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突來的一句把保寧嚇了一跳,要換其他人,保寧都不會多想,隻會覺得是字面意思。唯有從謝景口中說出來,他心臟連著手都抖了抖,滲出幾分酸澀苦痛的味道。
“陛下,您好好的,何出此言?”保寧小心翼翼地寬慰他,“上回太醫來切平安脈,還說陛下最近休養得很好,精神都足了。”
早上起來的時候,臉上都紅潤潤的,眼睛也有光,怎麼就沒時間了呢?
謝景張了張唇,但這樣離奇的事他自己都捉摸不清,又怎麼清清楚楚地告知給彆人聽呢,最後也隻能搖搖頭。
“……沒什麼。”他頓了頓,還是道,“等下了朝,傳張太醫過來再請一次平安脈吧。”
希望是他多慮了。
謝景到太和宮正殿時,議事大臣們都已經排列整齊,還在殿外他就聽見一陣隱隱的騷動,等到夏廣明宣完詔,才恢複寂靜。
他抬頭掃了一眼,也明白這騷動的緣由。
稱病告假了小半個月的宸王,今天竟然來上朝了。
他下意識瞥了眼穆山顯的腿,從過軍的人站得像一樹雪鬆、格外筆直,昨天喝酒時也一直坐著,也看不出腿疾好沒好。
大約隻是拿腿疾當個幌子。
以往不管他真病假病,謝景明面上都得裝裝兄弟和氣,讓太監賜座。但也不知是不是昨天的緣故,他再看見穆山顯時,心裡總有些不得勁。
具體是哪兒不得勁,他又說不出來。
想不明白,就不想了。
謝景隻當沒看見,反正有一層帷幕當著,他沒注意到宸王也很合情合理。
隔著這麼遠,對方應該看不到他的表情。
“宿主,小謝好像躲著您呢。”017看熱鬨不嫌事大,“剛才那動靜,可彆說他沒發現您,怎麼回事呀,過一晚就翻臉不認人了。”
穆山顯太陽穴跳了兩下:“……”
不搭理它,還越來越來勁了。
“哎喲哎喲,又躲了又躲了。”017嘖嘖地揶揄,“不是,您昨晚到底乾什麼了呀?您看您這一天天把人嚇得,小謝都以為自己得絕——”
他打斷:“閉嘴。”
有些話可以說,怎麼瞎調侃都可以不生氣,但有些話不能。017眨巴兩下眼睛,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老老實實不再出聲。
朝會上討論的,大多是之前上奏過的問題。上報給領導是一回事,但並不是所有項目都是領導一拍磚就能決定,獨斷專行不是什麼好事。一輪輪的小組會開下來,才能有個最終答案。
謝景越聽,心情越凝重。
大部分議題都是熟悉的,但也有一些各州縣上報過來的,奏折批複過後,底下人已經去實行了,再由上級官員在朝上簡單彙報一下,這本來是一件非常非常簡單的事。
但讓他心驚的是其中的內容。
州府彙報時,他好像第一次聽說,滿臉的茫然。聽著聽著就
有些不對勁了,就算他意識模糊下把奏折都批完了,也不會一點印象都沒有……
他按捺下心中紛亂的思緒,在退朝前頒布了新的元正休沐令。
現在已是隆冬時節,昨夜結的冰都還沒化,就要提著燈籠趁夜上朝,年輕的也就罷了,其中不乏一些六七十歲的老臣,一把年紀了,胡子都能拖到地面還要這麼早上朝,也實在為難他們了。
原先元正休沐隻有六天,除夕前後各三天,不過考慮到今年冬季寒冷,謝景便多放了幾日。今年是太後過世後的第一個春節,不宜大操大辦,城裡少了爆竹聲,老人心裡也寂寞。這幾日休沐假,也算是給足了官員們闔家團圓的時間。
下朝後,官員們各自坐著馬車散去。
宸王府坐落在長樂城王宅之中地段最好的區域,占地面積也十分遼闊。到了景武帝這一代,子孫緣已經很稀薄了,旁支也三三兩兩的,故而諸王府稀稀拉拉的,也並不如以前那般繁榮。
但宸王府是其中的例外。
這座府邸還是許多年前,景武帝特意下令修建的。那時謝景還沒出生,宸王也沒到能繼承父親爵位的年紀,但景武帝還是力排眾議、重修了壽王府,也就是如今的宸王府前身。
隻是壽王與王妃一直不和,那一年也不知是出了什麼事,休妻風波鬨得滿城風雨,王妃也是個性格剛烈的,半夜找了根繩子吊死了,從這之後壽王府就徹底衰落了下去。
壽王遠走安州,小王爺則被帶到了外公家撫育,順理成章地改了母姓。
那日,壽王戰死的消息傳到京城來,景武帝幾乎是立刻下了決定,要封小王爺為宸王。
要說宸王對這個父親有多大感情,那倒也沒有。壽王原本隻是個窮苦的農家小子,隻是因為祖上和老壽王的祖上沾親帶點故,所以在壽王這一脈快要斷絕時,他才被皇帝選來繼承了爵位,景武帝還親自指婚,讓他娶了當時集賢相的女兒,集賢相雖然是副相,但卻是景武帝這一派的忠臣,兩人也算是門當戶對。
隻可惜夫妻倆經常吵架,貌合神離,當時小王爺待在宮裡的時間隻怕比和生父相處的時間要多得多。以至於景武帝臨終前,不少人都以為他會把皇位傳給宸王,匆忙站隊抱大腿,沒想到遺詔一出,驚掉了不少人的下巴。
雖然皇位還是留給了他親兒子,但另一半兵符依舊牢牢地握在宸王手上,而且給的還是實權,皇位在誰手上,也沒什麼區彆了。
關於宸王和懿帝父母之間波譎雲詭的關係,017腦海裡幻想出了無數個版本,隻可惜這點劇情裡並沒有交代,可能屬於隱藏線,用來豐富世界和增加攻略趣味性的。
宸王府裡人不多,不過穆山顯從不覺得冷清,他喜歡安靜,不喜歡折騰和熱鬨。
等他換了衣服出來,府裡的下人已經盛好了提前燉的山藥三米粥,溫熱地在桌上擱著。
臣子上早朝前是來不及吃飯的,大多都是在馬車上應付兩口,等到下朝了再與家人一起共進早餐。穆山顯看了一眼,端著碗幾
口一飲而儘。
以前他自己一個人,吃飯多少都不覺得有什麼,謝景說過他好幾次,想著花樣的改善,都沒多大的療效。等到了這裡,謝景勞累消瘦、食不下咽,他換位思考,才感受到了是什麼滋味。
·
謝景回到永安宮時,太醫已經在外殿等候了。
張太醫如今也有五十九,再過幾年就該是告老還鄉的年紀了,原本還能在太醫院多撐幾年,但沒辦法,他是皇帝的主治太醫,每回來診平安脈都格外勞心勞神,生怕出個意外。
醫者,本就是個操心的活計,給皇帝當專職太醫,那更是要了老命。
這次並不是正常請平安脈的時候,張太醫也是秘密過來的,搭脈時心情格外沉重。
然而診著診著,就變成了疑惑。
“陛下身體並無大恙,”太醫拱手道,“敢問陛下今日可還有多夢心悸的症狀?”
謝景搖搖頭。
張太醫暗自鬆了口氣。
然而這口氣並沒有完全鬆到底,下一刻,謝景緩緩道:“其他的倒無礙,隻是最近,發生了一些怪事……”
張太醫是他母後一手提拔上來的,一直負責著他的身體和飲食,謝景很放心,便把最近發生的事摘摘撿撿地挑著說了出來。
“張老,”謝景很客氣,“您見多識廣,可知我這種病症是何緣由?”
張太醫聽著也微微皺了皺眉。
過了好半晌,他才斟酌地說:“陛下的這種症狀,醫案中雖有相符的情況,但又不完全相同。”
“你是說,離魂症?”
“不錯,《洄溪醫案》中有一例,說是病人驚後不寐,診視之際,亦能寒暄,醫者以安神之藥撫之,卻不見其效。醫者便認為此屬失魂,概因‘問前所為,俱不知也’。陛下不也是‘俱不知也’麼?”
謝景點點頭,“那不完全相同是……?”
“失魂症,古人認為是肝虛所致。《黃帝內經》中有言,肝藏血,血舍魂。這句話的意思是說,肝血不旺就會神魂不穩,導致神情恍惚、夢語或者是出現幻覺,嚴重的甚至有損神智。”
張太醫前面各種引經據典,說得怪嚇人,轉頭又道:“但陛下並未出現失眠多夢的病症,這段時間反而飯足睡飽,並無噩夢,可見並不完全對症。”
保寧在一旁聽得心七上八下的,實在不耐煩,很想讓著老頭彆再賣關子了,但是又不能太放肆,隻能小心問:“那陛下‘俱不知也’是為何呢?”
“既然醫案無可追詢,恐怕要往彆處查。”
張太醫說得很委婉,其實想表達的意思很簡單:這事我管不了,我隻能治病,不能驅鬼。
但這話也不能明著說,不然陛下一個大怒,治他一個危言聳聽的掉腦袋之罪,那就不好了。
於是他換了種說法。
“陛下說,並不知發生了什麼,可紙上的筆跡卻都是陛下親筆所書。或許那是陛下未知的時間裡留下的訊息,既然如此,陛下
何不試試,也留一封書信、試探試探究竟呢?”
張太醫說這番話是有緣由的。
要說這世上是不是真的有鬼,張太醫不敢打包票說是或不是,但他知道,如果真的有鬼,寫下的筆跡也不會和陛下的一模一樣,這太詭異了。與其說陛下被鬼附身了,倒不如說,寫下字跡的是陛下丟掉的那半邊魂。
但具體是怎麼丟的,又發生了什麼,這就不得而知了。
送走張太醫後,謝景沉默良久。
·
當夜,穆山顯從屏風後走出來,坐到書桌邊照常“寫作業”,打開最上面的那本奏折,目光和手忽然頓住。
那本奏折上字跡很眼熟,寫得也簡略,隻有簡短的兩個字。
何人。
“……”
穆山顯看了一會兒,還是忍不住,笑了。
那兩個字寫得端端正正,格外嚴肅,好像透過那一撇一捺,能看到謝景謹慎糾結的神情。
不知道寫這句話的時候,心裡嚇成什麼樣。
穆山顯取下朱筆,蘸了一圈紅墨,思考了片刻,緩緩在紙上落筆。
第一日,謝景醒來時,連鞋子都來不及穿,披上外袍走到外間去,看到和往常一樣整理整齊的桌案,他指尖抖了抖,去拿最上面的奏折。
隻翻了半頁,他就看見了裡面的朱批。
謝景心裡沉了沉。
保寧在外間的青石板上守夜,就怕真的有什麼不乾淨的東西,一聽聲音立馬爬了起來。
“陛下,”他一抬頭,就看到謝景凝固的表情,趕緊湊了過去,“上頭寫什麼了?”
謝景木著臉、沒有回答。
保寧不識字,也隻能盯著乾著急,良久之後,他家陛下啞著嗓子、跟握著什麼燙手山芋似的丟開了,一臉茫然。蜀桐聽到動靜匆忙趕緊來,一進門,就看到上面正紅的一行朱批。
前世姻緣未果,今生特來相續。
這話看著怪嚇人的,像是冥婚嫁娶,蜀桐差點驚得厥過去,手指一摸,忽然發現奏折背面有輕微的突起,翻過來一看,原來上面印了一枚雙喜印章,角落處,毛筆勾勒出一枝漂亮的墨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