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穆山顯這句好像帶著幾分不清不楚的含義,也不知道是不是今□□堂上引出來的事,現在明著暗著翻舊賬。
但他又隱隱覺得不是。
玉關飛雪入紫宮,白發孤臣守金屋。[1]
謝景沉默良久,慢慢將餘酒飲儘。
這一口下去,梅子酒卻不如之前甘甜,反複回味時,酸澀之中反而透出些許清涼恣興的爽雪之意。大約味覺這種東西一和想象纏繞在一起,不知不覺就會衍生出獨特的記憶。
就像他從未去過飛雪玉關,也沒看到過真正的雪中龍脊城,但以後再嘗到青梅酒的時候,他也隻會記起那日他與宸王圍爐煮酒、環繞在唇頰之中獨特的清冽酸甜的酒香氣。
穆山顯說來找他一同賞酒,還真就是喝酒,其餘事情隻字不提。謝景酒量不好,喝了兩杯就停了,剩下的都是對方在喝。
保寧中間進來了一次,送了一次午膳,另外配著幾碟下酒菜,豚皮餅、金乳酥、金齏玉膾,鹹甜口都有,做工格外精巧。
謝景私下裡偏愛甜食,以往在外人面前不能暴露出太多帝王的喜好,今天不過喝了三兩杯,醉意就湧了上來,夾著金乳餅跟小貓一樣,一點一點地吃。
他們之間話題不多,也都不是健談外放的性格,除去聊政務,其餘並沒有什麼話講。
不過是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2]。
溫爐煮酒,杯盞交錯間,無言也不覺得氣氛冷沉,謝景吃了一兩塊糕點,就膩得放下了,轉過頭去看窗外淅淅落雪,他頭上的金冠未拆,在陰天裡折射出比陽光還透亮鮮明的顏色。
穆山顯喝得比他多,半壺下去也不見臉上的醉意。過了會兒,謝景又轉過來,醉醺醺地,徑直將他手邊的那卷誌怪拿了過來翻看,看了半天都沒看著字,字在天上飄呢。
這是他醒著的時候絕對不會做的,他心裡對宸王又畏又恨,表面功夫卻做得十足十,絕不讓對方抓住他一點把柄。可見酒是把雙刃劍,引得人比平時更放肆。
穆山顯看了一會兒,把那本顛倒的書從他手裡抽了出來,就著謝景翻到的那一頁,給他念其中光怪陸離的內容。他聲音低沉,吐出來的字都像是在青梅酒裡浸泡過似的,清冽宜人。
謝景便伏在桌上聽他念書,那故事其實乏味可陳,講得是一個書生進山趕考,途中遇到一個白發蒼蒼瘦骨嶙峋的道士,書生於心不忍,便將手裡的半塊餅子遞給了對方。
道士感念他的贈饢之恩,便給了他三條進山的建議。第一條,白天睡覺,晚上趕路;第一條,不得引用山裡的泉水,要喝隻能喝天賜的雨水;第三條,遇見來盤問的官兵,他問一你答三,不可暴露出自己真實的身份。
隻有牢記這三條,才能走出這座山。
老道士說完之後就消失了。
書生大驚,他思慮良久,決定還是按照老道士說的去做。於是他白天躲在寺廟或者洞穴裡休息、念書,晚上就背著
書簍徹夜趕路。山上一到夜裡就看不清方向,他自己都不知道往哪裡走,但好像走哪裡都有去處。
山裡白天多黑夜少,這段山路走走停停,他帶的乾糧不多,但硬撐也能撐過去,比較麻煩的是沒有水喝。書生幾次都覺得要渴死在這裡,但是很快天上又降下甘霖,就像是算準了時間,不叫他因為脫水而死去。
中途,書生也遇到了道士口中的官兵,那官兵長得人高馬大凶神惡煞,說出口的話宛若洪鐘,震得人心神俱裂。書生兩股戰戰,恍惚間幾次都差點將自己的姓名和身份說出口,但臨到嘴邊時他猛然想起道士的囑托,又把話咽了下去。
就這樣一日熬一日,在書生精疲力竭時,他終於走出了這座大山。然而當他回過頭時,卻發現身後哪有什麼山頭,一眼望去,竟然是一座紙紮的陰曹地府。
原來是附近有人家辦喪事,家人特意紮了個地府燒下去,給閻王爺換新屋,以祈求能和家人再見一面。沒想到那鬼魂借此機會逃脫,故而陰曹官兵追捕,逢生人便盤問姓名,遇見情況不對的便要緝拿下去。
那道士教他隻走夜路,是因為鬼魂隻在黑夜中行走,不會引起官差注意,也能掩蓋自己的生人氣息。不讓他喝山中的泉水,是因為地府中的湖水都是發源於奈何橋,凡人喝了就會忘卻前塵往事,徹底留在地府之中。
書生這個愣頭青不知道自己無意中闖入了陰曹地府,但因善心救了一位老餓鬼,方得解脫。他心有餘悸,感懷老鬼的恩情,進京後發奮趕考,果然做得大官,衣錦還鄉時還不忘報答恩情,在當地修建了一座餓鬼平安廟。
故事到這裡,也就結束了。
因這本誌怪都是以作者的第一視角去撰寫的,穆山顯念書時便照本宣科,一字不差。
謝景伏在桌上,半垂著眼思考了片刻,才終於理清了這個故事。
他抬起手,點了點對面的人。
“你……是書生。”謝景張開唇,保持啊的口型愣了半天,才憋出一句,“真笨。”
穆山顯隻得無奈地笑笑。
他翻過這一頁,開始講起了第一個故事。這個故事比第一個還要俗套,情節內容仿若是從聊齋誌異裡謄寫過來的,總之也是書生與荒廟豔鬼的故事,看著都乏味可陳。
謝景卻聽得很認真,聽到一半還伸手打住。
“你不是已經、做了,嗝,大官?”他一臉迷惑,“怎麼又要、科舉?”
穆山顯把他的手按回去,面不改色道:“是,不過惹了陛下生氣,所以逐回原籍重新科舉了……坐好,彆亂動。”
謝景更加疑惑,“胡說,朕不曾生氣。”
過了一會兒,又前言不搭後語地嘟囔,“我並不是陛下,我是老道士。”
得,還沒從上個故事裡出來呢。
誌怪是念不下去了,穆山顯把書合上,看了眼窗外漸漸黯淡的天色。
“時候不早了,陛下休息吧。”他說。
冬日天暗得格外得快,皇
帝大臣們每日早晨五點就要到太和宮上朝,也就是說,三點差不多就要起床,晚上若不早睡,隔日根本起不來。
說罷,穆山顯走過來扶他,謝景推拒了兩下,但渾身酸軟無力,也阻擋不了什麼。
“等、等會兒。”他嘟囔著說,“奏折、奏折還沒批……”
穆山顯捏了捏他的手,目光柔軟,正要說什麼,就聽見他嘀嘀咕咕地吐出了後半句:“還有,保寧,保寧,去……取文直的信。”
“……”
穆山顯微微吐出一口氣。
“我替陛下看過了,孟大人並無要緊事,”他淡淡道,“陛下先睡吧,明早起來再回。”
謝景抓著他領口的手卻不鬆,跟小兒囈語一般地念叨:“奏折,保寧,批奏折……”
“都已經批複過了。”穆山顯也懶得再重複,索性攔腰把人抱起,送回了暖帳之中。
·
亥時,宮裡夜深人靜。
紅燭燃得隻剩下巴掌寬的半截,厚厚的辣油堆積在表面,像是一片不平整的疤痕。
床幔輕輕晃動,一隻修長寬大的手撩起了半邊簾子,燭光照亮了裡面的光景。
穆山顯穿著一身明黃裡衣,長發散落在肩上,謝景側身縮在被褥裡,嘴唇和臉頰都紅潤潤的,睡得格外沉。
穆山顯輕身坐起,眼裡帶著幾分少見的困意。他不輕不重地捏了捏謝景的側臉,謝景嗚了一聲,很不滿意,下意識地往裡面躲了躲,穆山顯便往他腦門上彈了個很輕的腦瓜蹦,才微微滿意,披上衣服去了外間。
批到一半,穆山顯自己都有些厭倦了,也不怪謝景天天批複這些東西,人都消瘦。
不是累,而是覺得麻煩。
奏事折,奏安折,謝恩折五花八門,這群大臣就跟那小學生寫作文一樣,天下太平長安的時候無事可寫、無恩可謝,就寫一本奏安折湊一湊字數。聰明人隻寫幾句祝壽問吉的話,不聰明的,例如右諫議大夫之流,奏折裡事無巨細,問皇帝昨天吃了什麼、睡得可安穩,最近身體如何,就差明著問您最近會不會嗝屁,還能撐多久,看著就一肚子火氣。
除去中央官員,還有地方的,林林總總也有七八千餘人,這還是已經精簡過的數字,和景國昌盛時期根本沒法比,饒是這樣奏折依舊快堆成山,可見作業量巨大。
若是親手批複,恐怕得話費五六個小時。
穆山顯按了按眉心,讓017把奏折分類放好,簡單的祝賀或請安這類的統一由017來統一批複,其餘按照重要程度分類,由他親手朱批。
這部分重要的奏折裡,其中大多都是和邊關的戰事有關,其餘的基本都是民生。有如何安頓因戰事逃亡的流民,有要糧的,還有北方雪災,厚厚的積雪把官府的橫梁都壓塌了,這些都要用銀子。
景國虧空了許多年,還好宸王在外鎮守邊關,懿帝在朝政中精打細算,一內一外,日子才好過一些,但也管不住銀子大把大把地往外流。
“景國這
……這也太窮了吧?那種快穿者從零開始經商升級成商業大佬的副本都沒這麼難,”017看得都心梗,“咱們不能友情讚助一下嗎?就當是老天爺撒錢了。”
“幫得了一時,幫不了一世。”穆山顯散漫地回複,“如果景國沒有自救的能力,那老天爺撒一萬次也是枉然。有句話叫氣數已儘,萬物皆有命數,不必強求。”
“啊?”017呆了,“那……不救了?”
“誰說的,不是在救麼?”
穆山顯在奏折上寫下“從之”兩個字,放到一旁,拿到下一本時,忽然頓住。
那份和普通的奏折大不相同,質感不一樣,即便不看,一摸手感也感覺出來了。穆山顯拿起,發現那是一本厚厚的信封,棕黃色的封皮混在一眾奏折裡,乍一看看不出痕跡。
封皮上寫得很簡潔,隻有四個字:
清遠親啟。
清遠是謝景的小字。
穆山顯看著這三字默了片刻,面無表情地拆封,信封裡厚厚的一疊,每一頁都寫得很滿。
“……在前線打仗還有這麼多時間寫信啊?”
017忍不住吐槽。
孟千舟知道謝景忙,所以不常寄信,但每次寄來都會寫一大堆。信的內容也很細碎,比有些大臣的請安折還像小學生作文,流水線地介紹自己在邊關的一天,發生了什麼事,吃了什麼菜,雪關風景如何,心裡又是如何惦念陛下。
最後再小小地抱怨一下,陛下最近給他回信的內容越來越短了,他每日睡前都會把信件翻出來,一字一字地溫習揣摩一遍,才能睡著。
穆山顯看到一半,重新放回信封裡。
“你知道怎麼寫。”他說。
“好嘞。”係統回答得也乾脆。
隨後唰唰唰,就在後台生成了十幾份模擬回信,再生成謝景的筆跡,印在回信的信紙上。為了更加真實,還會添加幾個小小的墨點,或者是筆畫彎折間不小心地一“頓”。
哎,無他,唯手熟爾。
謝景酒醉醒來時,新燭已燃了一半。
他打了個哈欠,有些口渴,下意識地床頭摸去,掌心觸到一杯溫熱的茶。
大概是蜀桐備下的。
他飲了半杯潤潤嗓子,順口喊了一聲,保寧趕緊走了進來。
“保寧,什麼時辰了?”
“剛過寅時,陛下再睡一會兒吧?”
謝景搖搖頭,下意識看向外間,有屏風擋著看不清晰。但他總覺得,奏折應該已經批完了。
“宸王什麼時候走的?”
保寧回:“申時,宮門下鑰前離開的。”
謝景微微皺了皺眉。
申時……那也就是下午。
可他怎麼完全沒有印象?
說起來,這兩天總是會發生怪事,他明明不記得批過奏折,但上面卻留下了朱批,關鍵是那確確實實是他的筆跡。
再比如,他最近總是睡得很沉,醒來就跟失魂症一樣,完全不記得之前發生的事情。他睡眠一向不好,淺且多夢,最近也不曾更換藥物,怎麼會睡得這麼熟,一點事都不記?
更何況,他下午一覺睡到上朝,哪裡有時間批改奏折,這也不對。
“陛下?陛下?”
保寧的聲音把他拉回了現實,謝景臉色卻沒有好轉,他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保寧,你說……我是不是沒時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