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景這次病倒,說到底病因在於急火攻心,憂慮太重卻又無法紓解,這把虛火越燒越烈,才會導致高熱卻冒冷汗、一病不起的情況。
等他睡去後,穆山顯去了一趟玉濤園。
先帝在位時,有兩年十分喜愛聽戲,妃嬪為了討他歡心,就買了一支戲曲班子進宮唱戲,暫居在一處彆院中。
這個戲班子倒是十分賣力,每日天不亮就在園中排練,絲竹樂聲隨著風陣陣飄蕩,先帝有感而發,隨口擬了玉濤二字,從此這裡就改名叫做“玉濤園”。
沒過多久,時局動蕩、戰亂四起,先皇遣散了戲班子,無人再在吹彈演奏,玉濤園徹底荒廢,再不見往日輝煌。
沈知雪就被安頓在這裡。
穆山顯臉上戴著的面具不僅可以隱匿真容,也可以隻讓想看見他的人看到他,所以這一路倒也暢通無阻。
玉濤園雖然破舊了,但謝景下令打掃過,從外面看一片乾淨整潔。
兩個帶刀侍衛打著哈欠、懶懶地歪在門口曬太陽,剩下幾人支了張桌子,桌上放著零零碎碎的銅錢,原來是在打葉子牌。
宮門內明令禁賭,但上頭管得再嚴,也總有百密一疏。陛下身體不好,這幾日太醫院和藥膳房的人流水似的進進出出,這些侍衛太監們仗著沒人管,打起牌來更是肆無忌憚。
“哎哎!這張是我的,彆動。”
“你沒有就彆拿,我剛才看過了,你手裡一張‘四’牌都沒有!來來來,罰錢。”
“你!好啊!趁著我去上茅房,你偷看我的牌!不來了不來了,這還怎麼玩?”
“老四,你贏了就收我們的錢,現在要輸了就耍賴?哪有你這樣玩牌的,給錢給錢。”
幾人打著打著,爭執了起來。門口的那兩個侍衛也精神了,笑著看他們吵架。
他冷漠地望了一眼,走了進去。
進到玉濤園,裡面又是另一番景象。院子裡的陳設基本都被搬空了,隻剩下一片早已枯萎的矮樹,牆皮破裂,縫隙裡長著一片青苔,被霜雪覆蓋,隱隱透出一點深綠色。
謝景派了兩列帶刀侍衛駐守在這裡,早晚兩隊換班輪值,不過沈知雪受了重傷,插著翅膀都難逃深宮,更何況這裡面關押的是楚國俘虜。陛下身體抱恙,一時半會兒不會親自來察看,因此守衛的侍衛們懶懶散散的,撥過來打掃塵除的宮女做事也不認真。
穆山顯剛推開門,就聽到裡面傳來細密的咳嗽聲。屋裡陰冷得很,一點人氣都沒有,滿目簡陋蒼涼,看著就像無人居住一般。
他掃視了一周,四面的窗戶都各開了半扇,濕冷的風從屋外灌了進來,氣溫倒比室外的還要低幾度,屋裡一個炭盆都看不見,桌椅家具雖然都還算乾淨,但木頭上磨損的程度有些嚴重,也不知道從哪裡翻出來的。
床頭的凳子上擺著一個陶瓷托盤,放著幾瓶零零散散的藥和兩卷紗布。
“……出去。”
陌生的聲音從床幔裡傳來,沈
知雪穿著一身簡單粗糙的衣服,身上蓋著一條潮濕的厚被子,臉色蒼白得嚇人。
他雖然受了重傷,但聲音底氣還是比謝景的要實一些,“我說了,不需要換藥。”
幔簾遮住了他的視線,穆山顯的腳步又很輕,沈知雪大概以為進來的是幫他換藥的侍女,所以才說出這番話。
“脾氣還挺大。”017點評。
穆山顯道:“求死之人,自然無所畏懼。”
他走過去,這次沒有再刻意收斂自己的腳步聲,沈知雪果然察覺到動靜,下意識地坐了起來,埋在被子底下的手也跟著動了動,隱隱傳來金屬碰撞的聲音。
他臉色頓時變得蒼白。
穆山顯隨手從托盤裡撿起一支藥瓶,那藥瓶瓶身是用白玉做成的,質地溫潤光滑,入手冰涼,瓶口隱隱散出藥香。
017道:“確實是金瘡藥。”
底下的人雖然輕視怠慢,但也知道分寸,陛下親自帶回來的人,真弄死了不好交代。所以儘管宮女太監們在吃穿上隨意克扣,中飽私囊,但在藥材上,太醫院開什麼他們就送什麼,一根人參須子也不私藏。
正因為知道是上好的藥材,所以沈知雪才不肯用藥、也不肯包紮,指望這樣拖死自己。
“……你不是景國皇帝。”沈知雪緊盯著他的動作,“你是誰?”
穆山顯動作一頓,緩緩放下藥瓶。
“我不是景懿帝,”他轉過身,漫不經心地道,“那你倒說說看我是誰?”
沈知雪眉頭微皺。
起初,他確實猜疑過眼前男人是不是傳聞中的景懿帝,但他很快推翻了這個想法。
他被囚於深宮,楚國戰俘的身份人人皆知,沒有人會傻在他的面前透露信息。但園外散漫的守衛還是讓他意識到了什麼。
他被帶進宮這麼久,皇帝一直對他不聞不問,甚至連例行查看的總管太監都沒有,那麼就隻剩下兩種解釋,要麼,皇帝眼前有比他還有棘手的事情要處理;要麼,此人心智深沉、十分沉得住氣,非一般人能比。
他在楚國時,也聽到一些景國皇帝的傳言,聽說此人自幼身弱,難堪大任,故而朝中事務多是由宸王代為處理。以現在這個情況來看,懿帝重病在臥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那麼此時能在宮中自由出入的,恐怕就隻有……
他思索片刻,臉色頓時冷淡下來。
“原來是宸王,失敬、失敬。”
要說起他對宸王的了解,恐怕比景國皇帝還要多一些。他率領一眾將士和寒北軍在邊塞磨了兩年,明明占儘天時地利人和,但最後還是铩羽而歸,這都要拜這位宸王所賜。
沈知雪並不知道,他能猜中並沒有其他原因,隻是誤打誤撞、碰巧而已。
“我是不是宸王,你現在的處境都不會有絲毫改變。”穆山顯道。
沈知雪歪了歪頭,“那你……”
“我這次來是找你談一筆生意。”
穆山顯說著,尋
了把椅子坐下,輕輕轉著腕間被衣袖藏住的手珠。沈知雪目光下意識落在他手上,才發覺那其實一串非常普通的綠檀木手串,街頭小巷隨處都能買到。
戴在他的手上,總有些格格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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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知雪回過神,聽見這個陌生人繼續道:“當然,怎麼選在於你。”
他沉默片刻,“我沒什麼能和你談的。”
沈知雪的反應倒也在穆山顯的意料之中,就算他再不受寵,那也是楚國的皇子,若是連皇子都降了,楚國恐怕才是真正走到了儘頭。
既然如此,反而好辦了許多。
“那也未必。”穆山顯搖搖頭,“我知道你不怕死,但人活在世上,有許多比死更重要的東西,我不相信你甘心赴死。”
“……”
這句話顯然一下戳中了沈知雪的心事。
他確實不怕死,但就這樣無名無籍地死去,他無論如何都不甘心。
穆山顯輕輕點了點桌面,“我給你兩個選擇,要麼我送你回孟府,要麼,送你回楚國。”
沈知雪原先還在思索,聽到後半句,他冷不丁地笑了笑,笑意裡帶著一絲嘲弄:“閣下這麼好心,難道是要送我的屍首魂歸故土麼?”
“我說過,這世界上有許多比死更重要的東西,於你而言是如此,於我亦是。”
沈知雪哼地一聲,“你到底有什麼目的?”
穆山顯並沒有回答,而是倒了杯茶,這裡的茶水粗糙,與梅間雪相比隻能說堪堪潤喉。但他還是喝完了半盞,隻留下杯底淺淺的浮沫。
“你是個聰明人,我也不想浪費時間。”他掌心握著那隻茶盞,淡淡道,“恐怕你還不知道,楚國太子已經死了,就在他拿到繼位詔書的那一刻。就在昨日午時,三皇子也已推出午門斬首。”
“你說什麼?!”
沈知雪方才一直處處警惕防備,直到此時此刻,臉上的面具才露出了些許裂痕。他猛然起身,扯動棉被下隱藏的鎖鏈,發出刺耳的嘩啦聲。
他震了片刻,忽然反應過來這很有可能是對方使的奸計,頓時冷靜下來。
“我不會相信你說的每一個字。”
“接送你的馬車就在宮外。”穆山顯定定地看著他,“我已經安排好了人手,你出宮後,我的手下會一路護送你到道關,那裡是景楚交界,你隨便找個楚國人一問便知。”
“……”
“你若還不信,可以選擇就此逃脫,一路逃回你們楚國的都城去,城門口懸著你三皇兄的首級,到時候就知道我說的是真還是假。”
“不過我建議你最好不要進城,你的四皇兄正在秘密搜尋你的蹤跡,翻遍景國也誓要將你找出來。我的人隻能護送你到邊境,之後的路是凶是吉,就要看你自己走了。”
沈知雪並不言語。
“哦,對了。”穆山顯抿了口茶沫,似是隨意地提起,“你也不必再去尋當初幫你隱藏身份的那位金公子,新帝密令,金家六十七口全部死於刀下,老少
婦孺一個不留,連他夫人懷中五個月的胎兒都未曾保住……就算他們地下有知,恐怕也無法再為你做些什麼。”
五個月——
是了,上上個月世安還給他寫信報喜,信中說他夫人已有三個月的身孕,喜悅之情溢於言表。算算時間,剛好是五個月。
沈知雪臉色徹底灰白,肩膀也塌了下來。
縱使他千百個不願意相信,但若是沒有十足十的把握,眼前這個男人為什麼會承諾送他出京?更何況世安一向謹慎低調,如果這隻是謊言,那眼前的人如何能準確說出他全家六十七口人,金夫人已有五個月的身孕……
他此時此刻才明白,為什麼對方會這麼輕易鬆口,承諾送他回楚國。眼下王城一團亂,各種勢力盤踞錯雜,他若回去,隻有死路一條。
沈知雪臉色比剛才進來時看到的還要更衰敗一些。過了許久,他緩緩開口,聲音沙啞。
“……你要我做什麼?”
看來這場談判總算是步入了正軌。
“我要你幫我解決一個麻煩。”他道。
“麻煩?”沈知雪像是聽到什麼好笑的話,嘴唇微動,“能把我從宮中安然無恙送到道關,你這樣有本事的人,也有解決不了的麻煩?”
“要解決也能解決,”他淡淡道,“隻是瑣碎一些,我不願在這種事上浪費心思。”
這倒也是。
沈知雪點點頭,“既然如此,這個您覺得瑣碎棘手的麻煩……是事還是人?”
“人。”
那一瞬間,沈知雪腦海裡猛然竄出一個念頭,其實他知道,自己並沒有什麼博弈的籌碼,眼前這個男人雖然戴著面具,看著和氣,但絕非等閒之輩。但人在落入低穀時,總是會產生一種賭徒心理,說不定呢,說不定一把就能翻盤。
他抬頭,一刻不錯地看著對方的眼睛,玩笑著道:“所以,我的目標是你們景國的皇帝……”
話音未落,他忽然聽見哢噠一聲。
是瓷杯破碎的聲音。
穆山顯鬆開手,輕輕撚掉掌心粘連著的茶葉。他那雙鋒銳的眼睛透不出一絲情緒,隻是直勾勾盯著對方時,泛著冷月銀刃一樣冰冷的光芒。
沈知雪漸漸意識到了什麼,收斂了笑容。
“不該你問的不要問。”穆山顯搓去拇指的水珠,淡淡道,“之後你自然會知道要做什麼。”
故弄玄虛!
沈知雪心裡冷冷諷刺一聲,但隱隱感覺到此人的喜怒無常,而且心機之深沉……他如今處於劣勢,恐怕還是不要試探刺激為好。
“時候不早了。”
說著,對方默默站起身,看著竟是要走的架勢。沈知雪皺了皺眉,立刻問道,“等等!!你隻說了我要幫你做什麼,可沒說你能給我什麼。”
穆山顯腳步一頓,拾起床頭那瓶金瘡藥丟了過來,沈知雪抬手正好接住。
“金家六十七條人命,我暫且幫你救下了。”他戴著面具,微抬眼瞼,語氣風輕雲淡,但聽著卻讓人毛骨悚然,“他們是死是活,由你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