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第 36 章 鬥法(一更)(1 / 1)

欒大是何許人也。

一開始的江陵月還沒有反應過來, 可是在理智漸漸回籠之後,她讀過曆史的記憶就汩汩湧出,綿延不絕。

可以肯定的是, 這人是個騙子。

因為漢武帝最後發現自己被蒙騙後,氣惱不已, 送了他一個腰斬棄市的結局。

但在那之前,他從劉徹那兒忽悠來了五枚將軍印鑒、黃金萬兩、樂通侯的爵位, 又哄得劉徹把寡居的當利公主嫁給了他。這樣的榮寵,比李少翁還要多上不少。堪稱漢武帝一朝最成功的方士了。

對了,他還真是李少翁的師弟。

可惜啊。

江陵月想:李少翁被她師兄魂穿了去, 那就是她的師兄了。

“回陛下的話,臣自然願意和欒大比試, 來為我師兄正名。就是不知道他敢不敢了。”她回答得很乾脆。

這也是江陵月深思熟慮的結果。

她從一開始就對漢朝的封建迷信之風深感無奈。但她身上的特異之處太明顯, 又給不出一個合理的解釋。所以彆人有意把她往玄幻的方面解釋,江陵月也無可奈何。

但是, 不代表她看得順眼這樣的風氣了。

尤其是劉徹, 不僅活著的時候番五次被騙。身後名也因為求仙的事跡而很受打擊。江陵月希望自己能影響他變得唯物一點, 不僅為了自己的名聲, 也為了國家的大筆財富不要落到騙子的手裡。

平時也就罷了, 但既然劉徹主動提了,她不會錯過這個機會。

劉徹挑了挑眉,抬手就招來一個小黃門:“你去把欒大叫過來,就說有人說她才是和李少翁師出同門,要和你比試一番, 問他願不願意過來。”

小黃門稱是,便出了殿中報信去了。

江陵月注意到,劉徹這句話刻意隱藏了她的性彆, 誤導欒大讓他以為自己是個方士。聽到同行的挑釁,他哪裡有懼怕的道理?

也不知道劉徹是不是故意的。

要是欒大來了,結果發現他的比試對象是個醫生,又會露出怎樣的表情呢?江陵月幸災樂禍地想,卻免不了更加躍躍欲試,頻繁地望向宮殿門口的方向。

“女醫看上去,怎麼和平時大有不同啊?”王夫人見了她的情狀,不由出口打趣道。

她眼中的江陵月行事向來不疾不徐、遊刃有餘。做著開腸破肚的可怕的事情時,也滿面淡定。隻有偶爾被陛下刁難時才會露出可愛的苦惱神色。像今天這般……好鬥的模樣,也是她生平僅見了。

衛子夫也說:“正是如此,想來女醫是對比試極有信心的了。”

江陵月眨了眨眼:“有這麼明顯麼?”

“明顯,真的太明顯了。”王夫人說:“不過妾私心裡呢,也相信女醫能贏下比試的。”把她一手從鬼門關拉出來的人,又是她同鄉,能不相信麼?

衛子夫沒說話,但她的表情也能看出她也是這麼想的。兩個被牛奶布丁俘獲的皇子也紛紛表態支持,儼然成了她的後援會。

唯有劉徹困倦地眯著眼睛,把一切聲音收入耳中,卻一言不發。他隻是時不時地看江陵月一眼,其中蘊藏的深意使人捉摸不透。

江陵月也不想捉摸透。

萬一劉徹一個興起,問她怎麼長生不老可怎麼辦呢?

不多時,殿外就傳來了一陣腳步聲。江陵月若有所感地望了過去,卻意外地挑了挑眉。

謔,原來是熟人啊。

隻見黃門微微彎腰,領著一人前來覲見。他的身後綴著的那人格外高大英挺,器宇軒昂,眉目間頗有清正之色。卻在看見江陵月後顯而易見地一怔。

江陵月衝他笑了一笑。

原來這就是欒大啊。

就是在江充的房間外問她貴姓,又被江充評價為“沽名釣譽”的那個人。他的外表很具有欺騙性,放在現代的娛樂圈也是爆火的資質。

可惜啊,卿本佳人、奈何做賊。

欒大入了殿中,先是恭敬又誇張地對劉徹行了一禮:“方外之人見過陛下,陛下長樂未央。”

“起吧。”劉徹慵倦地抬了抬手。

江陵月敏銳地注意到,劉徹對待欒大態度頗為輕慢,渾然不像史書上說的那樣重視,這又是為什麼呢?

對了。

曆史上第一次劉徹面見欒大,要在好幾年之後。時逢黃河決堤,他才會對自稱能用仙法解決水患的人很是重視。

而現在呢?

黃河還沒決堤,對匈戰爭打得如火如荼,淮南王和趙王還沒來得及收拾乾淨。劉徹正處於“與人鬥其樂無窮”的階段,對形而上的仙神自然沒以後那般熱衷。

所以才會對欒大不怎麼看得上吧。

江陵月卻徹底忽視了自己的作用。正是從她身上窺見了一絲仙神的奧秘,才會讓劉徹對其餘方士失去不少興趣。

欒大利落地起身:“草民謝陛下。”

他環視了殿中一圈後,目光飛快地鎖定了江陵月身上,口中卻道:“不知陛下所說,要和草民比試、驗明正身的人是?”

不會就是這一位吧?

欒大也和江充一樣,從江陵月的衣著和姓氏中飛快確認了她的身份。也因此,神色間不免帶上了些輕視。

區區一個女醫,即使醫術高明了些,也敢妄稱與仙神有緣?

且讓他來會一會。

“正是你眼前這位江陵月。”

隨著他的話,江陵月也順勢站起身來,以一個她自認為很禮貌,實際上鬥誌盎然的語氣說:“你就是欒大麼?”

欒大皮笑肉不笑道:“想來這位就是鼎鼎大名的江女醫了。女醫的醫術,草民早有耳聞,實在是感佩不已、心向往之。卻不知女醫緣何要無故攀扯我師兄李少翁,又為何要貶損在下?”

江陵月的神色無辜:“可李少翁明明是我師兄啊。”或許曾經是你的師兄,可他早就已經被魂穿了,那就是我的師兄了!

劉徹一直在一旁看戲,這時候才道:“既然你們各執一詞,那乾脆就比試一番。”

江陵月順勢拱手:“那就請陛下出題,看看李少翁究竟是誰的師兄吧。”

“可。”

一直在看戲的衛子夫卻莫名多瞧了江陵月一眼。

她敏銳地留意到,江陵月說的是“看看李少翁是誰師兄”,言語之間半點沒有攀扯仙神之事。

這,還真是……

嘴硬得滴水不漏啊。

衛子夫不由得啞然失笑。

劉徹對這種比試也很感興趣。不知道是約好了還是什麼,從前圍繞在他身邊的方士之間有種古怪的默契——他們各憑本事,並不會互相拆對方的台。

這種類似於打假的活動,讓他很是興致勃勃:“那你們各自同朕講一講,你們在師門各自都學了什麼?”

欒大聽完這句話眼前頓時一亮,還假意謙虛了一番:“不若女醫,你先來說?”

“你先說吧。”

“那在下就不客氣了。”

他清了清嗓子,誌得意滿道:“在下為方外之人,自然問的是方外事。在下的師父曾說,黃金可煉,河決口可塞,長生不死藥可得,仙人可招。在下每日努力學習的,就是這些東西了。”

他一面說著,還一面悄悄地觀察劉徹的反應。旁人有所不知,方才陛下召見他,他來得及還沒人前顯聖一番,陛下就得了什麼消息匆匆離去,讓他精心準備的開場落了空。

不過現在說出來,也是一樣的。

欒大覷了默不作聲的江陵月一眼,心底冷笑了一聲,口中卻道:“不知江女醫自稱與我師門有關,可有學過這些仙法?”

“你說錯了,不是我攀扯你師門。我和我師兄都和你無關,你也莫要打著他的名號招搖撞騙。”江陵月說。

她那素未謀面的師兄,一個純純的唯物主義鬥士,要是知道自己死後被這種江湖騙子攀扯上,肯定也很鬱悶吧。

欒大眉目間頗有怒意:“女醫你莫要欺人太甚。依你的意思,莫非我師兄從不存在,是我空口編造出了這麼個人?”

“我可沒這麼說。”

江陵月又笑了下:“但李少翁他從未在陛下面前提到過你和你的師門,沒說自己可以招來仙人,也根本沒說自己會什麼煉金術。陛下,我說得對吧?”

劉徹沉吟不語,仿佛沉浸在了回憶裡。

倒是衛子夫開口了:“確是如此。文成將軍他生前從未提到過這些。”

“那是師兄他學藝不精、才會羞於提及!”

欒大想不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怎麼師兄明明學了一身的本領,卻絕口不提?

但他在心底也是看不起李少翁的——明明學了這麼多本事,占斷了天時地利人和,卻還是在劉徹面前露餡,最後落得身隕的下場。

他知不知道自己一死,給他後來者提高了多少難度?

也因此,欒大壓根沒注意到江陵月話裡頭的陷阱,直直一腳踩進了坑裡。

果然。

江陵月又笑了一下:“聽你的意思,你嫌棄我師兄學藝不精。也就是說點石成金、長生不老、乃至招來仙人,這些本事你都會咯?不然也不至於瞧不起他吧。”

“這……”欒大一時語塞。

“給我們演示演示呢?”

江陵月話音方落,劉徹的目光就落到了欒大的臉上,顯然對這個提議也煞是心動。

欒大的臉頓時漲紅了。他也發現,自己一腳踩到了江陵月挖好的坑裡。但他無可奈何,因為劉徹明顯也想看啊。

在他原先的構想裡,他應該先說出幾個唬人的法術吊足陛下的胃口,得到權力地位之後,再隨便找個“法力不足”“天時不佳”的借口糊弄過去。

自然,為了安撫陛下的疑心,欒大也準備了一係列人前顯聖的小把戲,足以糊弄人很久了。

江陵月到底是怎麼幾句話,就讓他不得不交出不存在的底牌呢?

高大英俊的男子額頭上冒出了細汗:“這幾樣法術,非天時地利人和不可得,在下……”

“也學藝不精唄。”江陵月涼涼道。

“女醫莫要信口攀誣!在下真的在海外仙山見過仙人的!他們還告訴了在下名字呢!”

咦?

真見過仙人?

這倒是出乎江陵月的意料了:“你見過誰啊?”

欒大自信地吐出兩個名字:“安期生、羨門高!”

江陵月表示沒聽過。

但她從劉徹下意識前傾的身子,和衛子夫王夫人頗受震動的神色之間,察覺出他倆應該是這時極為有名望的神仙了。

但……說自己親眼見過神仙,不是和後代收到“我是秦始皇V我50”的短信一個性質嘛。

她一點兒不慌張:“你果真見到了他們倆?”

欒大還以為是江陵月害怕了,自己占據上風,便露出十分得意的神情:“那是自然,在下還同他們說過話呢。”

“那他們倆是什麼關係?”

“啊?”

不僅欒大愣住了,在場所有人都愣怔了一下。這是什麼古怪的問題,為什麼會問仙人之間是什麼關係?

“你說你是在海外仙山上遇見安期生和羨門高的。可知他們就住在同一處仙山。又因為你一屆凡人都能看到他們,所以他們看到彼此,有所交流是很正常的事情吧?”

“所以,他們之間是什麼關係?是鄰居,是同門,是仇敵,還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呢?他們之間誰道行深,誰的道行淺?修煉方式又是什麼,有什麼不同嗎……這些問題,你同他們交談時一個字沒問過?”

江陵月不等欒大反應過來,就語速驚人地繼續發問:“還有,既然天行有常,人間有帝王統領萬物,眾生各行其是,那仙界呢?有沒有仙界的共主?”

欒大已經被一連串問題砸懵了。

要知道,編一個謊話也是需要腦力思考的。可是江陵月提問的速度,遠遠超過了他思考的速度。

他甚至連有些問題都沒記清,隻聽到了最後一個:“回陛下,仙界,是、是有共主的……”

劉徹微微皺了皺眉。

江陵月無法判斷他到底是因為欒大支支吾吾,還是因為聽說天上也有神仙版帝王,所以不太高興。

江陵月的攻勢還沒停止:“所以仙界的共主叫什麼名字?祂又為何能坐上仙界共主的位置?如果祂不當這個共主了,共主的位置會分配給誰?按道行深淺,還是按照血緣傳承?”

“血、血緣……”

欒大對政治製度的構建缺乏想象力,隻能隨機選擇江陵月給他的答案。可惜他偏偏選擇了劉徹最不喜歡聽的一種。

在劉徹的想象裡,仙界應當是彩衣飄飄、瑞氣千條、純潔無垢,總之絕對寄托了他很多美好想象的地方。乍然聽到有人說仙界也有皇帝,還是按照血緣傳承位置,這還和人間還有什麼區彆?

而且他想得更深一層。

仙界之主位高權重,肯定不止一個兒子吧,為了那位置兄弟之間勢必你爭我奪、互相不對付乃至刀兵相見……這不就跟他那群不省事兒的兄弟們一模一樣?

劉徹的濾鏡一下子碎了。

他煩躁地揮了揮手:“仙界的事兒就不用說了,你還有什麼神通,展示一下吧。”

欒大連忙道:“是!”

他和江陵月都心知肚明,這是劉徹給他下的最後通牒。要是還不能讓陛下滿意,等待他的隻有滾蛋一條路。

欒大閉了閉眼睛,勉力安定著自己的心神。

江陵月不動聲色地望著他。

彆說,這人不說話的時候還真是賞心悅目。古代的外貌歧視相當嚴重,以貌取人的事情不勝枚舉。

以欒大這麼帥的一張臉,去當權貴的小白臉都足夠過得很好了,說不定還能被他們舉薦正式步入官途呢,乾嘛要來當江湖騙子呢?

哎,可惜啊可惜。

奈何下一秒,她的可惜就消失無蹤。

隻因為欒大說道:“點石成金、長生不老,這些非道行高深者不能做到。在下苦學多年,也隻能學得一鱗半爪,須諸多苛刻條件才能施展半點,還請陛下見諒。”

“但草民也有可以立刻展現給陛下的術法。”

他朝引他進來的小黃門使了一個眼色,後者便匆匆走到殿外,不多時便搬來一個棋盤來。

“不會吧……”江陵月喃喃道。

不會真的是那一幕吧?

欒大見江陵月似乎有些吃驚,也挑了挑眉毛。

不過他剛才被江陵月問得方寸大亂,直到現在還心有餘悸,以為自己占了上風也不敢輕易招惹她,生怕又挨一頓懟。

“請草民為陛下展現‘鬥棋’之術。”

天啊,還真是!

隻見欒大一手扶著碩大的棋盤,一手從袖子裡隨意掏出幾枚棋子。棋子被淩亂地撒在了棋盤上方,毫無規律。

“這棋盤便如天穹,棋子便如星鬥。在下道行不如師父,不能為陛下展現鬥轉星移之術,隻能用這區區一枚棋盤,為陛下粗淺地演示一番了。”

“諸位請細看。”

無人注意到,欒大說話時換了一種語調,竟有無窮吸引力一般,不僅讓劉徹緊緊盯著那棋盤一動不動。

就連剛才自稱江陵月後援會的衛子夫和王夫人、兩位皇子也微微前傾了身子,朝那棋盤上看去。

棋盤……沒什麼特彆的。

它既不精致也不華美。放在宮中是壓根不會有人用的東西。然而,就在所有人的注視之下,那棋盤上散亂的棋子竟然動了起來!

劈裡啪啦。

棋子有的朝橫向,有的朝縱向,彼此之間互相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頓時讓一幅淩亂的靜態畫活了過來。

欒大蠱惑人心的聲音適時響起:“……陛下請仔細看,這滿天星鬥便如棋盤上的棋子一樣,原本各行其是互不相乾。然而仙人卻能憑借自己法力,移山填海、鬥轉星移,讓他們彼此相撞,以至於蓬星掃尾、天狗食日……”

殿中所有人都被這一幕奪去了注意力。

當他們再度抬起頭的時候,望向欒大的目光已然是驚訝中摻雜著豔羨、敬畏。

劉徹的語氣中不自覺多了一分鄭重:“蓬星掃尾、天狗食日。你說的這些,難道皆是因為仙人的法術而來?”

“正是如此。”

但比起跟皇帝細細解釋,欒大此刻更想做的是耀武揚威。他緩緩地偏過頭去,面帶微笑地望向江陵月:“這不過是我師門所授的一角。女醫,你覺得如何呢?”

江陵月冷笑了一聲。

欒大還以為她露怯了卻無話可說,不疾不徐道:“所以你剛才攀誣我師門的那些話……”

下一刻,所有人都沒意料到的變故發生了。

隻見江陵月一下子掀翻了欒大的棋盤,又從棋盤底部摸出兩塊碩大的黑糊糊的石頭,準確無誤地砸到了他的臉上。

“不好意思啊,你這個術法,我十歲那年就看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