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 第 82 章 天真而殘忍的階級鴻溝……(1 / 1)

那人遲疑了一下:“祭酒, 這個人您也認識的。”

嗯?我也認識?

福至心靈一般,一個人影倏然浮現在江陵月的心間。她脫口而出道:“莫不是李殳玉,李小娘子?”

她集中做了一批肥皂, 都放到展覽會上。展覽會後,大部分都被劉徹拿去供應宮中了,少部分被她散給相熟的人。

那天在展覽會上給她當手模的李殳玉, 理所當然分到了不少。

“祭酒竟然知道?”

“可彆把我當成傻子。”江陵月輕敲了敲他的腦殼:“雖說你用肥皂吸引他們是好主意,但這主意到底不是你出的,到底算不算是舞弊, 還要我和先生們商量一番決定。”

告狀人聞言不禁一喜。

他方才聽江陵月誇讚“天才的想法”,臉都發白了。這下覺得自己占理又趾高氣昂起來, 鼻孔中也發出“哼”的一聲。

沒想到,江陵月也點了他:“還有你, 你怎麼會覺得用肥皂是舞弊?不然我們給你發的財帛是乾什麼的?”

“你若是不給人一點好處, 人家怎麼會無端聽你的話呢?”

“啊?”那學生大驚失色:“那、那些不是讓我們用來刻下竹簡分發給他們的麼?”

江陵月:“!?”

“你把竹簡發給他們了?他們不識字, 怎麼看得懂?”

“所以最近就在教他們識字,隻是有些不順利……”學生見江陵月面色不對勁, 又小聲道:“祭酒您當初不也是這麼教我們的麼?難道這樣做不對麼?”

“我不是……”

江陵月感到一陣難言的荒謬。千言萬語湧到了喉頭, 卻一句話說不出。半晌,她撫著額頭沉沉歎氣:“罷了, 對與不對, 一個月後用結果說話就是了。”

但她心裡也明白,這一組的人結局已經注定。

莫名其妙地教人一些看起來毫無道理的規則, 卻又不展露這樣做的好處。長安的百姓日日忙於生計,哪有閒功夫搭理他們呢?

失敗是必然的。

江陵月沒有與這人再理論,徑直對另一人說道:“你讓李殳玉來醫校見我一面,就說我已經知道了前因後果, 有話想跟她說。”

“是。”

-

一日後,李殳玉如約而至。

江陵月正好教完一節課,剛從教室出來。她做主把剩下的五十七人拚湊成一個班,既節約了先生們的時間,也讓他們有更多心思精心輔導學生。

果然,面對經曆誘惑而不改其誌的學生們,幾位先生不由得教得更加認真精細,恨不得傾囊所授。

而在他們的澆灌下,學生們也飛快成長著。一本厚厚的《基礎醫學導論》已經上完了一半。

江陵月見了這個喜人的進度,也不禁琢磨著,要不要給學生們多上點強度?比如把顯微鏡貢獻出來,引入細胞的概念呢?

她默默在心裡的日程表打上一個勾。

“祭酒——”

忽地,一個清甜女聲的召喚讓她回了神。江陵月看了過去:“殳玉,你來了?我們去辦公室說吧?”

“嗯嗯。”李殳玉點頭連連。

她跟在江陵月的身後,乖得不得了。也許因為她不再是醫校的學生了,少了一層心理上的壓抑,舉止之間也沒了之前的拘謹。

“坐吧。”江陵月倒了一杯蜜水遞給她。

這玉杯是辦公室專用的待客杯子,可惜幾乎沒人用。上一個使用者還是暈血時期的李殳玉。

“你知道我今天找你來,是為了什麼事麼?”

李殳玉乖乖點頭:“祭酒知道我把肥皂送給同窗了。”她頓了頓,試探道:“可我隻是個出主意的人,他們完成得很好,也是有功勞的吧?”

“你知道了,想給他們求情?”江陵月似笑非笑。

“嗯……”李殳玉臉一紅,還是點了下頭,承認了。

江陵月既沒說好,也沒說不好:“說說看吧?那冊竹簡上的內容,你是怎麼理解的呢?暢所欲言就是,不用顧忌我的想法。”

她心底隱隱有個想法,正需要驗證。

李殳玉慢吞吞開口道:“女醫所寫的那冊竹簡上的內容,隻要照做就可以讓人保持乾淨,是麼?”

“對,你是怎麼看出來的?”

“阿母從小就是這麼教導我的。她說李家的小娘子,要保持通身無塵。”

江陵月隨口讚了一句:“嗯,這習慣很好。”

李殳玉搖了搖頭:“長安城中有許多家都是這麼教導家中的小娘子的,殳玉並非特殊的一個。但是您所撰寫的竹簡,竟比阿母所教導得還要精細。”

竹簡上面的許多規矩,竟是她從沒嘗試過,但一試之下又覺得萬分有用的。

李殳玉猶豫了一瞬,想到江陵月說的“暢所欲言”四個字,才下定決心問:“隻是殳玉有一件事想不明白。”

“你說。”

“為什麼您要讓黎庶們學會這些呢?他們,他們……”

“殳玉是覺得他們不配,對麼?”

江陵月注視著李殳玉一瞬低下的頭。她年方十二歲,花一樣的年紀,許多想法還不能很好地遮掩。譬如此刻,秀麗濃厚的烏發蓋住她透紅的雙頰,卻遮不住她眼底不曾改變的疑惑。

為什麼您要教給他們……而不是我們呢?明明我們貴族小娘子、小郎君才是最有閒心,最配談“乾淨”兩個字的呀?

江陵月從她的臉上,看見了一條天真卻殘忍的鴻溝。

她低頭撥弄了一下腰間的流蘇:“我其實也有個問題想問殳玉,為什麼即使你覺得百姓們不配乾淨,也要送肥皂給他們,好讓你昔日的同學完成我的要求?”

李殳玉頓時僵住了。

江陵月定定望著她,語氣鄭重且迫人:“殳玉,回答我。”

“……是、是我家裡人讓的。”半晌,李殳玉才從牙縫中擠出幾個字來,頭低得更狠了。

“你家裡人讓你和我打好關係?”

李殳玉下意識地否認。

但她再清楚不過,家人們確實是這麼要求的。江陵月隻是說得直白且難聽了些,卻並不能說是錯的。

她聲音呢如蚊蠅:“嗯……是……”

“好吧,我知道了。”江陵月揉了揉太陽穴。這個答案並不讓她意外。但她見李殳玉可憐巴巴的模樣,不由得反省自己起來——剛才是不是太凶,把人家給嚇到了?

老實說,聽到李殳玉高高在上的提問時,她心中驀地發出一股無名火來。也許是因為她自始至終認為自己和百姓是一個戰線的。語氣就難免尖銳冷淡了些。

但轉念一想,苛求一個十二歲的漢朝貴族小姑娘理解什麼是群眾路線?理解什麼是人民史觀?這何嘗不是一種吹毛求疵?

她是心智成熟的成年人,不應該做出遷怒的事情。

江陵月飛快地反省著自己,語氣也漸漸平緩了下來:“那分發肥皂的主意,也是家裡人給你出的麼?”

“是我自己想的!”

也許是為了挽回什麼,李殳玉突然抬頭,提高了聲音:“主意是我自己想的,我沒有問過家裡人!而且……我也很想留在醫校,想像阿慈一樣,留在祭酒的身邊給您做事!”

江陵月心中最後一點火氣也消了。

她歎了口氣:“好吧,那你說說看,用肥皂賄賂這一點,你又是怎麼想到的呢?”

“嗯……我就是想著肥皂是個好東西,所以先送給他們一點兒。等他們用過了肥皂,嘗到講衛生的甜頭了,自然會照著那竹簡上去做。”

江陵月訝然不止:“然後他們就真的照做了?”

李殳玉露出一點羞怯的笑意來:“是同窗們勸導得好。他們有的原來就是農家子,比我更會和人溝通……祭酒,您為什麼那麼看著我?”

江陵月深吸一口氣:“沒什麼,隻是想到了一些事。”

如果李殳玉說的全是真的,他們的科普工作初出茅廬就能有這麼個成績。那麼以後呢……讓滿長安學會《衛生與健康》,似乎也隻是時間問題。

就在這一刻,江陵月做出了決定——要把李殳玉和那十人組留在醫校。

她有種預感,即使不能修習醫術,李殳玉也一定會成為骨乾。除去高超的醫術外,醫療科普工作同樣重要。甚至在某種程度上,衛生知識的普及比具體的醫術更能夠驅趕疾病。

如果這樣的話,有些事她就必須要給李殳玉說清了。

江陵月緩緩開口道:“殳玉,你有沒有想過一個問題?為什麼人為什麼會愛乾淨呢?為什麼會見到整潔之物就心生喜悅,見到汙濁之物就厭惡不已?”

李殳玉眨了眨眼,似乎因話題的跳躍感到驚訝。

片刻後,她的眼睛蒙上了一層疑惑。

對啊,為什麼呢?

——從進化論的角度,當然是因為不這麼做的人都死了。

而愛乾淨的基因,則讓人類遠離各種疾病的源頭,擁有更高的存活率,從而一代一代地傳下去。

江陵月刻意放低了聲音。她知道這樣會使自己更有說服力:“一個人是嬰兒的時候,尚且不知曉自己是貴是賤。早在那個時候,他就會因為便溺的不適而哭泣,這何嘗不是一種愛潔呢?”

李殳玉的眼前,一瞬浮現出乳娘照管弟妹時的場景。

她不得不承認,和江陵月所描述的一模一樣。

所以,她也不得不承認江陵月接下來說的話:“所以殳玉你看,出身高貴者也愛乾淨,低賤者亦如此。它與貴族的風儀教養無關,隻是一種天性和本能而已。”

“喜潔,並不是你們貴族的特權啊。”

江陵月拍了拍李殳玉的肩膀,似乎又把她的三觀拍碎了幾分:“所以啊,你瞧不起的那些平民百姓,教導他們愛乾淨不過是順應天性而已,又有什麼對錯可言呢?”

“不過殳玉,你有句話倒是說對了。”

要舍得給百姓們一點甜頭,才能讓他們養成講衛生的習慣啊。不然,連生存都成了困難,強行令人講究衛生,豈不是一種奢求麼?

又過了一日。

桑弘羊來了,為的正是肥皂廠一事。

不等他張口,江陵月就開門見山道:“桑侍中,肥皂的配方我可以儘數供出,除去安全生產的環節以外,一切生產經營我都可以不插手,隻不過我有一個要求。”

桑弘羊問道:“是什麼?”

他望著顯然有備而來的江陵月,生出淡淡的警惕之心來。放權放得這麼徹底,那她提出的條件肯定很過分吧?

他可不能隨便答應。

事實卻遠出乎他的所料——哪裡是過分呢,甚至連舉手之勞都稱不上。

江陵月攤開了一副長安輿圖,纖細的指尖點上一處:“肥皂廠若是招工,我希望優先從住在這裡的一百戶人家中招。”

她所指的,正是在李殳玉等人的科普下,養成了良好衛生習慣的一百戶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