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更是讓沈知雪確定了,剛才他心中的猜想。他沒有選擇順著謝景的話繼續,而是把這個問題也拋給了對方。
“難道陛下的手就沒有伸進楚國麼?”他反問,“彼此彼此罷了。”
這句回答雖然不至於讓對方滿意,但起碼足夠有說服力。日防夜防家賊難防,謝景再想把他扣在這裡,也得多思量思量幾l分。
謝景沒有回答,單看面色也看不出喜怒。
過了片刻,他才道:“楚睿帝這場病來勢洶洶,你心中難道不覺得蹊蹺?”
沈知雪臉色凝重幾l分。
這件事他一直覺得其中另有內情,父皇身體一向康健,而且又在當打之年,何以會突發疾病、臥床不起?說句不好聽的,謝景這麼羸弱的身體都能挺到現在,沒道理父皇連這麼個人都不如。
至於說三皇子毒殺先皇,那更是無稽之談。倒不是他信任那位三皇兄,而是有一點,三皇子手中並無兵馬,想要逼宮不僅要背負弑君的罪名,還要與太子對立,何其之難?
這種情況下,他唯一的倚仗就是父皇——設計構陷太子、好讓陛下早日修改傳位詔書,怎麼會反過來做出這種蠢事?
用腦子想想都知道他是被人設計了。
“難道是太子?”他喃喃道,“父皇一直把持著朝政不願放手,太子雖有兵權、卻不得父皇信任,四面又狼環虎飼……為免父皇厭棄,所以才使出了借刀殺人這一計?”
這裡面的內情,恐怕景國國君比他還要清楚些,更何況,如今也沒有隱瞞的必要了。
“或許吧,你說的也不如道理,隻是有一點我想提醒你。”謝景抿了口茶,慢悠悠道,“你可知太子緣何會斃命?”
沈知雪搖搖頭。
這件事他先前就想問面具人,隻是對方似乎並不打算透露太多信息。他隻能揣測於是兄弟鬩牆、以至悲劇。
“楚睿帝薨逝前,曾經將一封遺詔封於正殿牌匾之後,倘若有不測風雲,便由內侍傳大臣入宮,當眾拆封宣讀,以保江山後繼有人。”
這件事,沈知雪也是知道的。
不過他並不知道遺詔究竟置於何處,先皇疑心重,愛獨握大權,兒子做得不好他要皺眉,兒子做得太好,他又會憂心自己的地位。
這封遺詔中到底將皇位給了誰,或者說是否真的有遺詔存在,誰都不能確定。
真真假假,難以分辨。
“你父皇駕崩之時,當日他的總管太監指明遺詔所封之處,並告知眾人,先皇有遺命,此詔需太子親啟。”謝景緩緩道,“太子展開圓筒,正準備宣讀遺詔時,卻發現其中空無一字,隻有撲面而來的細小灰塵……”
此後,總管太監當場咬舌自儘。
沈知雪瞬間瞪大了眼睛。
“你、你是說那封遺詔是假的?”他驟然提高聲音,難掩失態之色,“馮太監是父皇身邊的老人,伺候了數十餘年了,他從不戰隊皇子之爭,不管誰上位他都
能得以頤養天年,何須以此術毒殺皇室宗親——”
謝景眼尾掃了他一眼,不言語。
沈知雪忽然意識到了什麼,緊繃的肩膀線條也瞬間塌了下來。
……空白遺詔,是出自父皇之手。
馮太監已經到了告老還鄉的年紀,實在沒必要多此一舉,唯一的解釋是,這是先皇交給他辦的最後一件事,所以馮太監才拚死達成。
他雖然不知父皇究竟說了什麼,但大概可以猜得出來。恐怕父皇早就考慮到如今的局面,故而特意設立了陷阱,倘若哪一日他遭遇不測,那麼凶手顯然就是得益者。
三皇子下毒之事,雖然不能確定是不是太子故意陷害,但太子如此急切地要將他斬首示眾,想必還是惹起了馮公公的猜疑。更何況,先皇駕崩後,皇位理當由太子繼承。
所以在取下遺詔之前,他才特意點名要太子宣讀。如今今日是太子涉嫌毒殺國君、獲罪入獄,而三皇子在殿前正冠華服等待宣讀詔書,恐怕毒發身亡的就是三皇子了。
他一向知道父皇果決狠辣,從不留情,卻沒想到對親生的兒子亦是如此。
沈知雪一言不發,臉色逐漸灰白。
然而這件事還沒有完,謝景道:“三皇子毒事先按下不論,沈公子,你不妨先想一想,當日三皇子毒殺楚睿帝時,在場的可不是隻有太子一人。”
沈知雪愣了愣,“你是說……四皇兄?”
“楚國太子和三皇子先後落勢,你可曾想過,一向不怎麼出挑的四皇子為何能在這次奪嫡之戰中坐收漁翁之利?你在楚睿帝所有子女中一不受重視,二並無母家傍身,三不曾展露半分才華,為何他四處尋找你的下落?他是你的兄長,你應該清楚他的脾性,雖然不曾兄友弟恭,但也不至於殘害手足至此。”
沈知雪沉默。
謝景輕笑一聲,“難道你還看不明白眼前的局勢麼?先太子生母尚在人間,倘若是他即位,必然會尊他生母為太後,後宮裡坐著兩位太後,你叫現在的楚國太後如何自處?她並無子嗣,卻也不會扶持彆人的兒子登上皇位。”
楚國這次的動亂,說到底隻是各方勢力的衝撞罷了。每個人都有私心、都有欲望,所以才造就了眼下的局面。
太子為三皇子設下的這個圈套,楚太後未必不知,隻是正好合她心意,所以順水推舟借刀殺人罷了。另一方面,所有人都道四皇子心機深沉,殘暴不仁,為此眾臣請命、請得太後垂簾聽政,把持前朝,為了這把龍椅,他背負罵名還要處處受人製肘,難道就真的甘心嗎?
說到底,楚國眼下這個局面,焉知不是步了景國宸王攝政的後塵?
沈知雪不禁露出一絲苦笑,“陛下有什麼話,直說便是。”
對方繞這麼一個大圈子,想必不會隻是為了譏諷他吧?
謝景呼出一口氣,露出一個微笑來。
·
“倘若你還存有幾l分男兒血性,不願看百姓受罹難之苦,我自可助你‘撥亂反正’。”
此時此刻,宸王府的書房中,這一幕在係統回放裡放映得清清楚楚。
謝景把沈知雪晾在玉濤園這麼久,自然不會什麼都不做。這兩年來,沈知雪做了什麼、經曆了什麼,是什麼樣的品性,他都一清二楚。
把他帶入宮中,一方面是為了讓孟家避禍,另一方面,謝景也有自己的打算。
縱觀景楚兩國,其實都面臨著同樣的困境,那就是青黃不接——
常年的交戰掏空了家底,謝景當家執政,家裡有幾l斤米幾l兩油,他再清楚不過。長期耗下去,隻是兩敗俱傷罷了。更何況景國的敵人可不止楚國一個,韃子屢犯邊境,幾l次蠢蠢欲動,都因為宸王坐鎮而不敢真的舉兵進犯。
但說句難聽的,宸王要是不在了呢?或者不必等到數十年之後,隻消二十年,等景國為戰爭所累,民不聊生的時候,還能抵禦得住嗎?
韃子好戰,這不僅是景國一方要面對的難題,也是楚國的。依謝景的想法,兩國應當休戰十年,互通貿易,豎立邊界線,共同抵禦胡虜。
但想法好是好,可要實現何其難?
年前楚國接連戰敗,士氣被挫,太後休戰求和已經是無奈之舉。新帝即位,若是貿然改變策略、與景國聯邦,恐怕有失民心。然而景國境內又何嘗不是困難重重?雪中龍脊城一帶城池被割讓近百年,國仇家恨又豈是能一筆勾銷的?
此前,謝景一直苦於找不到解決的方法,但沈知雪被俘,忽然讓他看到了些許希望。
好巧不巧,謝景與宿主的想法不謀而合。
017嘖嘖了兩聲,看向一旁悠然嗑著瓜子的宿主,心情十分複雜。
宿主當日給了沈知雪兩個選擇,讓他留在景國,一是要借他之手徹底解決掉孟千舟;二是保留住楚國的火種,留個製衡的棋子。
倘若這枚棋子能為他們所用,那自然更好。
但關鍵是,您能不能有點危機意識……
謝景撥亂反正裡的那個“亂”也包括您啊!
穆山顯卻沒有一點自覺,慢悠悠地點評道:“這一步雖險,但倘若邁出去,便是一片廣闊天地。隻是不知道沈知雪有沒有那個膽量敢接,我看他還是欠缺了點。”
017:“……”
之前它還不覺得,可是連著幾l個世界下來,它總覺得謝景和宿主越來越像了,尤其是這股精明勁。還是說,他本來就是如此?隻不過被係統設定掩蓋了鋒芒?
隻是也不知道這究竟是好還是壞……
明書房的談話已經接近尾聲,不管沈知雪選擇哪條路,現在留給他的就已經是最好的選擇。
但對於謝景來說,又何嘗不是呢?
這一場博弈看似是白子占了上風,實際兩方都在賭。一步塌錯,便是滿盤皆輸。
穆山顯關掉回放,拂去淩亂的瓜子殼,起身。
“陛下忙著處理前朝政事,我們也有自己的事要去做。”他杳然道,“走吧,彆耽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