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景說到做到,下午沈知雪就被大張旗鼓地押進了宮中,消息也很快放了出去。
其他人也無可奈何。
朝中知道沈知雪真實身份的少之又少,而了解內情的又明白這件事的嚴重性,幸災樂禍是一回事,挑明此事隻會擾亂眼下景楚兩國和平的局面,反而不好。
更何況,謝景處理得太快,幾乎沒給彆人留下彈劾孟家的把柄,要責怪起來,孟千舟也隻是在遵循陛下的旨意。
景懿帝自上位以來也算是下過火海淌過煉獄,見過的風風雨雨何其多,想必不差這一刀。
“如今外界議論紛紛,誰也不知陛下把沈知雪藏在宮裡是什麼目的。“祝聞竹在棋盤上落下一子,“現在外面說什麼的都有,傳得有鼻子有眼的。我還聽見有種說法是陛下是對孟千舟動了心,知曉這件事後心生醋意,再加上沈知雪身份敏感,故而把他圈禁在宮中,讓二人分離。”
穆山顯手裡捏著黑子,在指腹處轉了兩圈,幾秒後,他才下在了斜對角的某處。
\"傳言而已,不足為信。\"他道。
“我原本也是不信的,”祝聞竹笑了笑,“隻是你也知道,陛下與孟千舟交情一向深厚,數年來不曾成婚,如今又費力保住孟家,實在……”
哢噠。
祝聞竹止住了話頭,瞬間被剛才的落子聲吸去了注意力,宸王這一子下得格外凶,絲毫不留餘地。他細看時才發覺,黑子不知不覺已經連成一片,不知不覺,他的白子地盤已經變成了一片死氣,再無一絲生機。
穆山顯面無表情地把掌心剩餘的黑子扔回棋奩,烏黑棋子相互碰撞,跌落在玉製小缽裡,像是掙紮躍起的魚,不斷發出清脆的響聲。
這盤棋其實已經不用繼續了,必輸無疑。
祝聞竹這下心服口服,“……是我輸了。”
管家說最近宸王忽然喜歡上了下棋,常常進宮和陛下博弈,一下就是好幾個時辰。祝聞竹知道後,便摩拳擦掌要來“討教”幾分,眼下已下過三旬,可是他連一個時辰都沒撐過去。
“我記得你以前並不擅長博弈,現在棋藝都是精湛了許多,恐怕我大哥來了也下不過你。”他感慨道,“動腦子的事我一向不擅長,你竟然能連著幾日都進宮赴約,我真是佩服你的耐心。”
穆山顯一顆一顆地棋盤上的零散棋子,淡淡道:“深宮裡無事可做,下棋打發時間罷了。”
“王府可不是深宮院落。”祝聞竹隻當他是開玩笑,揶揄道,“若是連宸王都覺得孤寂,那皇宮裡的人更加難以度日了。”
他收拾殘局,重新整理好棋盤。
說到這個,祝聞竹又想起一件事。
“這幾日陛下一直稱病不曾上朝,也不知內廷情況究竟如何。”祝聞竹在棋盤上落下一子,“為了此事朝中已是物議沸騰,我看是無法輕易平息了。今早我還聽說,幾位閣老帶頭、領著一群言官在太和殿前跪了四五個時辰,結果跪得頭暈眼花,陛下
愣是沒出來見過一次——”
穆山顯指尖微微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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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晌後,他才落子,“找幾個人看著,隻要不出人命,他們願意跪著就跪著。”
“這是自然。”祝聞竹輕輕一笑,“要我說,小皇帝的病不是裝的,他但凡有些餘力,怎麼會連這點小場面都無法顧及?聽說孟大人每日都在請旨入宮探望,隻是不知道他真正想探望的究竟是陛下,還是深宮被囚的那位美人了。”
穆山顯撚了撚指腹間的白子,那棋子是由漢白玉打造而成的,手感溫涼柔滑。其實如果隻論做工質量,恐怕景懿帝常用的都遠遠不及。
但再好的棋遇不到好的對手,也是無趣。
祝聞竹正疑惑他為何還不下,就聽到宸王忽然道:“你好像對陛下很有敵意。”
這一問,屬實是把祝聞竹問愣了。
他當然對陛下有敵意,宸王是爭儲的有力人選,而他又是宸王陣營的人,這樣不是很正常嗎?還是說宸王隻是在測試他的忠誠?
可若真的疑心他的忠誠,以宸王的聰明才智,大有千百種試探的方法,還能不留任何痕跡,何必這麼正大光明地揭露出來?
他一直沒想到合適的答案,最後摸索著回答:“談不上敵意,不過各為其主罷了。”
祝聞竹這話說得不留餘地,但凡這裡不是宸王府,或者宸王對他再多幾分猜忌,那他今日所言就是真正地賭上了身家性命。
穆山顯目光晦明難辨。
“景朝隻有一位天子,你要效忠的人也隻有一個,彆再認錯了人。”他收起桌上的棋子,淡淡道,“時候不早了,你先回去吧。”
他這番話說得輕描淡寫,但是對於祝聞竹來說,卻如同雷霆重擊、當頭棒喝。
子闕說景朝隻有一位天子,讓他不要認錯人,那這個天子是誰,認錯的又是誰?
那一瞬間,他忽然不敢往深處想。
祝聞竹很想拉住他再追問兩句,然而等他回過神時,眼前已經不見任何人的身影。
·
“咳咳、咳咳咳……”
謝景伏在床頭,斷裂的空氣卡在他的喉嚨和咽鼻處,吐出的聲音也斷斷續續。
身旁傳來輕微的腳步聲,他連抬起眼皮的力氣都沒有,隻感覺到餘光有一抹熟悉的身影靠了過來,扶著他的胳膊把人托了起來。
“喝藥吧。”
喜公子戴著面具,一手攬著他的肩、一手穩穩地托著巴掌大的藥碗。不知為何,他今天聲音比往日要沉些許。
謝景靠在他肩上,脖子上滲出了一層冷汗。他並不是這樣不體面的人,否則也不會這麼多天閉門不見大臣,這一病,幾乎把他前段時間養的精血都虧空了,又變成了下不了床的病秧子。
“不想喝。”他低低地說,“苦。”
喜公子沉默片刻,竟然真的聽他的話,把藥碗擱下了。
謝景問:“你怎麼不勸我喝藥?”
喜公子答:“你不想喝就罷
了,這味道我聞著也覺得苦。”
“太醫說,不喝藥就好不了。可是我不喝藥,怎麼好起來呢?”
這簡直是無理取鬨。
好在喜公子還算有耐心,“那你要喝嗎?”
謝景想了想,搖搖頭。
“你讓我靠一會兒吧。”他笑了笑,聲音比流水聲還要輕,“靠一會兒,我就有力氣了。”
喜公子便調整了姿勢,讓他靠著更舒服些。未免受凍,又在身上蓋了一層厚厚的毯子。
過了好一陣,穆山顯以為他已經睡著的時候,忽然聽見耳邊一聲淺淺的歎息。
“為什麼歎氣?”他問。
謝景說:“因為覺得我活該。”
“為什麼這樣想?”
“我自己已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卻為他人勞心勞神至此,或許那人並不領情。”
“無愧於心便好,他人想法你不必介懷。”
“我對他並無愧疚,隻是顧念著手足之情,不忍看他災禍臨頭。可惜現在看來,我隻為我自己感覺不值。你說我是不是——”
他咳了幾聲,感覺到喜公子輕輕拍了拍他的背。好半晌,他才輕笑著補完後面那兩個字。
“……活該?”
孟千舟這幾日送來的折子倒是比從前還要勤快,言辭懇切,希望陛下準許他進宮。
彆人都已經看出幾分端倪,他又怎會全然不知?蜀桐背地裡把孟千舟遞來的折子撕得粉碎,一邊哭一邊大罵,可憐陛下養出一隻白眼狼。
謝景心中倒是沒有恨或痛,他已經習慣了。
這世間本來就是沒有人會一直站在他身邊的。孟千舟陪他走過一段路,走到儘頭,便該散了。隻是他有時候回頭想想,也會覺得不值。
“你確實活該。”
出乎意料的,喜公子並沒有安慰他。
謝景怔了怔,心裡像是被刺紮了一樣,孟千舟的背叛他並不覺得有什麼,可是喜公子這一句卻紮得他心裡一陣鈍痛,好在眼淚沒有流出來。
“倘若時光能倒轉,你還是要為那個人勞心勞神一次。”喜公子平靜無波道,“你明知道這不值,卻還是要做,這不是活該是什麼?”
沒錯。喜公子說得對,一點錯都沒有。
謝景扯了扯嘴角,預想這個笑一定很難看。他微微撐起身,想坐起來,但是喜公子按著他的肩,沒有讓他動。
“你不服氣。”喜公子道。
“我沒有不服氣。”謝景用了些力氣想把他推開,“你說得對,喜公子,我認錯,我都認錯。這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我活該——”
他生氣的時候,臉上終於浮現出一點顏色,比之前蒼白嚇人的模樣要好許多。
可惜謝景掙紮了半天,還是沒撼動半分。
等到他平靜下來後,穆山顯緩緩道:“我並沒有說你錯。”
謝景並不受用,他撇過臉去,聲音悶悶的。
“你沒說,但你是這個意
思。”
“你做的事是不值,”穆山顯道,“但沒錯,一點錯都沒有。”
聽到這句,謝景才慢慢抬起頭。
喜公子一如既往地戴著那副面具,他看不清對方具體的五官,隻能依照感覺描繪出他的形象。那副面具並不漂亮,甚至有些醜陋,但面具之下總是透著些許他難以抗拒的溫柔。
那並不是煙波江南的柔情,而是一種厚重無言的力量。就好像他隻要一出現在身邊,所有事情都會遊刃而解,是沉默的溫柔。
“凡世哪有那麼多規則。要論值不值,你我都隻是天地間的一隻蜉蝣,活著才是最沒有意義、最沒有價值的事情。可你看,有多少人對長生趨之若鶩?又有多少人貪生怕死棄國守節?可見人都是趨於天性的。求生這件事本就無聊,若再不找點有趣的事情做,就會覺得了無生趣,時間長了就會想尋死。於是這個‘有趣’就被冠名成了‘意義’,這就是活著的意義。”
穆山顯緩緩道:“可是你不一樣,你的天性是善、也是情,這在我看來彌足珍貴,比其餘的千百人的意義都更難得。既如此,值不值得,對與不對,還有那麼重要麼?”
他一向沉厚寡言,雖然並不木訥,但也稱不上有情調。如今突然說出這麼一番話,就像是清晨寺廟傳來的撞鐘聲,心魂都震得蕩漾。
謝景看了他半晌,臉一點一點地紅了。
“你還是把藥拿過來吧。”他坐起身,說,“我感覺腦袋暈乎乎的,或許喝了藥會好些。”
這反應實在出乎穆山顯的意料,他輕輕笑了笑,倒是沒有再撩撥他,把藥端了過去。
謝景接過藥碗,一飲而儘。
完全看不出一盞茶前因為怕苦,躲在人懷裡怎麼都不肯喝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