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晴空萬裡。
白雲藍天下,信息之城的遊樂園裡人山人海,這裡有滑翔天際的山車,有追逐旋轉的木馬,也有巨大的摩天輪在滌藍的天空劃過弧線,把人世間的歡樂拱上雲端,將天上城的美滿與幸福烘托在塵囂上。
而在遊樂園外,一名少年正單薄地坐在路邊的長板凳上,他帶著兜帽與口罩,時不時地晃著腳、探著頭,目光從那些過往牽手的孩子與父母來回逡巡,模樣看上去又是羨慕,又是期待。
對於少年來說,今天是個好日子,成為人類將近一年的時間,他一路鍥而不舍,如今終於要得到自己主人的消息了。
顧純在心裡計算,耐心地等待著程業業的到來。隻不過和預想的不同,他的朋友並沒有準時地到達這裡,大約兩個小時後,人群裡才緩慢地出現了一名穿著白色襯衫、戴著眼鏡的大學生,臉上戴著眼鏡,看上去斯文拘謹。
“程業業,你可總算來了!”顧純立即大喊道。
程業業腳步頓了頓,似是被突然從路邊突然傳來的聲音唬住了,連忙抬眼望來。這一眼許是受到陽光的影響,他的瞳色淡淡的似乎染了銀光,看上去像是兩顆質感的金屬。
這模樣好看極了,看得顧純微微發愣,隱隱約約覺得今天的程業業和以前有些不一樣。
不過兩人已經有兩個月沒有見面了,期間發生變化也是正常的事情,他又熟絡地跑過去,戳了戳程業業的心口,抱怨道:“程業業,我等到花兒都謝了,你今天怎麼來得這麼遲?明明你約得我欸……是路上出了什麼事嗎?”
他語言神態還是一和初見時一樣親昵,程業業身體忽然僵了僵,好一會兒才發出聲音,輕輕“嗯”了一聲。
顧純眨了下眼,聲音更來勁了。
“咦?那需要我幫忙嗎?”
“你有困難要和我說啊,我可以在信息之城的監控下自由行動了,現在隻要我們兄弟齊心,就沒有什麼完成不了的事情!”
“你看,我們騙走了景麓州,離開了那該死的監獄,就連我主人的下落也查到了,這世上再也沒有人能難得倒我們,你說是吧,程業業?……咦?業業,你怎麼一直看著我,都不說話呀?”
久彆重逢,顧純的話如同竹筒倒豆子,劈裡啪啦地興奮說著,反倒是程業業在旁邊安安靜靜地聽著,並沒有什麼怎麼開口。
不過聽到顧純的問題,程業業還是回過神來,望了望遠處的遊樂場道:“我過來的時候買了兩張遊樂園的入場券,顧純,我們要不要進去玩玩?”
顧純還從來沒有在人世間有過一次真正的遊玩,聞言眼睛立即變得亮晶晶的。
兩人不謀而合,立即在遊樂園門口檢了票。他們通過五彩斑斕的拱門,跟隨大人小孩一起玩碰碰車,又和情侶們一樣登上飛行塔,將這裡所有想玩的項目一一玩了一遍。一路上,顧純大笑著、驚歎著、鼓掌著,仿佛此時在玩這些人類設施的不是一個十八歲的少年,而是剛剛見過市面的懵懂孩
童。
程業業一路隨行,默默地看著這一切。直至下了摩天輪後,顧純忽然給他捧來一桶金燦燦的爆米花,他的表情才出現一陣微小的愕然。
“現在呢?我們一起把這裡都玩遍了,現在可以告訴我主人的線索了吧?”顧純笑嘻嘻地把那桶爆米花塞進了他的懷裡。
程業業沉默,他盯著爆米花看了半響,這才緩緩道:“小純,你真的做好迎接自己主人的準備了嗎?”
“當然!”
“其實有些事情不像你想象中的美滿……”
“不美滿?有多不美滿?能知道我的主人是誰就是天底下最美滿的事情啦!”
“……”
程業業沒有再說話,因為他看到顧純伸手把頭發理了理,帽子整了整,衣服撫了撫,正以最認真、嚴謹、虔誠的模樣等待著自己的答案,這個對於他一生而言最重要的答案。
他停頓了一下,最終還是將帶來的照片遞給了對面的代碼。
……
那照片上印著的是賞金獵人宋昌惡的頭像。
以及宋昌惡衣服上的“Information”標誌。
……
……
……
顧純接過,一眨不眨地盯著,目光從宋昌惡的骷髏造型看到宋昌惡手裡的名字,又從宋昌惡的名字看到他背後的具體身高,再從身高看到那衣服上的Loge。
他幾次張了張嘴,過了好一會兒才發出聲來。
“程業業,這、這是我的主人?”
“是,這是提取你提供的照片比對的結果。”
“不是啊,他是骷爺啊!”
“對,他是骷爺。”
“他……他不是已經死了嗎?”
“是的,他死了。”
……
……
“他可是骷爺,他已經死了!我親眼看著他死的……”
顧純還拿著照片,努力地否認著。可也就在這一刻,他突然想起來,如果他的主人是一名厲害的賞金獵人的話,那位叫做宋昌惡的骷爺確實完美符合了這個要求。
除了他壞、很壞,不是他的超級英雄。
而且還已經死了。
顧純的笑容消失了、執著也消失了。
這場尋找主人的旅途在這裡畫上了句號,以一種荒誕的、滑稽的、嘲諷的方式,告訴他這裡沒有結果,他的存在無法找到意義,也根本沒有存在的意義。
於一瞬間,顧純感覺到天色暗了下來,很黑很黑,黑壓壓得讓他無法思考、無法運算、無法再堅持地成為一個人下去。
“哧——”但也就在這時,他身上傳來一陣輕微的、細小的、皮肉撕開的聲音。
顧純一愣,僵硬地低下頭,看向自己的小腹。
他今天穿的是黑色的衣服,那衣服此時已經被濕潤的液體大面積的暈染。而在暈染中央,一隻手正直直地洞穿他的身體裡,那手皮膚白皙,是
剛才一直陪他玩遊樂園的程業業的手。
顧純又緩慢地抬起頭,看向自己的朋友。
但程業業沒有再給他掙紮的機會,他用手用力擰斷了顧純的人工脊柱,讓對手瞬間失去平衡,踉蹌地倒在地上。
倒下時,顧純還睜大著眼睛,神情中帶著迷茫。
“程、程業業?”
他咳出一大口血和機油,不解地問道。
程業業沒有應答——取而代之,他的臉部、脖子、手臂出現皮膚裂紋,並迅速解構、重組,在手腕上形成一個小型重機機槍,並且親自揚起手,往地上的顧純又“砰”
地補了二槍。
頃刻,現場有了硝煙,遊樂場的人們被槍響驚動,四散驚叫著逃竄。等地面塵埃和餘煙過後,顧純支離破碎地躺在地上,手腳已經斷離。
他沒有反抗,隻是竭儘全力地看向程業業,想反複確認什麼,但後者已經丟棄了他贈送的食物,踩上前,用一把小刀將裝載有代碼的芯片從顧純的脖子上剜了下來。
在他的身後,二雙金屬質地的翅膀正徐徐打開,陌生、冰冷、而又華麗。
“顧純,我名創天使Remile,不是程業業。”
這一次,他終於回答了顧純的疑問。
但顧純已經聽不到了。
在被取走代碼的那一刻,它“死”了,喪失了所有的知覺,與找到主人和失去主人的痛苦與絕望一起。
遊樂園裡,晴天陽光下,顧純沉重地閉上眼睛,世界一片黑暗。
*
“我們的計劃很完美,先是利用顧純牽製住了秩序官,在他沒有防備的時候偷襲成功,現在哪怕是世界樹在清查An1的去向,也沒有能力和權力清查到行政官的頭上。”
“其次,在這次事件中,我們終於在數千萬的學生中收獲了能適應深淵矩陣的創天使人選,成功激活了遺落在信息之城的創天使序列武器Remile。世界樹的人做夢也沒有想到,他們發明的武器能夠為我們所用,將來甚至還可能與他們兵戎相見,大乾一場。”
“最後,我們利用Remile成功回收了匹諾信息遺失的芯片數據,那是世界樹關押宋昌惡二十年都想得到的東西,一旦我們成功破譯複製,便能大規模製造智能武器,擁有和那議會裡的老不死分庭抗禮的實力。”
Remile走過長長的走廊,這裡潔白無瑕,儘頭處有一人站立,在光影下散發泛白的光暈。
這裡是無限電子信息大學符號研究中心,那人背後是一塊巨大的電子顯示屏幕,大量矩陣在上面排布變換。此處科研人員四處走動,忙碌地解析著數據,與曆史如出一轍。
二十年前,這裡還不叫做無限電子大學,它曾經有個更響亮的名頭,叫做——匹諾信息。
而現在,這裡站著的人嘴角含笑,眼下一顆淚在燈光下若隱若現。他接過Remile遞過來的芯片,將它放入終端顯示器裡。
“滋滋——”終端裡出現雜音,有符號和公式在上面若隱若現。在此
期間,
科研人員們趕緊停下了動作,
匍匐地低下頭,沒人敢發出聲響。
現場隻有淚痣青年還站著,一眨不眨地盯著上面的數據。
“是它了,這就是它的初始,不可思議的代碼,它終於又回來了。”他笑了起來,高興地說道,“Remile,感謝你帶它重新回到這裡。”
旁邊安靜無聲,沒有人敢回應他。隻有創天使序列機器人緩緩地抬起頭,注視著屏幕裡的變化。
“你後悔背叛它嗎,Remile?”注視中,它還聽到了淚痣青年的詢問。
但它沒有回答,那雙曾經清澈、稚嫩、明亮的眼睛此時已經變得麻木與空洞。
“哈哈哈,你當然不會了。”淚痣青年又自言自語道,“你已經是個一個機器人,不過被植入了人類的脊髓液,不可能再擁有自我的意識。機器人不可能會有朋友,那個小家夥至死,也不知道是誰背叛了他。”
“你是我傑出的作品,Remlie。”
青年的聲音得意地在實驗室回響,Remile沒有反應,它又低眉順目,一動不動地站立著,直至許久許久之後,淚痣青年撫摸上它到臉頰,它的眼睫才輕輕地顫抖了一下。
……
……
……
——“記住,那臭小子以後將會面對比世界上任何人都強大的對手,你是他認定的朋友,未來無論發生什麼事情,一定要保護好他。”
一句來自過去的話音纏繞在耳邊,它看到坍塌的礦洞,合金的骷髏眼中反複叮囑的紅光。
時光推移,直至數個小時前,六翼的天使劃過天空,降落在夜深人靜的街道上。
它離開了遊樂園,避開信息之城的監控,將抱在懷裡的人輕輕地放在地上。
那人支離破碎,隻剩一手一腳,雙目緊閉,仿佛如同死去一般。但天使卻溫柔地摸了摸它的額頭,將一張小小的芯片放在它的手裡。
彼時,天空下著雨,街道儘頭傳來了腳步聲。
“老顧啊,你真的不打算要個孩子嗎?嫂子走了那麼多年,你也該找一個伴了。”
“乾我們這一行早出晚歸的,哪有時間陪家人。”
“那也不至於一個人,你看你現在穿得多寒磣啊!”
“行了行了,你著什麼急,我都已經習慣了。”
“要我看你就是戀著嫂子那點舊情……咦?老顧!你看那是什麼?!”
“啊……他、他好像還是個孩子……”
雨中,雨傘遮住了昏暗的天色,在底下發出竊竊私語的聲音。
天使在角落裡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直至有人抱起地面上的人兒,它才收回目光,緩緩地展開羽翼,在城市中飛掠而過。
“撲、撲。”
終於,它靜靜地消失在黑暗的夜裡。!