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3 章(1 / 1)

二度下飛機後,他們在機場的便利店裡隨便買了幾份便當,湊合了一頓早飯。等出了機場,克拉克才切實感受到了一種涼意,和依舊悶熱如夏的南方不同,北方入秋冬這方面鮮少含糊。他們夾在人潮裡,時不時還遇上兩個拉客的司機——還有些面相年輕的,講著一口還過得去的英語,問他們去哪,需不需要乘車。

這些統統被布魯斯用中文回絕,隨後他掏出手機,直接預約了一輛車。

戴安娜看著鑲嵌在大廈中間的廣告屏,上面正在播放一部電影的預告片,當特效轟鳴的聲音被城市的噪聲所淹沒時,她突然意識到,她似乎從來沒有看過中國的科幻片——多年來,科幻似乎是一個被好萊塢所壟斷的概念。她自己的人生本就集神話與科幻為一體,足夠拍十部大片,但她還是有看過幾部比較經典的科幻片,並且確認在自己的觀念中,這個國度似乎和科幻搭不上邊。

就像某種文化名片,武打片,熊貓,又或者是會功夫的熊貓,帶著面具的東方戲劇,茶,旗袍。

夔娥甚至都沒怎麼穿過旗袍,她更喜歡穿一種帶著神秘紋飾的褶皺長裙,鎏金的紋路明滅閃爍,當她漂亮的眉目張揚起來時,她就和那身衣服融為了一體,她隻需要帶著傘,冷冷地站在那兒,就能像世人輕聲傾訴,看啊,極致的美麗,極致的殺意,這兩者從來都是不分彼此的。

戴安娜喜歡那姑娘,方方面面的。

所以她開始思考,這個她鮮少涉足的、也自有規章的國度,正如夔娥本身,似乎另有鋒芒——不是《美國往事》中的華人街,不是成龍,不是古建築,更不止是布魯斯家裡的那一整套昂貴瓷器。

儘管讓夔娥自己來講,旗袍也好看,不穿旗袍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好的旗袍太貴,差的旗袍穿著難看,打架還不方便。涉及到概念方面的問題,她更難解釋清楚了,她無法以一己之力為一個龐大、古老且有好有壞的國度作出一個準確無誤的闡釋,這簡直是為難她這個乾飯人。

在預約的車到了後,他們直奔市區逛了半天,在布魯斯沒法把正事掛在嘴邊之前,他們就當今年的三人出行提前了。

“我還以為會看到一些更中式的建築。”戴安娜遺憾地說,廊柱,穹窿頂教堂,繁瑣的浮雕,巴洛克、古典主義和折衷主義風格的建築分列兩旁,她不能說不欣賞這個,就是也許——既然是出行,還是希望能看到更多。

克拉克給家人們都買了禮物,並慫恿布魯斯一起買,還在這人滿臉心不在焉、差點踏進奢侈品店前把人拽了回來。

“不是這種,B。”克拉克無奈道:“那些你在美國都買得到。”

布魯斯挑挑眉,還是妥協道:“好吧。”

他很快無師自通了那些複雜多樣的軟件,並熟練地運用他們安排起了接下來的行程。誰也不知道布魯斯把導航開到了哪,在小巷和五顏六色的建築中七拐八拐了很久後,他們找到了一家冷飲店。

“我想時間要是夠的話,他沒準能領你打卡全球的冰淇

淋。”克拉克說。

“是啊,不過誰讓有些人一直很忙,下次去法國的話,我願意帶你們去我最愛的那家。”戴安娜舉著那根造型獨特的雪糕,像普通人那樣拍了照,她還把正在付款的布魯斯也拍了進去。

午間,他們隨便拐進了一家路邊餐館,此前布魯斯特意說明了中國並非分餐製,並問他們想吃什麼。

“你們隨便點一些就是了。”克拉克說,他有聽夔娥講過關於用餐的注意事項:“你們可以隨便點任何想嘗試的菜。”

布魯斯完全沒察覺不對,所以他按照以往的旅遊經驗,真的隨口點了幾l個菜,他的淡定隻持續到了上菜的那一刻——

“……”

“……”

“……怎麼了?”

布魯斯拿著筷子的手一頓——好吧,他想起了不知道多少年前去參加的街頭狂歡,也像現在這樣,熱騰騰的、豐盛的食物,擺滿了整個餐桌。美利堅是個以揮霍食材而出名的國度,但這不代表他願意在三個人的飯桌上看到能擺下半條小吃街的菜!克拉克搶在他開口之前舉手解釋道:“你可以每樣都隻盛一點。”

“剩下的我可以解決——呃,不夠再加……”

布魯斯決定不然先算了——直到方才,他才切實地理解到了萬事屋的日常支出中那怎麼看都不太合理的恩格爾係數——等等,那姑娘平時吃得飽嗎?

正如克拉克所言,夜兔確實能解決完所有食物,原本還想提醒一下他們的店家默默地拿著點菜單子轉回了廚房,布魯斯還能聽到從那頭傳來的震驚:“哎呀媽呀,我給你講,外邊有個小姑娘,點了一桌子菜全給造完了。”

“哎喲,哪呢?這胃口忒好了吧?”

……布魯斯決定現在就去結賬然後走人。

夔娥的老家位於某個名不見經傳的山坳之間,他們需要從省會坐動車去往縣城,然後再轉乘開往鄉間的巴士,才能最終到達那個村莊。

這聽起來像一條通往某個避世之地的路。克拉克坐在列車上時就在想,冰涼的玻璃很容易就能染上鼻息間熱氣,不屬於他的年輕的倒影與遠方的樺樹和椴樹重疊在一起,這是一趟稍顯嘈雜的旅程,列車員在高聲叫賣:礦泉水、零食、瓜子,來把腿收一收嘍。小車的輪子與大車的輪子背道而行。乘務員挨個給人發推銷的產品,藍莓乾,奶片,到他們的時候,布魯斯禮貌地說了一句謝謝,然後就開始裝一個不懂中文的外國人。

克拉克轉過頭,斜上方的一個稍瘦的青年在與母親通話,那對話在他挪動目光時,不小心飄到了他的耳朵裡:我今年假期就不回去了。

儘管這並非他的鄉音,以文字為生的記者還是敏銳地捉到了一絲愁緒,屬於異鄉人的悲調。最開始的一切家什、夢想、信念以及希望被統統壓進了一個行李箱,接著被帶上哐當作響火車,帶入陌生的風景,帶進漫長而疲憊的旅途。在年深月久的顛簸中,箱內的零碎事物不可避免地開始雜糅、重組、生長,直至旅人不經意間想起這樣一個行李箱,那勢必先經過一陣兵荒馬亂的翻找,在打開後,年幼的自己正蜷縮在其中,靜靜沉睡。

克拉克才開始適應比美國更為便利的基礎設施和熱鬨的城市風貌,他就不得不在之後的旅行中將其拋之腦後。大廈、街市、電車、銀行、商店、行人,宛若神跡的科技在列車行駛的過程中被輕輕瓦解在了泥濘的道路兩旁,隻剩下隨風漂泊的草籽;擁擠的大廈瞬間不見蹤影,原野的廣闊足夠容納每一棵樹木,人造的景觀被剝離,世界在列車前進的同時開始倒帶,他們越往北走,就越遠離塵世,在茫茫的莽原中,暮色染出了一道壯闊的地平線。

他們在客運站搭上了最後一班通往鄉間的客車。皮革,燃油,藏在角落中的灰塵,還未散去的濃烈的食物味道。一路上再沒有彆的乘客,司機是個面目和善的中年人,有一把粗狂的好嗓子和熱絡的性格,他說,這還是第一次拉到外國乘客。

“你們從哪來的?”

“美國。”

“美國啊。那怎麼會突然想到這旮瘩來?”

克拉克溫和地笑了笑:“……帶朋友回來看看。”

其他兩個人貼在他的兩旁,在搖晃的車中各自閉著眼。後來,他也逐漸困頓,睡意總在不經意間互相侵染。三個人就這樣擠在客車的後排,互相挨著睡了過去。

童年隻有在回鄉之時才會從箱子裡懵懵懂懂地坐起,宛若初生,直至下次旅途開啟之前,日光下的泡影尚能折射出虛幻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