女嗎?
說好的要帶我去相親,那麼義正言辭不容拒絕。為什麼霍去病他一來,你們就全都變卦了!
剛鼓起一點勇氣的江陵月頓時欲哭無淚。她沒有回頭看也能猜到,宮女們一定退得遠遠的,留足了屬於二人的空間,不管說什麼都不會被其他人聽到。
江陵月能夠想象,但霍去病面對著她,更能看得清楚。
所以,她清晰地聽見一聲低沉的笑,抓撓著她的耳廓:“陵月,現在四下無人了,你可以說了麼?”
江陵月咬牙暗恨:可把你得意壞了!
但她碾平了心虛感,也不似初見時那般沒底氣。此刻便利落地點了下頭:“是太後她在為我相看。”
鬢間的珠玉輕晃,發出簌簌的聲響。
“為什麼?”霍去病單刀直入:“你應當還沒忘記,我先前向你表達過心意?”
“我……”沒忘,哪裡敢忘呢?
“所以你寧可與不具名的郎君見面,也不願給我一個機會?”
霍去病的眸子漆黑且幽涼,時常使人覺得不可逼視。但江陵月驀然抬頭之際,不意間在他的瞳中看清自己的影子。
緊張,又瑟縮。
急於辯駁,卻欲言又止。
江陵月心竅忽地一震。
倏然間,她好像什麼都明白了。旋即,一種被人看透的羞恥和不安如洪水般沒過心頭,漫至四肢百骸。
她嗓音澀然:“所以,軍侯看得出我的心意?”
也許在出宮的那天夜裡,江陵月清晰地確認自己心意之前,霍去病更早的時候就看出來了——
所以他才會有此一問。
你為什麼寧可見彆人,而卻不願選我?
明明我們彼此都心知肚明,你並非對我無意。
霍去病承認得很是利落:“嗯。”
江陵月唇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搖了搖頭:“……真是比不過你,不愧是打仗的。”
隔岸觀火,洞悉人心。
竟然還比她先一步看出來自己的心意。
再一想自己往日不甚堅定的拒絕之語,種種刻意的避嫌,此刻統統成了小醜行徑。
霍去病那時怎麼想她呢?
救命啊,光是想想就腳趾扣地了。
“陵月謬讚了。”
霍去病被誇表情也淡淡但。眼神卻很專注,定定地看著她:“正因如此,我才會不解。懇請陵月為我解惑。”
“你想知道?”
不等霍去病再答話,她的眼皮顫了下,輕聲細語道:“因為,你是霍去病啊。”
霍去病:“……?”
望著他極少見的怔忪之色,江陵月緩緩露出一個笑來。
傳奇本身永遠不知自己會成為傳奇。即使是元狩二年的現在,他加封冠軍侯、邑萬戶後,朝中也不乏酸言酸語——衛霍有此成就,不過是憑著好運傍身,加上劉徹偏心後族而已。
他們不知道的是,此後的兩千年,再沒人有此等“好運”。
霍去病。
僅一個名字,就有千鈞的重量。
千古之下的一代將星,她怎麼能夠輕易染指?
但這些,她都不能告訴霍去病。她隻能搖搖頭:“你是冠軍侯,是驃騎將軍。你打贏了兩次河西之戰,你……”
禪於姑衍,封狼居胥。
當然,這是兩年後漠北之戰的劇情,她不能提前劇透。
“等等。”
霍去病似乎終於明白了什麼,劍眉緊蹙了一瞬又鬆開:“你是覺得,你我身份有彆?”
“嗯……算是吧。”
雖然他理解的身份有彆,和她想表達的肯定有差彆。但也沒有比這更合適的說法了。
恍惚間,江陵月聽見一句低語:“這算什麼?”
旋即,她就感到一隻修長的手撫過她的鬢發之間。乾燥又帶著絲絲的暖意。含著薄繭的手指擦過玉珠,最終落在她的發旋處,溫柔地輕輕摩挲著。
這是霍去病早就想做的事,如今終於心願達成。
“可是陵月,你也是江陵月。”
他學著她先前的口氣,一字一頓道:“你是未央宮的宮廷女醫,官秩千石,你還是醫校的江祭酒,發明了輪椅……”
“停停停!打住!”
江陵月打了個激靈,試圖抖落滿身的雞皮疙瘩。
霍去病學著她的口氣說話,本來就很怪異。言語間還不住地尬誇,更是讓人渾身不自在。
霍去病不樂意道:“那陵月你誇我時,可在意過我的感受?”
江陵月:“……我錯了。”
她攀上鬢間的手掌,試圖把它拿下來:“不,這是不一樣的。你以後是要上史書,流傳千古的。”
“嗬。”
霍去病卻擰起劍眉,說不清是微笑還是嗤笑:“難道陵月你以為,你做出了那些事情,還能從青史中獨善其身不成?”
這下子,江陵月徹底怔住了。
霍去病的話,似乎給她打開一間新世界的大門。她有心反駁卻說不出什麼話來。
“你莫非以為自己能從青史中獨善其身?”
對啊。
她如今不是千古之下的仰慕者了。她真切地來到了兩千年前,漢武朝最輝煌的時代。
見證了,卻也改變了曆史人物的平生。
趁著江陵月發愣的間隙,霍去病反握住她的手,扣在自己的手心,用虎口上的薄繭微微摩挲。
溫熱的聲音落在她耳畔,有些撓人的癢:“若你我在一起了,史書上豈不是會多留下一段鴛侶佳話?”
“陵月,考慮一下,嗯?”
江陵月閉上眼睛:“……讓我想想。”
“好。”霍去病應下。
窮寇且莫追,宜緩不宜急。今天能讓她承認對自己有意,已經是意外之喜。
“陵月打算什麼時候給我答案?”
“……等我忙完這段時間再說。”
“太模糊了。”
江陵月咬牙:“最遲這個冬天!朔旦之前!”
霍去病終於露出一個真切滿意的笑:“好,朔旦之前。到了朔旦,我會來問你。”
“對了,還有一件事要告訴陵月……”
“什麼?”
江陵月心裡浮現了不好的預感。
不知道為什麼,她總有種自己又被套路的感覺。畢竟被霍去病套路可不是第一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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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信宮。
王太後聽完宮女的稟報之後,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來:“知道了,你們都下去吧。”
衛子夫見狀十分不解——今日宴會的主角一個都沒來,母後被放了鴿子,為什麼看起來會開心?
鑒於放鴿子之一的人是她外甥,衛子夫猶豫了片刻,出言試探道:“母後,去病他……”
“子夫啊。”王太後打斷了她,兀自感歎不已:“還是你和徹兒的眼光更好。先前我還不死心呢,覺得滿長安這麼多優秀的兒郎,未必隻有去病一人合適陵月。”
“結果一番挑挑揀揀的,身份配得上陵月,又不阻礙她拋頭露面的,也就剩去病一人了。”
衛子夫點了點頭:“母後說的是。”
“最重要的是,他們互相中意,心底有彼此。”
衛子夫還是疑惑不解,但她知道王太後突然說這番話一定和剛才的宮女有關。所以那些宮女們,她們到底看見了什麼?
還有,陵月和去病什麼時候兩情相悅了?不是還在神女無心、襄王有意的階段麼?
難道,她錯過了最新的一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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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陵月聽到了耳畔的聲音。
凜冽又含混,還帶著一點微末的笑意:“太後今日想讓你相看的人,其實是我。”
他頓了頓,似有些得意:“隻有我一個。”
江陵月一瞬瞪大了眼睛:“霍去病,你個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