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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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聽見了沒?”
時淺渡見那人一直不回話, 便抬手拍過去一把。
隻見男人保持著禁閉雙眼、背靠牆壁的姿勢,順著她的力道就這麼——
滑倒了下去,“砰”地摔在地上, 不動了。
“……”
這是嚇得暈死過去了?
至於麼。
“嘖嘖嘖,不愧是時小姐,光憑氣勢就能把人給嚇暈過去。”
巷子口傳來一陣鼓掌聲。
鄭舒然死不正經地吹了個口哨, 摸摸下巴,目光掃過地上那一大片七歪八扭的打手。
時淺渡眉頭一挑,語氣微妙, 透出一絲危險:“所以, 你明明看見我家白老板被人按進來了,卻什麼都沒做,連把手都不搭一下?”
“那——”鄭舒然往後縮了一下,皮道, “我總不能耽誤您英雄救美啊,咱們巡捕房誰不知道您才是那十步殺一人千裡不留行的神人呐,這回連刀子都沒動, 都已經是手下留情了。”
他抬腳踢在一人的屁股上:“你說是不是?”
被狠狠踢屁股上的男人連大氣都沒敢喘一下, 眼珠驚恐地轉了一圈。
他背對幾人,緊閉雙眼, 裝成暈死過去的樣子。
他們都以為這個時大小姐是個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瞎子,這才放心大膽地乾了,誰能想到這個看起來瘦瘦弱弱的小姑娘, 剛才一拳差點把他昨兒晚上吃的東西給打吐出來???
這活兒他不乾了!
給再多錢, 也比不上命重要啊。
時淺渡瞥過去兩眼,哼笑一聲:“特意沒動刀子,可惜這幫人忒不禁打了, 我都沒下重手,就全暈過去了,還沒問出是誰派他們來的呢。”
“這個好說,小爺我最擅長了。”
鄭舒然活動活動筋骨,衝後面招招手。
立刻有三四個巡捕跑了過來,整整齊齊站了一排。
鄭舒然繼續吩咐道:“破壞治安,當街綁架,銬起來給我帶回去。”
他的視線快速略過幾個裝暈的人。
看見他們的手指動了動,顯然是想跑,又懶洋洋地補充了一句:“誰要是反抗不從,直接給我斃了。”
“是,老大!”
“……”
幾個繃起勁兒想跑的沉默了,徹底攤在地上開始裝死。
“這下你滿意了吧,時大小姐?”
“嗯,差不多吧。”時淺渡頷首,揮揮手,“行了,你們去吧,我們要吃飯去了。”
鄭舒然:……卸磨殺驢真有一套。
他偷偷翻了個巨大的白眼。
“你真是夠會使喚人的,下回再碰上這種事我可不管了。”
說是再也不管,但也就是個吐槽。
他拍拍時淺渡的肩膀:“走了,你們吃東西去吧。”
巡捕們全離開之後,時淺渡摸摸白逾明的頭:“剛才嚇到了吧?”
“……”
白逾明無奈地笑出聲:“怎麼感覺您好像把我當成了個孩子。”
明明他比時小姐還大不少歲數呢。
時淺渡不假思索道:“可能因為,你平時太幼稚了吧。”
“幼稚?”白逾明不肯承認,“我哪有。”
“比如你剛才——”
時淺渡拉長尾音,彆有深意地一笑。
白逾明不解:“剛才怎麼了?”
他有些好奇自己哪兒做的幼稚,便稍微垂頭,湊到時淺渡身邊。
在他低頭下來那一刻,時淺渡伸手勾住他的脖頸,像他剛才一樣,輕輕親吻在了他的額頭。
白逾明動作猛地一頓,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自己剛才的舉動有多像個年歲不大的傻小子。
他耳根滲出淡淡的粉紅,不自在地直起了身子,搔搔發燙的臉頰。
“對不住,我是有些出格了,以往……不會這麼幼稚的。”
他多少有些懊惱。
怎麼說也是二十好幾的人了,在感情裡,反倒還不如時小姐穩重。
“好像我一見了您,就忍不住失了分寸。”
時淺渡可太喜歡聽他這種直白的表達了。
不是故意的討好,卻句句都像是早有準備的情話。
她極為受用。
“那你……”
她往前走了兩步,把白逾明逼到牆角。
一手緩緩地從他腰間往上撫去,落到他的臉龐上,拇指撫過那對柔軟的唇。
“能因為我,失分寸到什麼地步呢?”
白逾明下意識地吞咽了一下,漂亮的喉結滾了又滾。
他盯著近在咫尺的熟悉的面容,目光黏在那對薄唇上,有些移不開眼。
腦海中閃過這些日子裡兩人沒羞沒臊的親吻。
他總是被時小姐吻得身子酥軟了大半。
沉默半晌,他突然扭開臉,胸膛起起伏伏。
不知什麼時候,一張明豔漂亮的臉已經滿是緋色。
他輕咳一聲,用自己為數不多的理智一板一眼道:“您就彆戲弄我了,我……可禁不住戲弄。”
前半句還是一本正經。
後半句是實話,但怎麼聽怎麼可愛。
時淺渡忍不住笑出聲音,揚頭在他唇上輕輕親了一下。
“好吧好吧,回家再說好了,先去吃東西。”她牽住白逾明的手,“話說回來,剛才那些人,不會是你那前師兄找來的吧?要真是他,那也忒沒種了。”
白逾明稍微擰起眉頭:“他說了奉陪到底,要是還搞這種下三濫的小動作,我瞧不起他。”
“這次不是他的話,你就瞧得起他?”
“……那倒也不是。”白逾明搖搖頭,“彆管怎麼說,時小姐,我已經想好了,等我複出那天,偏要跟他同時唱同一出戲,倒要讓大家的選擇評判評判,看看座兒們到底買誰的賬。”
時淺渡有些意外:“可以可以,你這是殺人誅心啊。”
要是王春知道被毒害過嗓子的白逾明還是比自己強,不得直接氣死在戲台子上。
白逾明揚頭望向清朗一片的天空,輕歎道:“沒您說的那麼厲害,我隻是……想給自己爭口氣罷了。”
爭一口氣,給自己一個交代。
也證明給師父看,他老人家沒有看錯人。
……
時淺渡兩人才吃過午飯,回家沒多長時間,鄭舒然的車就停在了大門前。
他死命按了幾下喇叭,從車上跳了一下,“砰砰”拍了幾下大鐵門。
“我給你們審出來了,還不趕緊請我進去?”
他說得賊不客氣,在小玉的帶領下,大搖大擺地走進了客廳。
時淺渡懷裡抱著一個收音機,正在聽人說書。
而白逾明剛從偏廳過來,秋日裡,額頭上冒出薄汗,顯然是剛刻苦回來。
倆人一個眼蒙紗布,一個用手帕擦汗,沒一個人正眼看他。
鄭舒然腳步一停,“咚咚咚”幾下敲在茶幾上:“我說,都不知道出來迎我一下,你們這是一點兒都不想知道具體情況啊,要不我走?”
時淺渡“嗯?”了一聲:“想走就走啊,又沒攔著你。”
“……”
鄭舒然不爽地瞪過去兩眼,不但沒走,反而坐在沙發上。
“你讓我走我就走,豈不是很沒面子?小爺我偏偏不走了。”他翹起二郎腿,往時淺渡那邊探頭過去,彆有深意道,“哎,你們倆真就沒人想知道,那幾個打手是誰派過去的?”
時淺渡關上收音機:“哦,聽你這麼說,肯定不是王春咯。”
“沒錯!”鄭舒然雙手一拍,“你們絕對想不出來是誰!”
白逾明擦完汗,把手帕疊好揣了起來。
他坐在時淺渡身邊,剛好把時淺渡跟鄭舒然兩人隔開。
“鄭探長,你就彆賣關子了。”
鄭舒然大爺似的揚揚頭,哼笑一聲,頗為得意地宣布答案:“是時小姐你老爹,時嘉榮。”
他說完,又往時淺渡那邊張頭張腦幾眼,被白逾明擋住大半。
“時大小姐,你沒想到吧?想知道原因嗎?”
“原因?”時淺渡一咂摸,就想到一些可能,“要把我們白老板綁走,卻不準傷害我……無非就是不想讓我身邊有個礙眼的男人,想把我……賣給彆人當小老婆,給他換來利益?”
鄭舒然一愣:“謔,可以啊,時大小姐,這你都能猜到?”
不僅猜到了,還能這麼平靜??
“時小姐,這?!”
倒是白逾明先坐不住了,一把抓住了時淺渡的手腕。
他是戲班子裡出來的,規矩感重,從小敬師父拜祖師爺,所以跟旁人比起來,更重視所謂的“父母之命”和一些老一輩傳下來的規矩。
於是心裡忍不住冒出酸楚,生怕時小姐拋下他,不得不遵循家裡的意思。
時淺渡拍拍他的手背作為安慰。
她扭頭問鄭舒然:“知道他想把我賣給誰嗎?”
“這個我當然也給你打聽出來了,不然我這一中午乾什麼去了?他是想把你嫁給——”
鄭舒然說到一半,突然把話掐滅在了嗓子眼裡。
他瞪大雙眼死死盯緊時淺渡,上上下下地看了好幾眼,好像很怕她下一秒就做出什麼出格的事來。
“我說,你不會是想,乾脆把對方一刀捅了吧???”
時淺渡真想白他一眼。
“想什麼呢,我是那麼暴力的人嗎?”
白逾明鄭舒然兩人少有的對視了一眼。
——你是,你怎麼不是。
“不過話說回來,亂世裡,武力確實是最方便的法子,而且是最有用的法子。”時淺渡聳聳肩膀,對武力的作用不可置否,“要不然為什麼說槍杆子裡面出政權,而不是筆杆子或者什麼陰謀詭計出政權呢?一切陰謀詭計在絕對的實力面前毫無作用。”
鄭舒然:……
他怎麼還是覺得,這位大小姐是想直接扛著刀把人捅了呢?
“行吧,反正你早晚都得知道,我還是讓你從我這兒跟我買個人情吧。”他輕咳一聲,把二郎腿放下,突然正經了一些,“薑司令,你們知道嗎?薑司令要來南邊了,打仗需要錢,而你那個爹需要權、需要有人撐腰,把你這麼一送過去給人當小,要是成了,就萬事大吉,你那個爹啊,這輩子都不愁吃不愁穿,更不愁退路了。”
“薑司令啊……”
時淺渡摸摸下巴,在時管局係統裡查查資料,還真發現了一些有用的東西。
她沒太在意,懶洋洋道:“好說,隻要讓他意識到,我比時嘉榮有用,而且……時家早晚都由我說了算,不就行了?”
說到“時家早晚由我說了算”的時候,她的唇角不自覺地往上翹了一下。
就翹那一下,讓鄭舒然心裡一嘚縮,直打鼓。
這時小姐心裡肯定沒憋好事。
“您也要摻到那些事裡面去嗎?”白逾明擔憂地蹙起眉頭。
時局動蕩,他怕時淺渡不小心卷進旋渦,傷及自身。
讓他自己受什麼傷遭什麼罪,他都不怕,他唯獨不想見時小姐為難。
時淺渡輕笑著安慰他:“你不用擔心,我會把控好分寸,就跟之前幫謝會長做事一樣,如果我不說,你或許都察覺不出來呢。”
“……”
這下白逾明不樂意了,甚至說更緊張了。
他輕輕打在時淺渡的大腿上,一臉的嚴肅正經。
“時小姐,一個人有一個人的想法和選擇,您的決定我都支持,絕不會耽擱您的大事,但您得跟我保證,有什麼事彆瞞著我,彆讓我最後一個知道,行不行?”
上回那事,他竟是最後才知道,被蒙在鼓裡數月,心裡難受極了。
現在回想起來,還會覺得胸口悶悶的,不舒坦。
時淺渡開玩笑道:“好好好,你肯定不是最後一個,小玉是,這總行了吧?”
端茶過來的小玉撅起嘴:“小姐,你怎麼能這樣!我也是會難過的!”
“你們關係倒是真不賴。”
鄭舒然把他們的互動看在眼裡,感歎了一句。
他端起茶杯,大口大口地喝了些茶水。
“鄭探長,說起來……你們萬龍會人脈廣,你又是探長,謝會長的女婿又是公董局的董事,怎麼說也肯定有辦法在薑司令來南邊之前,聯係上他對吧?”
鄭舒然喝水噎了一下:“咳咳咳……”
咳嗽好幾聲,他蹭蹭嘴角。
“噢,想求我辦事啊?態度也不知道好一點?”
“我要是能跟那位司令聯係上,你說對你們有沒有幫助?”時淺渡“嘁”了一聲,往沙發背上一靠,“你不幫算了,我改天去見謝會長好了。”
“彆、時大小姐,我跟你開個玩笑,你怎麼還當真了呢?”
鄭舒然得意的表情頓時變得狗腿子起來。
真要是讓老爺子知道他這樣,還不得被扒下去一層皮?
“這樣,你有什麼話,需要電報或者寄信之類的,全都交給我,保準完成任務!”
“這還差不多。”
時淺渡滿意地點點頭。
鄭舒然這人平時吊郎當,但真碰上事還是靠譜的。
鄭舒然把茶杯往桌上一撂,跟時淺渡探探底:“說起來,時小姐,你跟家裡,雖然說一直關係不太好,但這次的事,不會因為家裡左右為難,出什麼岔子吧?彆到時候不但事沒成,反倒讓我弄得裡外不是人。”
他也怕時淺渡碰到家裡的事,心慈手軟了一點。
想要成大事,最忌諱的無非就是動感情了。
“你彆多想,我沒有什麼為難的。”
時淺渡提起那些根本不熟的“家人”,沒半點感情,聲音涼涼的聽著瘮得慌。
她垂下頭,語氣淡淡:“各憑本事,我也不會手下留情。”
“嘖嘖,不愧是時小姐。”鄭舒然開玩笑道,“夠冷酷,夠絕情。”
白逾明聽到這話,先不樂意了。
他不喜歡彆人說時淺渡不好。
他皺起眉頭:“會賣女兒的家人,還能算是家人嗎?時小姐說的沒錯,各憑本事罷了。”
鄭舒然衝著他揚揚眉頭。
心說,真夠護著的。
不過話說回來,這白逾明這話,有一部分也是源自他自己內心吧?
會傷害師弟的師兄,還能算是師兄嗎?
到最後,各憑本事罷了。
……
“師兄!大師兄!”
小師弟從外面風風火火地跑了過來。
他一路穿過十幾條街,跑的身上都是汗,停在院裡的時候,整個人喘的厲害。
“大師兄,你去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他看見王春,也顧不得累了,趕緊衝了過去,抓住王春的手腕。
也不知道是難過還是生氣,他臉上的表情很難看。
“怎麼了這是?”
王春正盯著戲班子裡的同門師兄弟姐妹們練基本功。
見小師弟這樣,扭身拿來一塊手帕遞過去。
他道:“趕快擦擦汗吧,又不是天塌下來了,有什麼事慢慢說,甭著急。”
“我能不著急麼!”小師弟隨便擦了擦汗,拉著王春就要往外走,“白師兄過兩天要重新登台了,但他非但沒有回咱們這兒,沒有來咱們戲樓,還去了南邊康老板的戲樓子!不僅如此,還正好跟大師兄你一塊兒,在同一天、同一時間段唱同一出戲!你快去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吧,趕緊把師兄給拉回來啊!”
“什麼什麼?白師兄的嗓子醫好了,能重新登台了?”
“但師兄他為什麼不回來?我們都很想他啊!”
“是啊!而且還跟大師兄唱同一出戲,這麼什麼意思嘛!”
“這是要跟咱們當對手了?為什麼啊!”
眾人七嘴八舌地說起來,你一句我一句,小院裡熱鬨的不可開交。
而王春聽了小師弟的話,垂在身側的手指緩緩握緊。
白逾明竟然真的能登台了。
最初,他還以為那副嗓子,不可能再唱戲了。
“不過我偷偷聽說,師兄的嗓子不如從前了,就算是醫好了不少,不再那麼啞了,唱腔也跟以前有了差距了,實在是可惜。”小師弟繼續開口,眾人立刻安靜下來聽他的解釋,“我想,師兄沒準是不好意思見咱們,又或者見到咱們,就會想到從前,心裡難受吧。”
剛才十分不解的眾人順著他的思路一想,氣氛立刻悵然了不少。
有人歎道:“唉,也是,誰碰上這種事,心裡也不好受啊。”
“不知道是哪個畜生還害得師兄的嗓子壞成那樣,實在是太可惡了!”
“要是讓我知道,非狠狠揍他一頓不可!”
“咱們要不去見見白師兄,讓他回來吧,我真的好想他!”
“畜生”兩個字如同尖厲的箭,刺得王春心頭一抖。
他指尖發顫,幾乎沒法把情緒平穩下來。
“彆說了!”
身為戲班子裡的大師兄,師父去世後,他對於師弟師妹們來說,就是如兄如父,很有威嚴。
但他一向溫和,很少會對人厲聲厲色的。
這麼突然吼出一聲,把一眾人嚇了一條,全都驚訝地看了過去。
“大師兄,這是……”
王春深吸一口氣,勉強比較激動的情緒壓了下來。
他溫聲道:“逾明既然不回來,自然有他的道理,你們過去不是一邊在他心上捅刀子,一邊讓他左右為難嗎?要是現在的生活能叫他舒服一些,那就先隨他去吧,等以後時間久一些了,這件事的不再讓他那麼難過了,你們再去也不遲啊。”
其他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覺得大師兄說的也有道理。
“唉,大師兄說的對,確實不應該再讓師兄難過了。”小師弟歎了口氣,表情悶悶的,用腳尖在地上的泥沙上搓來搓去,“可現在,師兄他跟大師兄你的時間和戲目撞在一塊兒了,這怎麼辦好?”
“白師兄應該是不知道大師兄那天也正好演那出吧?”另外一人跟著開口,“大師兄,你後天要不要換一出演?”
王春本來也是心裡打鼓,有點動了換戲目的心思。
可一聽彆人這麼說,心裡的火氣立刻躥了上來——
就算白逾明的嗓子壞過,戲腔不再那麼完美,又停了數月沒能勤加練習,可同門的師弟師妹們,第一反應竟然還是覺得,他怎麼都比不過白逾明!
如果師父還在,恐怕也是會這麼想的吧。
所有人都認為,他永遠都不如白逾明。
白逾明想唱哪出戲,他就得避開,他就得讓給白逾明。
這是什麼道理啊!
“不換,我就唱內一出。”
他斬釘截鐵地說完,面色不悅地甩袖進屋了。
還唱那一出,跟白逾明唱同一出。
他就不相信了,自己勤勉了三十多年,到現在還比不過一個壞過嗓子的人!
要是真的還不如白逾明……
嗬,他乾脆就彆再唱什麼戲了!
他這會,要把自己的一切,都押在這出戲上!
……
兩天時間轉瞬即逝。
白逾明早就跟康老板商量好了事宜,康老板還支了個年輕人給他打下手,在妝容服飾和一些零碎的小事上幫幫忙。
他坐在一個單間的化妝間裡,對著鏡子,自己給自己上妝。
他們這行都這樣,一般不用彆人,都是自己化妝。
最多……有時候會讓師兄弟幫個忙。
從前,王春就時常在他登台之前,端著一碗溫水過來給他潤潤嗓子,坐在他身邊的椅子上,安靜地看他上妝。
不知不覺間,白逾明的動作靜下來,眼眸低垂,有些走神。
過了大半年的時間,重新坐在化妝間裡,恍若隔世。
熟悉又陌生的感覺席卷而來,他不光有怨有恨,還多了一股悵然。
似是烏雲壓境,黑漆漆的,整個人好像浸在暴雨之前粘稠沉悶的空氣之中。
“想什麼呢,怎麼還發上呆了。”
時淺渡一進門,就立刻察覺到不對勁兒。
她雙手拍在白逾明的肩膀上,彎腰在他身邊。
白逾明回過神,搖搖頭:“沒什麼,太久沒登台,還真是不習慣了。”
“噢,我還以為你這是想起了以前,心裡難受呢。”
“……”
確實是心裡難受。
白逾明苦笑著搖搖頭,真是什麼都瞞不住時小姐。
他就是不明白,師兄弟之間,到底是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他一直以為,他們不是親兄弟,但勝似親兄弟,是無話不說的,心裡有什麼想法,都可以明明白白地跟對方講,一切事情都可以商量著來。
雖說他愛戲,但一出戲總歸是比不上二十多年的情誼。
如果是師兄想唱他那出,以前的他,應是毫不猶豫地便讓出去了。
不過現在,他不會了。
他看著鏡子中的自己,突然覺得有點兒累。
再也不想跟從前的事有什麼關係。
很想要……一刀兩斷。
徹徹底底的,跟過去做個了斷。
以師兄的性格……
再最後叫他一聲師兄吧。
師兄那人,看起來溫和好說話,卻能那麼決絕地害他,說明骨子裡對這件事執念極深。
如果今天兩人分出個勝負,搞不好啊,這執念會徹底崩盤。
“時小姐,我想……今天之後,就跟他再也沒有瓜葛了。”
時淺渡踮起腳,一條腿側坐在他椅子一邊的扶手上。
胳膊一抬,便搭上了白逾明的肩膀。
“你能徹底想開了,那是好事啊。”
前一段時間,白逾明聽見王春的名字,情緒就會明顯地悶下來。
他的情緒很複雜,也很沉重,好像有一團怒火埋在心裡,怎麼也沒法發泄出來——
想以牙還牙,但他又不是那種陰險狡詐、害人性命的性子,做不出出格的事。
夾在兩種情緒的中間,顯而易見的難熬。
時淺渡搭在白逾明肩膀上的手指慢慢地往下滑去,指尖從領口鑽進去一點兒。
她滿是笑意地調侃道:“以後終於隻想著我了。”
白逾明猛地從沉悶的情緒中抽離出來,耳根紅了大半。
他“刷”地抬眼,一下子就撞進了對面的鏡子裡——
隻見雙眼蒙著紗布的女孩懶裡懶散地坐在椅子扶手上,比他高了兩頭,側身垂頭下來,在他身上留下一道陰影。白淨修長的手指就搭在他的脖頸間,輕輕一勾,撩開領口,輕輕地撫弄過去。
她根本沒有用力,但指肚之下的那片皮膚很紅。
白逾明突然不敢再看鏡子,慌忙避開視線,眼尾發燙。
他推了推時淺渡的手臂:“您彆欺負人了,這又……不是在家裡。”
“你這話難不成實在暗示我——”時淺渡彎腰,窩在他的耳畔,“等回家就能這樣咯?”
白逾明呼吸微微重了些。
到底是個成年人,腦子裡閃過一些有的沒的。
下一秒,又因為這些胡思亂想而暗地斥責了自己幾聲。
他怎麼能在外對時小姐遐想連篇呢?
不對,就是在家裡……也不興這樣啊。
他偷偷擰了自己的大腿一把,又拍了拍時淺渡的手臂。
接著,一臉正色地提醒道:“時小姐,還在外面,被人瞧見了不好。”
“這不是你的化妝間嗎?能被誰瞧見啊。”
時淺渡滿不在乎的話音剛一落下,給白逾明打下手的小助理便在敲了兩下門之後推門而入:“白老板,您……”
聲音被掐滅在了嗓子眼裡。
小助理瞬間瞪大雙眼。
他是隻能看見白老板和時小姐的背影,可是……
他倆對面是鏡子啊!!
他瞧見那位時小姐輕輕揪著白老板的衣領,氣定神閒,唇角帶著若有似無的笑意,不正經的很,一點兒也不像是一位知書達理的千金小姐,更不像是老老實實的盲女,反而……
唔,那種感覺很微妙,跟白老板小意討好巴結時小姐的傳聞不同。
倒像是一呼百應、桀驁張揚的黑.道大小姐,把本分固執的白老板給強嗶——了。
尤其是,白老板那緋紅的面色……
他刷地關上了門,相隔開了之後,才心虛地開了口:“康爺說,白老板您登台的規矩多要求嚴,讓我過來問問,您還有沒有什麼要吩咐的,您看……?”
白逾明低聲咳了一下,沉聲道:“沒什麼要吩咐的,辛苦你了。”
“得嘞,那我就先下去了。”
時淺渡聽見外面腳步聲漸遠,輕笑出聲:“我家白老板都有什麼規矩啊?跟我說說,彆到時候我不小心破了你的規矩,讓你不高興。”
白逾明嗔她一眼,似埋怨又似嬌嗔道:“您瞧瞧,被人撞見了不是?”
話裡話外的意思無非就是——您起來一點,我不好意思了。
時淺渡偏偏裝作沒聽懂他的意思,手臂一伸,直接把人桎梏在了臂彎之中。
“這人都離開了,肯定不會再回來了啊。”
“那也不行。”
白逾明嚴詞拒絕,要不是耳朵紅的厲害,都得以為他坐懷不亂呢。
他說完,又覺得自己語氣太硬了,抬頭在時淺渡唇畔啄了一下。
“對不住,我剛才的語氣不是很好,我……”
“好啦好啦,我知道,整天就知道跟我道歉,我是那種人麼。”時淺渡突然笑著起身,摸了摸他的頭,“現在心情還壓抑麼嗎,會不會還悶得慌?”
白逾明微微一怔:“好多了。”
難道時小姐是看出他情緒不好,才會故意……?
“那你好好準備,我一會兒在台下聽你唱戲。”
時淺渡給他摸索著整理了幾下衣服。
她動作很輕,最後,在他肩膀上輕輕拍了幾下。
白逾明露出淺笑,對王春的一切情緒都被另一個念頭壓了下去——
今兒個要好好地唱,讓時小姐聽過癮,讓時小姐滿意。
“您放心,保準不會叫您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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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逾明作為名震一時的角兒,從他出事被捕開始,彆管是送去刑場還是嗓子毒啞,亦或是跟時家小姐的傳聞,在私下裡早就被人傳了個遍。
那些世家大族的都瞧不起他,覺得這個戲子的手段不少,時常把男女兩人一起嘲諷。
而老百姓們雖然常在飯後閒談中提起這些,也會背地裡說上幾句下流的臟話,但不至於真的因為傳聞而討厭一位名角兒,這戲,該聽還是會追著聽。
一聽說白老板醫好了嗓子重新登台,從前的忠實戲迷們蜂擁而至。
彆管這幾個月以來是在南邊還是北邊的戲樓聽戲,這回,全都跑過來了。
在他們眼裡,這出戲,誰來都不如白老板。
同一時間段,兩出一模一樣的戲。
白逾明從後台出場的那一刻,就知道自己贏了大半。
目之所及,座無虛席。
而最前排中央的位置上……
時小姐正懶洋洋地笑,好像在溫柔地注視著他。
那種被注視的感覺,讓他心尖酸軟中透出絲絲的甜,唇角不自覺地往上翹。
幕後響起熟悉的樂曲,舞台熱鬨了起來。
與生俱來的天賦和二十多年刻苦得來的功夫不是蓋的,即便空窗了數月,白逾明這一開口,依然得到了一片喝彩聲。
不出幾句,時淺渡便聽見身後有人竊竊私語。
“嘿!我那兄弟在白老板送刑場那天聽見了白老板的嗓音,非說那聲音治不好也唱不了這出了,我想拉他來他非不來,可惜了,沒聽我勸,沒聽著白老板複出的第一出吧?”
“白老板今天下午要演兩出,待會你去叫一聲,你那兄弟指定要羨慕了!”
“哼,我可得跟他好好地嘚瑟嘚瑟,成,您聽戲、聽戲。”
戲到了最精彩的地方,家裡有閒錢的人從口袋裡掏出袁大頭,更有錢的還會摘下戒指,一邊喝彩一邊往台上扔,氣氛熱烈斐然。
而白逾明就跟沒看見那些銀錢珠寶似的,雙眼專注有神,背脊挺直,一動一靜堪稱完美。
旁人不知道的是,他每次目光掃過台下,都刻意避開時淺渡的位置。
生怕自己會走神。
其實會不會走神他自己也不知道,但為了能在台上做到最好,對得起座兒們的支持,他不敢做這種嘗試。
不知不覺間,戲樓裡的客人竟是越來越多了,人滿為患。
樓上雅間人不少,樓下不僅坐滿了人,還有些一邊站著一邊嗑瓜子,身子隨著曲調輕輕搖晃,完全沉在戲文裡面了。
時淺渡不由得在心裡感歎,嗓子沒能完全恢複,都能有這般腔調,這要是從前……
難以想象,得是多麼出類拔萃。
也怪不得會有人心裡不平衡,恐怕旁人努力一輩子,也及不上他此時此刻吧。
她回頭看了看戲樓裡攢動的人影,暗自“嘖”了一聲。
王春那邊,還有人瞧他的戲嗎?
恐怕場面……挺尷尬的吧。
“哎,你彆擠了!”
“這小子,還要上哪去?”
後面傳來一陣不高不低的喧嘩聲。
一個熟悉的人影從人群中橫衝直撞地擠到了最前面,雙手猛地撐在了戲台上。
他抬頭,那張臉上已經滿是淚痕。
正是小師弟。
“大師兄他……在戲台上喝了毒酒,去了!”
幕後器樂不停,充斥著白逾明的耳膜。
然而,有那麼幾瞬,強烈的耳鳴聲遮去了一切。
好在這出戲他唱過千千萬萬遍,即便聽不見樂音,也不會出錯。
眼神下意識地落在時淺渡身上尋求安慰,好似看到她,強烈波動的心緒就能獲得平靜。
他目光複雜,眼底冒出血絲。
他好像早就預料到了會有這麼一天,又好像還沒能做好準備。
紅唇張張合合,吐出的戲腔沒有半點波動。
隻是在轉身的那一刹,背對觀眾,用指肚蹭了下眼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