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9 章(1 / 1)

在一個沒什麼值得特彆關注的周末,阿祖羅同麗薩一道走進了幾個街區之外的一座教堂。這所教堂屬於方濟格會,規模比不上本市的玻日亞堂,內部更古樸,數面牆壁上繪著已然被時光衝刷至色彩黯淡的故事畫,一道道帶有神秘色彩的朦朧陽光躍過窗戶,在正廳交叉,又以恰當好的角度照耀上了那些有著慈悲面孔的聖人們——而其中,聖方濟各的身影尤為矚目。穿著長袍的聖人微微彎腰,眼神慈愛、平和,似乎正同停留在掌心的知更鳥輕聲訴說。而這不過是關於他諸多善行中的一個——傳說,聖方濟各曾向鳥雀傳道,並稱鳥獸為兄弟姊妹。

阿祖羅進教堂的第一眼就看到了那副壁畫,他看過太多類似題材的畫作——關於聖方濟各、聖本篤、聖加大利納等等等等,可他還是多看了兩眼那副平平無奇、不知出自何人之手、與眾多“聖方濟各向鳥雀布道”為主題的畫作相比起來稱得上沒絲毫新意的壁畫。

來這座教堂彌撒的人並不多,他跟著麗薩坐下,聽著司鐸用拉丁語和意大利語交替著做些禱告和講道,中間唱唱聖歌,而阿祖羅一直在分神找安東尼奧,可惜,他這個位置不太好,沒找到他,也許這人坐在靠後排的地方。

領完聖餐後,儀式走到尾聲,麗薩看了一眼坐一直坐在原地的阿祖羅,她有些詫異,但沒問什麼,而是和囑咐他早點回來吃午飯。人群像羔羊那樣散去,阿祖羅感覺有人坐到了他的身邊。

是安東尼奧。

“你非得在這種地方會面不可?”阿祖羅壓低了聲音,卻一點沒打算收斂他那仿佛與生俱來的嘲諷功夫:“好吧,主大概也不在乎。”

安東尼奧沉默了一瞬,用談論天氣的口氣談論道:“埃科修斯先生有給我提到過你的一些……想法。”

聽到他那麼講,阿祖羅也不以為意,那些確實也就是“想法”,八字沒一撇,提出來也不見埃科修斯有多重視。

“就我個人而言,我是比較感興趣的。”他微微一笑:“——說起來,關於難民救助公司,也有你的提議?”

“也不算提議,”阿祖羅說:“隨口給埃科修斯講了一句,就現在這個局勢,難民大概會越來越多……也許過不了幾年就會達到高峰。他覺得收容難民有利可圖,而且相比起從北部走——話說都能從北部走了,乾嘛不直接留在法國呢?所以會將意大利作為目標的,必定要過西西裡——不過嘛。”他懶懶地一攤手:“其他人也這麼覺得,這生意我們做得,他們也做得,一不小心撞上……那就隻好頭破血流咯。”

“真是令人驚訝,”安東尼奧說,但他半點沒表現出驚訝的態度,就像之前那位永遠用不緊不慢的語調念誦拉丁文的司鐸一樣。“對未來,你很有把握。”

他想試探些什麼?阿祖羅想,但他不動聲色地道:“我說了,也許。又誰能準確無誤地預測曆史呢?沒準過幾年情況就變了……我就提了一句,誰曉得埃科修斯該上心的不上心……”

“不,不。”安東尼奧說:“這可不

是什麼‘不該上心’的事……就其他家族也在爭奪這份產業而言,這無疑是很重要的,先生一直覺得他對其他地區的掌控力太弱了。()”

這不是廢話嗎,他老家又不在這些地方。阿祖羅唔⒃[(()”了一聲,沒接話。

“你好像不是很支持這個方案。”

哦,這敏銳的羅馬禿鷲。阿祖羅微不可查地撇撇嘴,要不是眼下他得拉攏對方,他才懶得講實話。他思考了一下,準備看情況透底:“要說難民生意嘛,怎麼,你覺得是好事嗎?”

他故意加重了“生意”這個詞的音,而安東尼奧搖搖頭,也不知道他否認了這句話中的什麼。“我們確實應當接納那些悲苦流離的靈魂,他們同樣是我們的兄弟。”

“哼。”他笑了笑,也沒有說出什麼“真虛偽”之類的話,“好吧,問題在於——倒不是我們,是一些其他人,似乎有想弄一些下線生意,你也知道,雖然這就是條廢令,不過明面上,大家都不想做情/色生意,那聽著不光彩。”

“——難民營則是能徹底繞開這條的好出路。埃科修斯在考慮乾不乾,他這人傳統起來活像有病一樣——”

可這些在利益面前不值一提。

所謂Mafia原則,不過在利益、權力和暴力面前的一條狗,哪有骨頭,就往哪去;哪有敵人,就毫不留情地咬上對方的脖子。

“我覺得那不太長久。”他略有些煩躁地說:“……如果後幾年難民數量真的劇增,除了搞這些生意,倒是還有不少問題。瞧瞧這些人——這些從各個國家,各個地方來的家夥們,講不同的語言,有不同的價值觀,甚至,他們還有自己那一套宗教。現在還能欺壓一下,逼迫他們作為下線乾點更臟的活,之後呢?他們人會越來越多。”

“等他們抱成一團,那就麻煩了,就像一種入侵,現在還能被壓製,長久之後,會迎來反彈。”

“反彈。”安東尼奧重複道。

“在這之後,大概還會有大規模的衝突——哦,如果你想說,西西裡本來就已經受夠了各種侵入,什麼希臘人羅馬人哥特人拜占庭人,連阿拉伯人也踩上過這座島嶼的土地。不過,這不單單是西西裡,本來意大利內部矛盾就夠吃一壺的了,之後——”

他輕輕做了個擊掌的動作:“……大概會走得更極端吧。為了抵禦那些更陌生的文明,以及受夠了這些難民——說真的,不必把他們想得太壞,但這些平民的文化水平並不高,又飽受饑餓折磨。道德和本能,他們會選擇後者。”

“也就是說。”安東尼奧總結道:“之後會有更激烈的衝突,本土的與外來的,社會氛圍會更緊張,甚至出現倒退。”

“嗯哼,不過也還得看後邊幾年經濟怎麼樣咯。”

他故作輕鬆地說:“這不算站隊問題,因為哪邊有利可圖,咱們就往哪邊走,僅此而已。不要把一切搞得太僵,難民油水撈點差不多得了……真正的好戲還在後頭,也許吧。反正趁早做打算,雖然Mafia基本就是個和民意相反的東西,但沒準也能利

() 用民意呢……”

那一瞬間,安東尼奧順著他的話,以及那些沒有說出口的暗示,想到了一些也許能在他描述的未來下拉攏的議員,也就是那些極其反對外來移民的極端分子——他也清晰地看到了阿祖羅和埃科修斯在這件事上的分歧:前者似乎沒把這塊生意太放在心上,而是專注這件事引起的連鎖後果:社會矛盾以及經濟下行帶來的、極端排外的民意,這會導致上層的變動,以及從這件事起,也許他們能見縫插針,把手伸到北部去;埃科修斯認為插手難民有利可圖,不容錯過。他們都不算錯,不過,法布裡奇還沒強大到能在西西裡一手遮天,也就是,也許這兩件事裡他們最終隻能專注於一件。

安東尼奧思忖了很久,正如阿祖羅所說,比起實在的難民生意,他所說的未來太過遙遠,甚至都不一定會發生。曆史的風暴,也是一種莫名其妙就能被另一場連鎖事件給打散的災難,人隻能在回顧過去時才能明白漩渦中發生了什麼。

教堂中不時有行人走動,沒人會注意到這兩個若無其事的用黑話和一些其他語言低聲密謀的人。他們會在有人經過時稍微沉默,總的來說,除了一位棕發的婦女坐得離他們近了點之外,就沒什麼其他人了。那意大利婦女念誦了幾句“萬福瑪利亞”,又離開了;有時候,悠揚而清脆的合唱充盈整個教堂,但隻有常來的安東尼奧知道,有時候那些是唱詩班,有時候,不過是收音機的歌聲罷了,但——又有什麼影響呢?那曲調一如既往聖潔、平和,新的時代到來,就好像以後上帝都不用天使去吹號角,而是擺幾個音響就能萬事大吉。

阿祖羅並不知道他的想法——不如說,他要是知道了,這看上去冷淡又不太好惹的少年,大概也得砸砸嘴,評價一句瘋子。

正如他表現出來的那樣,安東尼奧並非不信神,他隻是有一套自己的觀念——鬼知道這家夥怎麼不去直接投奔新教的懷抱,依舊堅守在除了清規戒律和條條框框外就沒什麼好東西、且在許多人眼裡早已腐朽不堪的天主教中。

直到最後,安東尼奧都沒有發表自己對於他和埃科修斯不同想法的評價,兩者皆對或者兩者皆錯,都有可能吧。這些阿祖羅都不在意了——因為他在安東尼奧起身告辭的瞬間就明白了,這人他算是拉攏成功了。

在日後幾年,這少年會遇上一位不太喜歡太陽的夥伴,而這位並不知曉此事的夥伴若是能聽到隻言片語,大概會在一頭霧水地同時大肆感歎:我懂了,你這完全就是給人家畫了個大餅啊!

完全不認為自己在畫餅,也暫時沒精力去真的落實未來計劃的阿祖羅忍住了伸個懶腰的想法。他從椅子上站起來,準備先回去,這時候,一位穿著灰色修士服,腰上係著麻繩的男人向他走了過來——這打扮一看就是方濟各會的修士。

“你是豐塔納的親戚?還是朋友?”

“哦,算是他的朋友吧。”

“真少見,畢竟他總是一個人。”方濟各會的修士微笑道:“我看見你與他一起,他是個很不錯的家夥,雖然不擅長將言辭變得動聽。”

“我知曉、我知曉。”他說,他注意到這位修士似乎想對他說什麼,很不愛聽這類傳道的阿祖羅找了個“姑媽還在等我”之類的借口,立馬從教堂中溜了。

而黑衣修士一直站在過道處,神色平和而悲憫,他念誦拉丁文禱詞的聲音被風送到了阿祖羅耳中。

“Paternoster,quiesincaelis……”

正如他之前和麗薩——和其他人齊聲念誦的那樣。

“……Quoniamtuumestregegloriainsaecu.”

他走到教堂門外,迎著刺眼的陽光,口中默念了句什麼。

“Amen.”

他突然像想起了什麼,猛地彎下腰,在陽光中笑了起來,笑得痛快又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