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第 38 章 也會為偶然窺見的江邊月……(1 / 1)

居延海, 月如鉤。

西北的天候十分怪異。縱是炎夏,白天的日頭曬得人頭暈眼花,到了夜裡太陽下了山, 北風便颯颯地往人披甲的縫裡鑽, 吹久了還真有些冷, 讓人遭不住。

親兵打了個寒噤, 又遙遙望向遠處,心底忍不住泛起嘀咕:軍侯不愧是塞外行軍慣了的,獨自一人在外站了這麼久。

……他就一點也不冷嗎?

嘀咕歸嘀咕, 面對上霍去病時,親兵卻半點不敢懈怠。他這一回可是有極其重要的軍機來稟報的。

“稟軍侯,咱們派出的斥候傳來消息, 十裡之內未見合騎侯麾下行軍的痕跡。”

這是個不折不扣的壞消息。

按照原定的行軍計劃,漢軍本應該兵分兩路,一路朝隴西出發,一路繞一大圈從後方包抄匈奴的老家,兩方齊頭並進, 打匈奴一個措手不及。

但是現在,根據斥候傳來的消息, 合騎侯所率領的那支軍隊不見蹤影, 多半是……迷路了。也就是說, 他們縱深匈奴腹地的這一方就成了孤軍,處境極為危險。

哎!

想到這裡,親兵也忍不住在心底抱怨。

合騎侯也真是的,明明隴西的那一路路程又短,又是他們軍侯曾經奔襲過的地方,就這都還能迷路呢。他不來接應的話, 就搞得他們幾萬人進退兩難了。

不過是進是退,還要由軍侯決斷。

親兵抬頭望向霍去病,隻見他英挺的眉毛微皺,利落的下頜緊繃了一下,凜凜的目光飄向起伏的山陵邊沿。神情疏淡,比起怨憤起同行者的不中用,倒像是凝神靜思的模樣更多。

“來了一趟,總不能白來。”半晌,他說道。

親兵聽出了霍去病的潛台詞,唇角不自覺地翹起。他們身為霍去病的麾下,大漢最強的精兵,自詡藝高人膽大,個頂個地不要命。此行就是奔著建功立業來的,怎會甘於退縮?

“您說得對!”他朗聲道。

霍去病見他這樣,倏然一笑。森潤的月色映照在他的臉上,灑下一片朗落的鋒銳氣:“既然如此,那就按原計劃行軍。”

“是!”

親兵退了下去,要把斥候的軍信和軍侯的決定傳至軍中。走了一半卻琢磨出一些不對勁兒來了。

軍侯在聽說合騎侯迷路失期的時候……怎的竟那般冷靜,情緒不見一丁點兒起伏呢?

他平日裡雖然話少,可絕不是個沒脾氣的人啊?

難道說,合騎侯的不靠譜,軍侯早就有預料?他竟一開始製定行軍計劃的時候就做足了心理準備,一心要靠自己?

親兵越想越覺得是這麼回事兒。之後便是濃濃的敬佩湧上心頭:如此有勇無畏,軍侯不愧是他追隨的主上!

因西北的夏日苦長,士兵們皆是趁著日頭未足時騎馬趕路。從居延海行軍至弱水的時候,一彎月牙兒還淺淺地掛在天邊。

“軍侯,不若在此地飲馬休整一番,何如?”

“可。”

弱水是西北難得一見的大河。江邊的綠意綿延,奔騰水流掀起陣陣水汽,就連附近的空氣也清爽涼快數分。士兵們暗夜行路了整整一夜,在此地難得地鬆快地休息了一陣。

霍去病又像從前的每一次一樣,翻身下馬,獨自一人佇立於江邊。

“軍侯,您在想什麼呢?”

“想一個人。”

“什麼人?”親兵頓時來了興趣。

“沒什麼。”霍去病說。

“哦……”見軍侯沒有透露的意思,親兵就有眼色地不再追問。該不會是在想一個女郎吧?他哪裡知道,自己隨便一猜竟然還真的猜對了。

霍去病想的,正是江陵月這一位女郎。

更準確地說,是她說過的話。

出征送行的那一天,江陵月當著天子群臣、數萬將士的面斷定他此行定會平安歸來。雖然她自己不肯承認,可所有人都把這句話當作是天命的讖言。

恰巧,霍去病也是這麼想的。

但江陵月偏偏又分外憂心,對他囑咐了好幾句話,尤其勸他注意身體,千萬莫要逞強。她以為自己說得隱蔽,他卻把個中的未竟之語聽得分明。

這是在擔心他聽了命讖後肆意妄為,反倒應不了讖呢。

思及於此,霍去病唇角微勾,露出一抹笑意。

所以……他不顧隴西道沒有接應之人,翻焉其山、過居延海,毅然孤軍深入匈奴的腹地,到底是走在她預言的既定軌道上,還是屬於“肆意妄為”的範疇呢?

霍去病驟然握緊了馬韁。

馬韁粗糲,但他手心上長了繭,被磨到了也渾然不覺疼痛。就像陛下命他領數萬精兵出征河西,縱使有命定的讖言在前……他也決計半點不能退縮。

太陽忽地從淺薄的雲層中躥出,灑下金輝萬裡,立刻讓人感受到它刺目的溫度。天邊的月牙兒卻已經淡了顏色,映在弱水沉浮的波光中,隨時要被浪尖吞沒。

鬼使神差地,霍去病蹲下了身。

他對著江邊伸手,森涼的水流頓時漫過他的手掌。掬一捧清水,也能把淺淡的月亮捧在手心。

此刻浮現在他腦海中的,非是江陵月口吐的命定讖言,而是她囑咐自己注意安全時的模樣。細細彎彎的眉蹙起,小巧的鼻子微皺著,眼底帶著她自己都沒留意到的焦急。

……煞是可愛。

霍去病忍不住想,若是江陵月知道她費心囑咐時,自己竟是這樣的想法,一定會很是生氣罷?

真奇怪啊。

他分明見過孤月如鉤,冷輝灑在祁連山脊尖上的模樣。也見過滾燙的熱血澆築冷鐵之上,蒸出的蒙蒙霧氣。如今卻也會為偶然窺見的一抹江邊月色,而心折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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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陵月下意識去瞧江充的模樣。果然,他一瞬間面如土色,把整張臉都襯得陰鬱了數分,失去了正常時候的俊帥。

也對。

作為未來的巫蠱之禍的始作俑者,他怎麼會搞不懂鬼神的門道,都是人搞出的名堂這個道理呢?

擺明了這是有人針對他妹妹嘛。

出乎江陵月意料的是,江充徑自對劉徹行了個大禮:“請陛下明鑒,吾妹醫術高明,又心地善良,從無害人之心。怎會是宛若神君口中鎮魘太後之人呢?太後如今身子不爽是如今最緊要之事,請陛下帶著吾妹前去探明病因。”

江陵月訝異地挑了挑眉頭。也許是她對江充的評價太低,他肯為自己說話,而不是立刻明哲保身或是撇清關係,就已經極為出乎她意料的了。

更何況他說得極漂亮,滴水不漏。但見劉徹沒有立刻發作她,就知道這番話肯定起了效果。

既然江充鋪墊好了,江陵月也順勢行了一禮:“阿兄說得對,如今太後身子不適,請陛下允許臣前去探明病因!”

半晌,才聽見上首的一句:“可。”

天子一怒、伏屍百萬。劉徹雖然現在還沒生氣到那份兒上,可心情也是極不爽的。雖然他和王太後是有過一段齟齬,可現在已經和好如初。他對母親的感情也不是作假。現在聽見王太後身子不好,其中還沾染了鬼神之事,他心情哪裡能好得起來?

但宛若說輪椅招來邪祟,他也是不信的。

那輪椅模樣上獨出心裁,實際上和墨家的工巧之物彆無兩樣。滿長安的貴族們都坐得好好的,怎麼就太後招來了邪祟呢?

更何況和欒大的一番鬥法,正好給江陵月驗明了正身。

也怪宛若的消息不通暢,如果江陵月鬥敗欒大的消息傳遍甘泉宮後,她一定會更加謹慎行事,絕不會貿然發難的。

偏偏,她選在了江陵月剛被發了金水、聖眷最濃的時刻。

太後身體有恙,劉徹怎麼都要去親自看一趟。他一出動,衛子夫和王夫人,並兩位皇子也要一齊出動了。

臨了,劉徹還不忘道:“江女醫,你和你兄長也跟上。”

“是。”江陵月道。

江充也不動聲色鬆了口氣——看來他剛才那番話還是起了作用,陛下還沒有懷疑起妹妹。

他輕輕捏了捏衣擺。

如今他一身的前程榮辱,全都係在妹妹身上了。隻盼她的本事能再大一些,戳破那什麼神君的詭計罷!

江陵月卻全然沒想這麼多。

她此刻的心思,全用來思考一個問題——人坐久了輪椅,會引發什麼毛病出來。又有那一種能讓人看上去中了邪祟呢?

宛若的話,不可能是空穴來風。太後一定是真的有哪裡不舒服才會被她借著由頭發難。

可惜,自己雖然幫王太後做出了輪椅,但並沒有接手她的脈案。而是蕭規曹隨,沿著義女醫留下的章程,繼續由太後宮人日常護理。

沒辦法。

她畢竟不是護理專業的,也不想外行指導內行。

所以宛若一夕忽然發難,江陵月免不了有些被動。直到走到了太後的寢宮,鼻尖聞著濃重的藥味,她還是不能確認太後到底得了什麼病症?

褥瘡?股骨壞死?腰間盤突出?

因太後的病情,寢宮的氣氛整體有些低落,宛若充當了管理者的角色,正調度著宮女們。而在她的身側,還有一個氣度不凡的華服女子。

江陵月的瞳孔驟然一縮。劉陵,她怎麼會在這裡?

如果是宛若一個人便罷了,如果劉陵也在旁觀乃至摻和進來,這件事的性質就變了。

要知道,她可是有不臣之心啊。蓄謀刺殺衛青的事情都乾得出,誰知道她會對太後做出什麼事來?

宛若正指揮宮女服侍太後喝藥,此刻見了劉徹便眼前一亮,行了禮後指著江陵月的鼻子說道:“陛下,便是江陵月這個妖醫包藏禍心!太後被她哄騙得日日要坐那輪椅出行,以至於中了她下的邪祟,皮膚上都漸漸腐爛了去!”

然而,江陵月卻像是沒聽見宛若的指控一般,面色半點不變。她隻是幾步走上前去,徑自按住了要喂太後喝藥的宮女。

“等等,這藥先彆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