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所有人都被這變故駭得一驚。
尤以欒大本人為最。
兩枚黑糊糊的磁石不偏不倚地砸在了他的臉上, 似乎把他給砸懵了。又或是他不願意從懵圈中醒來,面對自己的騙術被戳破了的事實。
江陵月居高臨下望著他。
如果得彆的騙術也就罷了,她一時半會兒不一定能找到破解的關竅……偏偏他演示的是史書上記載過的“鬥棋”。
“於是上使驗小方,鬥棋, 棋自相觸擊。”*
研究曆史的現代人自然也琢磨過這個把戲, 最終得出結論是利用了吸鐵石的原理。
她一檢查, 還真是。
劉徹是最先回過神來的一個。他常年與方士打交道,已經被騙出了經驗。見江陵月摸出兩塊石頭,便察覺了其中有異:“莫非就是這玩意操縱了棋盤?”
江陵月說:“正是。”
有了她這一句話, 其餘人也紛紛回過了神來。其中, 劉據和劉閎還流露出了既不好意思又愧疚的神情。
他們明明說過,要相信江女醫的呀!
怎麼騙子一騙,他們就上當了呢?
王夫人卻對那黑糊糊的石頭更加感興趣:“難道就是這玩意兒,就能控製棋盤,引得棋子相撞?”
江陵月聞言點了點頭, 把散落在地上的磁石撿了起來, 放在了棋盤之下。她刻意加大了手臂擺動的幅度, 隻見棋盤上的棋子果然隨著她的動作動了起來。
“哇——”
“原來竟是如此。”
她一邊大幅度動著手臂, 以便讓人看得更清楚些, 還一邊解釋道:“這玩意兒和司南車實際上是一個原理的。棋子本來就和磁石互相有吸引力, 磁石一動, 它就跟著動了起來。”
司南車?
衛子夫和王夫人不懂軍事, 不理解這是什麼東西。但熱衷打仗的劉徹一下子就聽懂了, 旋即露出恍然的神色。
“原來是這樣。”
劉徹一想到自己是被這麼簡單的玩意忽悠了去, 頓時羞惱不已,看向欒大的神情就格外冰冷,龍目之中殺意湧動。
欒大已然回過神來, 跪在地上瑟瑟地發抖,涕泗橫流了滿面:“陛下,草民、草民……隻是一時鬼迷心竅,不是有意欺瞞陛下的!草民還會很多彆的術法、草民還能請來師父!師父他老人家比草民的道行更多,他能請來草民方才所說的仙人,一定能讓陛下滿意!”
他面目扭曲求饒的姿態,與一刻鐘前自稱見過仙人的得意張狂,何止雲泥之彆?
江陵月彆開眼去,忍不住歎息了一聲。
雖然這時候欺君之罪要殺頭的,但她是在法治社會下長大的現代人。此刻就有些猶豫,到底要不要給人順嘴求個情,又懷疑她這樣會不會太過聖母?
但劉徹沒給江陵月聖母的機會。
他被欒大最後一句話吸引了目光:“你說你師父能引來仙人,這可是真的?”
“是、是……”欒大顫抖著,眼底燃起了一抹微末的希望。
“你師父現下在何處?”
欒大咽了口唾沫:“他、他老人家現在在海外仙山之上,須得我親自去請,才肯出山。”
聽到這兒,江陵月也忍不住感歎一句——聰明人啊。
居然這麼快就想出了破局之法。
欒大一定是拿捏住了劉徹的心理。他深知自己的騙術被揭破,不代表陛下不相信他的話了。那番見過仙人的言論即使漏洞百出,也到底戳中了劉徹求仙的心。
劉徹的遲疑,代表著他已然有些意動了。大概在猶豫著要不要放欒大一馬,讓他出海把自己師父請來。
可出海的笑話,秦始皇不就上演過一次麼?
劉徹的嘴唇微動了動,又莫名看了江陵月一眼,才吩咐道:“把他壓下去,沒有朕的詔令不得放出來。”
“是!”
黃門的力氣極大,兩個人拖走一個一米八的壯漢毫不費力。很快,欒大的哭喊聲就傳出了殿外。
江陵月這段時間一直沒說話。她自認為和欒大沒有私人恩怨,也並不想看他死——詐騙犯嘛,關個幾年就是了。
所以她在欒大用話術求生的時候,沒有選擇落井下石。大不了,在欒大真的要鼓搗著出海的時候攔上一攔,彆讓他耗費國庫的錢自己跑路就好了。
劉徹選擇的冷處理,是她最樂於見到的場面。
她輕輕舒了口氣,戳破了欒大的騙術之後有種由衷的饜足。有了這一次,想來劉徹以後面對類似騙術時,能多長點心吧。
沒想到,她放過欒大,劉徹卻不想放過他。
隻見他似笑非笑:“看來女醫已經證明了李少翁和你同出一門了。此事為何一開始不告訴朕?你們那師門,又學的是什麼?”
“呃……”
一滴冷汗漫過江陵月的額頭。
她的眼神心虛漂移了一會兒,半晌才組織好了語言:“一開始我不是失憶了嘛,就沒想起來。直到看到柏梁台中的儀器,頗覺得熟悉,又聽說師兄生前之事,與自己所知相對應,這才有此猜測。其實到底是不是,我也不能確定的。”
劉徹一下子抓住了重點:“你是說,你是因為李少翁和你學過同樣的東西,才能斷定他是你同門?你師門到底來自何處?”
諸子百家中什麼時候有這樣一家,能教出李少翁和江陵月這樣的人物?
就連曾經聲勢浩大一時的墨家,也隻是止步於工巧之學,未曾見仙界之物。
難道,是仙門?
如果不是仙門,而是人間門派的話……以江陵月隻言片語透露出的師門底蘊,他們劉家的江山還能坐得穩嗎?
劉徹眸中,有危險一閃而過。
江陵月不自覺打了個冷戰。
也正是由於這個冷戰,讓她打消了搪塞過去的想法。她直覺如果她再語焉不詳下去,可能會碰到什麼意料之外的事情。
也是她絕對不想碰到的事情。
她正色道:“其實我和師兄雖然是同門,但並不是一個師父的。師兄他學的是化工學,我學的是醫學。我們……師門還有很多門類的,我們隻是其中的兩種罷了。隻是這兩個專業剛好都要用到一些儀器,所以我才會覺得熟悉。”
江陵月、把前世的大學模式娓娓道來。至於大學生研究生那些她就沒說,對西漢太超前了且沒什麼意義。
“化工學?”
“就是……造化工巧之學。研究事物之間變化的規律。比如點石成金。當然!點石成金本身是絕對不可能的!”
“哦?”
劉徹聽了不置可否:“那你的師門現在在何方?在仙界麼?”這是他第一次明確地問江陵月關於“仙界”的問題。
“不在。”江陵月斬釘截鐵。
她本以為還要再和劉徹費上幾回合的口舌,沒想到劉徹聽到了這句話,卻滿意地舒了口氣。
“朕知道了。”
江陵月:???你又知道了?你知道什麼了?
她哪裡能猜到,正是由於李少翁和她鍥而不舍的否認,才越發肯定了劉徹的猜測——他們一定曾經與仙有緣,隻是礙於某種禁忌,不能將之宣之於口。
說不定,這就是仙界下的禁令呢?
所以在劉徹的腦中,早就形成了“不是=是”的等式。江陵月的否認,才恰恰是想要的回答。
“行了,你……”
“啟稟陛下,江充前來求見,不知陛下可要見?”
劉徹的眉頭皺了皺,霎時又鬆了開來:“女醫,恐怕他是為了你來的。果真是兄妹情深啊。”
江陵月險些沒繃住。
欒大誌得意滿被請進來的時候不來,被拖出去之後就來了是吧。還能在劉徹面前刷一波存在感,展現一下自己的愛妹人設。江充這一波算盤打得真響。
江陵月嘴角抽了抽,隻能露出茫然的神情,扮演一個失憶後對哥哥沒什麼感情的妹妹。
“讓他進來吧。”
一個高大的人影頓時快步走了進來。在看到江充的一瞬間,她也不得不承認人家就是吃弄臣這碗飯的。
他演得真的很用心。
微亂的衣服,額間的汗意,焦急的神情,無不昭示著對妹妹的擔憂。就連對劉徹行禮的時候,他的半邊眼神也掛在江陵月身上,似在無聲地訴說著自己的擔憂。
被劉徹喊起來後,他才有空打量起江陵月來。見到妹妹平安無事後,深深地鬆了一口氣:“妹妹你沒事就好。”
江陵月假笑:“我能有什麼事啊。”欒大還能把她吃了不成?
江充的眼神似乎包含著千言萬語:“即使妹妹果真沒事,阿兄也會擔心你出事的。”
“……”
江陵月牙癢癢。
劉徹對江充顯然也很感興趣。他上一回的召見被突如其來的兄妹相認打斷,這下有了機會,便又問了他幾個問題。
江充都一一回答了。
江陵月看得出來,劉徹很是滿意。畢竟江充說了他可以出使匈奴。這份膽氣就比朝堂上絕大多數人強了。
所謂富貴險中求啊。
江充目前是一無所有,想要出人頭地,就要狠下心來做一些彆人都不敢做、不願意做的事情。
江陵月神色不辨地望著他——不過很顯然,這個名義上的兄長在看到自己之後,有了新的思路。
他可以借妹妹的聖寵和人脈,合理地為自己積累政治資本。
他正在做,並且做得很好。
忽地,一陣噔噔的腳步聲傳來,那急促聲帶來了不詳的預感,敲擊在了每個人的心頭。
“太後她老人家不好了!”報信的黃門一進來,就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哭喪著臉說。
這一句,把所有人都驚得站了起來。
劉徹深深擰著眉頭:“怎麼回事?”
那黃門卻沒有細說太後的病情,而是畏懼又埋怨地望向了江陵月:“回陛下,是太後身邊的神君宛若說的,太後她坐江女醫製造的輪椅太久,才會中了邪祟,神君懇請陛下務必懲處江女醫,以告慰太後的身體。”
一時間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江陵月的身上。而她的第一反應卻是去看江充。
不知道當他知道妹妹非是福源,反而可能牽連自己的時候,會露出怎樣的神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